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无衣一路下山, 走到半山腰便看到了满地尸体,其中一身红衣的刘心月更是显眼。
她看向江知白。
江知白无辜回视。
“真是你的未婚妻?”
江知白张嘴待要说。
陆无衣强调:“不开玩笑,说真的。”
江知白收起脸上的随意, 看着她认真说:“不是。”
陆无衣越过这些尸体继续往山下走。
江知白望着她背影,一时没摸准她这是什么意思,信了还是没信?高兴还是不高兴?
他看向吴浪。
吴浪茫然地看着他, 以为他改了主意同意比武了。
江知白嫌弃地“啧”了一声, 快步追陆无衣。
刚追上人,犹豫着想多解释几句, 还没开口, 就听到陆无衣说:“我的事了了。”
江知白心中微微沉下, 无意识地跟着说:“是啊……你的心愿了了。”
所以, 是不是不想闯荡江湖了, 要和我分道扬镳了?
正失落着,就听到她说:“你的事呢?”
“我?”他抬头看去。
陆无衣:“是啊。”
江知白笑笑,想说我能有什么事,你的事就是我的事。但是在陆无衣清透的目光下,这打诨的话,自动没了音。
他扭头看着前方的路, 想了想, 说:“我的事,也了了。”
陆无衣:“你知道我所有事, 我却对你了解不多。”
江知白喊冤:“小衣儿,我说的向来都是真话,我给你看的就是现在真实的我。”
陆无衣问他:“那过去的你呢,你的背景呢?”
江知白不答反问:“那过去的你呢?我也不知道你和二百五青梅竹马呢!”
然而陆无衣却爽朗一笑,在山间林道中笑得如栀子花绽放:“我可以都告诉你啊!——想喝酒了, 去不去?”
江知白一呆。
不等他回答,陆无衣脚步轻点,纵身往山下飞去。
吴浪飞身跟上:“我去!”
江知白急急忙忙追上去:“姓吴的有你什么事!小衣儿,走,我们喝酒去!”
三人最终坐在了山下一家小酒馆里。
陆无衣和江知白一桌,吴浪被江知白以比武为要挟,赶在了远远的角落,单独一桌。
此刻所有江湖人士都在山上,山脚下的酒馆冷冷清清的,正好让他们喝酒聊天。
江知白刚坐下,便给自己倒了一大碗,一口闷了。
陆无衣没有劝,给自己找了一个小酒杯,一口一口抿着。
两人谁都没有第一时间说话。
江知白在做心里建设,陆无衣知道他在心理建设,等他。
不知多久后,酒坛子里的酒少了一半,江知白终于开了口。
“你……猜到了多少。”
陆无衣:“我猜的是我猜的,你说的是你说的。”
江知白听完,低头苦笑了一声,又端起一碗酒,一饮而尽,饮得太急,酒水顺着嘴角滴落,在衣襟上晕染出一片深色。
陆无衣从未见过他如此模样,他总是爱干净的、精致的、风度翩翩的,行事果决,下棋无悔,戏看江湖。这样犹豫不决,欲言又止,借酒麻痹自己的样子仿佛换了一个人。
她叹了一口气,抬手握住他又要举起的酒坛:“算了,喝酒吧。”
江知白手一顿,抬眼看她。
她夺过酒坛,重新翻了一个酒盏,倒了一杯酒水,推到他面前。
江知白望着这杯来到面前的酒水,看着里头倒影出的自己,看着看着,紧紧抿起的嘴角缓缓放松,手握着它,许久没动。
“我,”他说了一个字就苦笑起来,“由爱生怖,我刚才,竟然有些害怕。”
陆无衣的心猛地跳动了一下。
真奇怪,这人对她做过不少越线的事情,抱过人揽过腰,说过暧昧过分的话,最亲密的时候两人贴得呼吸可闻,但是她一直很镇定,而此刻,他这样满脸无奈地说由爱生怖自己怕了,竟反而让她猛然动心了一下。
“你也说了,我已见过最真实的你。”她安慰他。
江知白抬眼,目光灼灼地望着她:“我以为你从没信过。”
陆无衣笑:“怎么不信,若是不信,我岂会和你同行,又岂会与你同练云松剑法。”
仿佛拨云见雾,眼前的天突然就亮了,江知白眼睛亮起光芒,恍然大悟,不由自主地笑出了声,举起酒盏,将杯中酒一饮而尽:“是了是了,是我傻了!”
岂是傻了,是太在乎了,便失去了往日的精明。
陆无衣的眼神微柔,低头饮酒不语。
重回自信的江知白再次回到了往日的水准,说起接下来的话题便彻底没了负担。
“我从大理来的。”说完,去看陆无衣的反应。
在这个江湖上,一说自己出自大理,就等同于承认自己是魔教中人。
陆无衣面上没有任何异样,等着他继续说。
江知白越发定了心,握着酒盏继续自己的故事:“我本不是那里的人,从前和你说的也都是真的。我出生在苗谷,很小时候的记忆中还有很多苗谷生活的情景,大概十岁,我也记不清哪一年了,突然有一伙人闯过苗谷的机关冲进了我们的寨子,烧杀抢掠,灭了我们整个村子,我爹握着剑上了战场,我娘护着我逃跑。那天的夜很黑,没有任何月光,我娘护着我跟着大部队跑啊,跑啊,突然就倒下了。敌人追了上来,杀死了所有的妇女老人,带走了我们这些小孩子。”
“是诛魔教?”
江知白点头。
“苗谷擅长制蛊,有谷中人出谷招摇被诛魔教盯上,供出了苗谷所在,但其实会制蛊的,只有一部分人而已,如我家,我爹是个剑客,我娘是个普通的苗家女,并不会那些东西。”他笑了笑,“所以江湖上的传言其实都是对的,苗谷的确搬迁隐匿了,但也的确是全族灭亡了。”
陆无衣伸手,搭上他的手臂,轻轻握了握。
江知白暗淡的神色顿时消退,目光灼灼地看过来,一双亮晶晶的眼睛仿佛带上了桃花。
陆无衣无语地深吸一口气,收回手,不与他计较。
江知白也不失落,反而越发开心,低沉了语调继续自己的故事:“我们这些小孩被带去了诛魔教,从小被当成杀手培养,如同长老养蛊,蛊虫互相厮杀,唯有最后的胜者,成为蛊王,供人驱使。”
“几年前,我跟在老教主身边做护卫,因厌恶血腥喜好白衣,可能因此比其他人干净了一些,被刘心月看上。我本是想找办法拒绝,但有一日看到了她身上的濯清剑。”
陆无衣:“你借着与她订立婚约,夺回了此剑,杀了老教主,成为新教主?”
江知白一脸不赞同:“小衣儿,在你眼中,我是这样轻易卖身的人吗?”
陆无衣毫不犹豫:“是。”
江知白顿时噎住,满脸被辜负之色,摇头连连叹息,连喝好几杯酒,仿佛借酒消愁。
陆无衣等得不耐烦,问:“那你如何做的?”
江知白暂停了演戏,答:“我忍辱负重与她做朋友啊,找准时机,夺回家传宝剑,推翻老教主这个大魔头,让诛魔教回归创教初心,重返正途!”
刘心月看中江知白后,想把他调到身边,然而江知白野心不止于此,自然不愿意。君既无心我便休的戏码不可能发生在魔教妖女身上,刘心月的世界里只有唯我独尊,一不高兴就杀了不顺眼者都是常态。
江知白明白,主动与刘心月交朋友,一步步哄着她获得她的信任。
刘心月自然觉得江知白对自己也是喜欢的,还主动和爹爹老教主提了此事。彼时江知白初露头角,尽管暗自隐藏实力却依旧成为老教主身边出色的下属,这门亲事,在老教主眼里也算不错。毕竟魔教中人,刘心月一个女孩子不可能嫁给外头江湖上的青年才俊,如江知白这样教中青年才俊就已经很不错了。
婚事,江知白的确是没同意过,老教主和刘心月也根本没在乎过他是否同意,只会觉得这是他的荣幸,怎么会不愿意?但江知白心里却是非常清楚这对父女在想什么,只是装作不知,因势利导,开展自己的计划。
事变发生在去年春天,老教主单独留下江知白,仿若施恩一般,说要将女儿嫁给他。江知白的回复便是直接向老教主袭去。
两人的打斗,吸引来无数教众,江知白的人以此为信号,扭头便和身边人厮杀开来。
魔教以强者为尊,江知白众目睽睽之下杀掉了老教主,诛灭反对他的其他头目,被拥护为新教主。
濯清剑被下属夺回奉上,刘心月逃出大理不知去向,江知白用自己的强势武力镇压全教,开始整顿大理。
这其中有太多血腥和卑劣,比如那一场从白日烧到黑夜的大火,比如造反那天的血流成河,比如他曾经哄着刘心月耐着性子陪她看景杀人,比如他入教三年后就开始做任务刺杀、刑罚,其中不乏正道人士、无辜百姓、老弱妇孺……
他是个卑劣的人,和他身上的白衣截然不同,他的内里是黑的,洗不白的墨一般的黑。
陆无衣却是白的,从灵魂深处透出的洁白无瑕,是他离开大理想要亲眼看一看的正道之光。
他只想让陆无衣看他的现在,一个从漆黑深渊中爬出来的白衣飘飘的江知白,并不想让她知道过去的他曾在怎样漆黑的地方,自身又是多么黑。
所以他轻描淡写魔教十几年,一句话便带过了推翻老教主的惊心动魄。
陆无衣却并非如他以为的那般单纯,他以为他不说,曾经单纯的陆无衣便想象不到,但实际上,尽管简单一句话,陆无衣却已经明白了全部。
幼年入魔教,一路走到老教主身边,不仅武功强大还深受魔教教主父女二人的喜爱和信任,江知白做的事岂会容易,又怎会洁白无瑕?
他如此厌恶鲜血,嗅觉却只对血腥敏锐,这种种异常恐怕都是当初留下的后遗症。让一个恶人从善不容易,让一个好人作恶更是折磨,陆无衣无权评价他过去的黑白对错,但也不会因此就远离这样一个人。
她给两人都倒了酒,举杯:“以一己之力,扶正祛邪,匡扶诛魔教,为江湖除去一大害,功德无量。”
江知白垂下眼皮,看看举在半空的酒杯,又抬起眼看看她,笑:“你真信我?”
陆无衣只有一个字,说得有力:“信。”
江知白缓缓举起杯:“我在世人眼中,依旧是个魔头。”
陆无衣哈哈一笑:“世人?是所谓的江湖正道是世人,还是天下百姓是世人?是这些发声最大的名门正派是世人,还是被裹挟了意志的普通江湖人是世人?昨日世人谤我,今日世人誉我,世人到底是谁?我不是世人吗?我过我的人生,何须管这些所谓的世人!”
江知白直直地看着她,心中突然升起一股热流,是豪情也是释然,他举着酒盏,重重与她的一碰:“说得好,我便是世人,我何须管这些世人!从今而后,我们潇洒江湖,自在人生!”
陆无衣与他相视一笑,仰头饮尽杯中酒。
吴浪秉持着君子非礼勿听的道德一直独自喝酒,并没有借助习武之人的方便偷听他们说话。直到两人放开了声量,说了最后一番话,心中竟也升起豪情。
他举着杯看向两人:“加我一个!”
江知白脸刷地黑了:“你不是要比武吗?怎么哪哪都要插一脚!”
吴浪眼睛发亮:“你答应和我比武了?”
江知白:“比完你能滚吗?”
吴浪毫不犹豫地说:“能!比完我就走!”
江知白磨牙:“我一定要打得你满地找牙,木头!”
吴浪握剑起身:“这就比,看谁打得谁满地找牙。”
陆无衣在两人火花四溅的对视中伸手,打断他们的剑拔弩张:“停,现在不行。”
江知白、吴浪:“为什么!”
陆无衣看着江知白。
江知白反应过来,连忙收了火气,缓和神色:“误伤,误伤,小衣儿,为啥不行……”委屈脸。
真没脸看啊,陆无衣撇开眼睛。
“山上各大门派都还在,你们万一打得两败俱伤,岂不是让人渔翁得利?我们先走,回头找个合适的地方,再切磋武艺。”
江知白自然同意,吴浪也觉得有理,他对山上那帮人的印象并不好。
如此说定,三人给了酒钱,便直接启程离开。
“小衣儿,我们去哪?”江知白问。
陆无衣不答反问:“你教中不忙吗?你能跟着我到处跑。”
江知白想说有事情他们会联系我,但这又牵扯到是怎么联系的,过去他背着她联系了多少次……有些事啊,瞒着的时候很简单,到了坦白的时候却发现一桩牵扯出一桩,事情可不少。
“不忙,刘心月已诛,他们去锦州收拾残局了,有事自会禀报。”
陆无衣明了他们那些通信办法,也没多说,便说:“那你们和我一起回杭州?我要去给家人重新安葬。”
这是大事,江知白立刻说好。
吴浪随意,他们去哪,他就去哪。
于是,一行人骑着马,悠然地往南方走。
这次是真的悠然,陆无衣心中没了大事,江知白也处理掉了老教主余孽,身上没有任何负担,行路变成了边行边玩。
走到半路的时候,参加完武林大会的江湖人士渐渐上了归途,比武那天的后续便传了出来。
比武第一的陆无衣放弃了武林盟主之位,圆静大师自称方外之人不适合参与凡尘俗事,于是武林盟主之位另选。
然而此时那些高手都已在比武中各有损伤,再比武,选出来的人也难以服众。
整个江湖并没有一个能让八方敬服之人,倘若当日的陆贤章还在,他倒是可以一试,而如今,陆贤章早已归入尘土,剩下的台上之人,不管谁站出来,都不被人支持。
轰轰烈烈的武林大会最终当真成了一场闹剧,几个大门派商量之后,最终决定成立武林盟,不选盟主,只定盟约,以后若是武林中有了什么大事,武林盟各位便集体决策集体行动。
至于当初说好的选出武林盟主后讨伐魔教?
魔教妖女及其爪牙尽皆伏诛,刚出炉的武林盟大肆表功一番,便也算是此次一大成就,其他的,不了了之。
江知白听完这些消息笑得不行:“这名门正派做事真不讲究,小孩过家家吗?不管三七二十一,和稀泥糊弄过去就完事!”
陆无衣不关心这些,她多听了几句始作俑者们的八卦。此次武林大会,五岳盟可谓是元气大伤,五个门派三个掌门被废,泰山派更是耗尽人力物力办了这么一场给自己极近羞辱的大会,人财两失,名声一落千丈。
白帮帮主身亡,白家几个儿子开始争斗,洞庭湖水上帮派争地盘如火如荼,从此不受白帮压制。
铸剑山庄陷害陆家之事人尽皆知,祝迩死于魔教却无人同情,都道是因果轮回,自有报应,西北藏剑阁乘势而起,名声越发响亮。
这武林大会开完,江湖可谓风起云涌,重新洗牌。
江知白不想嘲笑陆无衣,但还是忍不住问她:“你当日说要涤荡江湖的志向……还在吗?怎么就扔下盟主之位走了?”
问这话的时候,他们三人骑着马走在官道上,陆无衣听了扭头去看他,嘴角扬起一抹似有若无的笑:“武林盟主和魔教教主,能在一起吗?”说完,不等江知白反应过来,一声“驾”,纵马而去。
江知白维持着那个侧身询问的姿势,盯着空气呆滞了半晌,不等吴浪喊他,一扬鞭子急匆匆追上去:“小衣儿!你这话什么意思!我没听明白!小衣儿——”
作者有话要说: 圆滚滚的一章,来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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