第二天, 任十一来周家时,带了一个大大的食盒,让周逸芳把他那份饭菜单独装了, 他带走吃, 不再打扰周家一家人的用饭了。
周逸芳倒是有些不好意思, 弄得好像她们嫌弃人似的。
不过任十一似乎不怎么在意,也不听她多说,放下食盒扭身走了。
周逸芳不知道他拎着食盒去哪吃饭, 也不知道他不给大郎上课的时候人都在哪, 她也不太想关心, 就当他一个江湖人,到了汴州城身上无钱,来她家找了一份工吧。
任十一和周家三个成年人接触都不多,每次来, 基本都和大郎在一起。
过了三天,周逸芳看着课程没什么问题, 就出门卖木莲冻去了,让周母照看大郎。
木莲冻十分解暑, 最好卖的地方应该是东城码头。
但是这些日子码头那边不太平, 反而南城平民小生意多, 比较安稳。
天气越来越热, 在外行走必然不轻松, 但木莲冻价廉物美,生意比预想中好很多,她闲着也是闲着,渐渐增加了木莲冻的量,来回几趟卖2-3桶, 这样每天能赚一笔小钱平衡家中收支。
走街串巷中,会听到许多八卦,有朝堂权贵们的传言也有江湖草莽们的传奇,听多了,对这个世界的认识就更充足了,不像在朱家时,一年才了解云湖镇一亩三分地。
前世的记忆加上这段时间在外听说的种种故事,周逸芳心中升起危机意识。天下不稳,虽然不会马上大乱,却也是迟早的事情,她如今虽然生活稳定,却也要为将来做些准备。
大概过了一周,新的推车和桌椅做好了,周逸芳又能正常出摊。
天气炎热,她索性将桌椅安放在枣树下,清晨出摊做生意,白天放一桶不要钱的凉茶,供来往路人歇脚。既方便了他人,也免了自己来回搬运的辛苦。
早前周母心疼风吹雨晒下桌椅损坏过快,但是经历过一场意外好好的桌椅全都报废,周母想开了,对女儿的决定没有任何异议。
这一举动让周逸芳在周围一片的名声又提升了一些,对周家的小生意不怎么眼红。
早餐摊重新支起来,清晨的巷口又恢复了热闹,大家喜欢坐在枣树底下吃面条,喝着粥,然后聊聊闲话,开开玩笑,去了困意后四散着各忙各去。
任十一也开始在早餐摊吃饭。
他来得很早,周家刚把小车推到巷口,他就从枣树上飞下来。
以前周母生火,周父摆桌椅,大郎跑来跑去帮小忙;现在他把生火的活接走了,周父周母带着大郎擦桌椅,周逸芳准备食材。
刚被抢活的时候,周母很尴尬,她不适应陌生的任十一帮自家做事,但是佩剑的任十一直接过来帮忙,她又不敢多说,怕让大侠觉得自己不识好歹。
任十一完全没有意识到。他一边生火,一边看周逸芳揉面、做包子馄饨。她的动作非常干脆利落,大大的面团在她手里捏圆搓扁自如非常,就好像一个剑客手里的剑,心随意动,不见半点滞涩。
任十一似乎很擅长生火,没多久,炉灶里就窜起了火苗。他力气大,一手安置锅,一手提起木桶往里头倒水,锅盖再一盖,三两下就做完了周母需要卖力气才能完成的工作。
周逸芳侧头看了一眼,默默打算今天给他的早餐面条再多放二两。
大郎抓着一块抹布跑过来:“娘,我们擦完啦!”
周逸芳表扬:“嗯,大郎真棒,大郎早上想吃什么?娘给你做。”
大郎仰着头:“大肉包!还有……还有……”他在馄饨和牛肉面里纠结,目光定在了任十一身上。
“任师傅,你早上吃什么呀?”
任十一挑眉,看着这个小矮墩,说:“随便,我什么都吃。”
大郎立刻看向周逸芳:“娘,那我吃馄饨,任师傅吃牛肉面好不好?”
周逸芳了然地看他一眼,没拆穿,说:“好——”说着,利落地扯起面条,三两下放入正好沸腾的锅中。
周母喊孙子:“大郎,把抹布给祖母,过来洗手。”
大郎扭身跑回去:“来了!”
等到吃早饭的时候,任十一知道为什么大郎要安排他吃什么了。这小孩,特意跑来和他坐一块,然后吃着自己碗里的,看着他的碗里,尤其盯着他那几片卤牛肉。
任十一夹起牛肉,大郎微微张着嘴,视线跟着移动。他的筷子往左,小孩的视线往左,他夹着肉往右移动,小孩的视线跟着右移……
任十一暗笑,手一动,把肉塞进了自己嘴里。
大郎无意识地发出一声遗憾又着急的:“啊……”
任十一并没有停下,筷子对着碗里的几块牛肉频频出手,转眼间,一大碗牛肉面只剩下菜叶子和面条了。
大郎的脸瞬间垮了,舀着馄饨的勺子微微颤抖,垂下头无声吞了一个馄饨安慰自己。
“唉……任师傅,你吃慢点。”小小孩子的声音里充满了沧桑。
周逸芳一直在关注这两人的动静,因为她早猜出大郎想干什么了,就等着看任十一的反应,她也是没想到,任十一面对大郎会如此认真地护食,把小孩都整得沧桑了。
“噗嗤——”她一边揉面一边低头笑出了声。
任十一侧头往面摊看了一眼,又看看沮丧的大郎,顿了顿,低头继续吃面。
周围的邻居渐渐习惯了这个剑客准时来这里吃早饭,后来又听说他给大郎当武师傅换一日三餐,心就更安定了一些,知道他不是那种喊打喊杀半夜盗窃的江湖人。
摆个小摊,扩大了周家的社交面,大郎日日翘着小脚在早餐摊吃饭,开始遇见年龄大大小小的邻居孩子,偶尔,就有小孩邀请他一起去玩。
周逸芳从不阻止大郎的社交,还会在他出门前给他一小袋零嘴,告诉他“喜欢哪个小伙伴就和他一起分享”。
后来出摊的时候听邻居们说起,得知大郎这孩子大方得很,每次从家里得了零嘴,所有在场的玩伴见者有份,还喊着“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说起大郎的豪气,大人们都笑,任十一却夹了一块肉放到大郎碗里:“做得不错。”
大郎一下子骄傲得眯起了眼睛,桌子下的小脚晃得更欢。
周逸芳依旧不管束这类行为,大郎喜欢怎么做,都随他。
日子便这样恢复了平静,继续安稳如水地过了下去。
任十一说自己是游侠,但来了汴州城却一直没走,起初,周逸芳觉得他教大郎最多一年,后来又觉得他随时可能就消失走了,但是直到第三年,他依旧雷打不动地出现在她的早餐摊,到了下午又来到家中。
这三年,日子总体是安稳的。
周逸芳的早餐摊远近闻名,客户甚至不局限于附近邻居,有那住得远的人家,觉得这里的包子面条好吃,会在早上特意过来吃一口。
以前她清晨出摊,一两个时辰后收摊,如今客人多了,上午过了一半还会有客人,摆摊时间长了,赚的钱也多了。
但是世道却是更加艰难了。
税赋越来越重。听说城外的农家交了税几乎吃不上饭,南城的不少商铺因苛捐杂税和保护费过重关门闭店。
就连周逸芳这种移动早餐摊,三年间被上门滋事五六次,不仅地头蛇来收费,衙门也来要求交税。
地头蛇第一次上门,由于保护费是例行交的,钱不多,周逸芳对着任十一摇头,交钱买了平安。
第二次上门,时隔三个月,周逸芳问要多少钱,对方估计看她们小摊寒酸,依旧要的不多,周逸芳没让提剑的任十一动手。
在第三次上门闹事前,周逸芳借着走街串巷卖东西的机会打听了这帮人的来头,得知他们都认南城张屠户做大哥,而这个张屠户,和前世的赵屠夫全然不同,那就是个南城一霸,富得在南城建了一栋小楼,收了十几二十个小弟,每日逍遥自在、喝酒玩乐。
他和官府很有些交往,还有个小妾是知府小妾身边的丫鬟出身。
周逸芳把这些关系一一记下,心中有数。
第三次上门更快了,许是看出周家不过老弱妇孺,态度比前两次还要轻慢,话还没说完,自顾自就打开笼屉拿了包子吃,一边吃,一边脏手对着周逸芳的食材翻翻拣拣,张口就要五贯钱。
当时已经过了巳时,日头高升,周父带着大郎在家中上课,周母在家做活,摊子上只有周逸芳一人。
这帮人估计是早就踩点了解情况了,特意来欺负孤身的女子。
周逸芳手握着擀面杖,看着吊儿郎当的几人:“五贯钱?”
“是啊,嫂子在这里做生意,进账不错啊,瞧瞧这一上午赚了多少钱?”说着,直接把她收钱的箱子扯了过去,抓起其中的铜板乒铃乓啷往下撒,营造铜板哗啦啦的声音。
周逸芳没动,看着他们:“做生意都要本钱,起早贪黑扣去本钱,这些钱还能剩下多少?五贯钱,我半年生意都赚不了这么多,你们上个月才来过。”
那地痞立刻变脸,一脚踹向小摊,这摊子是个小车改造的,并没有那么稳固,这一脚下来,正在沸腾的面汤水一下子扬了起来。
周逸芳脚下反方向一踢身子敏捷躲开,摊子往回晃动,汤水四溅,那帮人没预料到,滚烫的水溅到了他们手上脸上。
正在吃饭的食客们纷纷跑开躲避。
周逸芳脚下的动作非常隐蔽无人发觉,她躲开时还惊慌地喊着:“小心热汤!”
所以这帮人被烫后,下意识怪到了贸然动手的同伴头上,几个人一人给了他一巴掌,把他推到身后去。
“你看看,你的汤把我们都烫伤了,这下五贯钱也不够了,十贯钱!”
周逸芳:“你砸了这摊子都不用一贯钱。”她握紧了擀面棒,已打算不要这些财产了,退步换不来太平,再交保护费这生意等于白做,那还不如不做。既然不做了,那就等着他们砸,砸得乱了,她“乱打”一顿,正好。
果然那人狞笑:“想砸了摊子?好啊,那我们帮你——”说着,一挥手——
狞笑的人整个飞了出去。
“二虎!”几人惊呼,接着全都戒备地看着周逸芳方向。
周逸芳转身,正好看到黑衣宽袍的任十一从树上飞落。
不等她说话,任十一身影一动,越过她直冲几个地痞而去。他的剑没有出鞘,只用剑鞘击打这帮人,再施加拳脚,转眼间,五六个人全都被踢出去好几米,哀嚎倒地无法起身。
任十一片尘不染,抱剑站在树影下,俯视几人:“这是我的地方,再来,给我喂剑。”
“你是谁!”地痞问。
“任十一。”
“任十一是谁?”
“没听说过……”
“回去问问大哥?”
几人交头接耳。
任十一抬脚将掉落地上的小刀踢过去,那小刀直直插入那个二虎耳边的地砖中,崩开的刀尖划过他的脸,血丝渐渐显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