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给了儿子三天休整的时间, 三天后,办了一场很是热闹的家宴,为六皇子接风。
如今的皇城, 只剩下太子和两个未出嫁的公主, 人虽然少了, 但争端也跟着少了, 整体气氛倒还不错。
云雅慧作为侍女没有跟着去前头, 是小桂子随侍。
等主仆几人回来,六皇子心情挺好, 还有兴致与大家回忆从前跟着太子哥哥念书玩闹的日子。
云雅慧对当朝太子有所耳闻,是个性格比较刚硬的人, 和淮安王、六皇子的性格都不一样, 但从六皇子的叙述中, 这样的太子似乎给他带来了很高大的兄长形象, 这,大概也与皇后从小照顾六皇子有关,他与太子的关系较其他兄弟更亲近一些。
家宴过后,皇帝经常召见六皇子。
一日六皇子陪皇帝逛完御花园回来, 单独叫了云雅慧,对她说:“你的事,我与父皇说了。”
听到这话的一瞬间, 云雅慧不可避免地紧张了一下,她目中露出期待,却不敢问出口:结果如何呢?
六皇子望着她, 眼中有淡淡地笑意:“父皇没有一口答应,但说要亲自见见你。”
他的态度让云雅慧松了一口气,但说出的话又让她不知道该不该放轻松, 忍不住揪住了手边的袖口:“皇上有说别的什么吗?何时召见奴婢?”
六皇子宽慰她:“父皇问起医治我的神医,我便说起了你,他感念你一片为主忠心,说要赏你,我便说了你这些年心中一直牵挂的事情,到时你见了父皇,不要说是为了立功才学医,就说一家团聚是你长久来的唯一心愿。”
前者显得太过功利,后者则是一片忠心,只不过因为身世坎坷,心中一直留有遗憾。一个是邀功,一个是皇帝主动满足你的心愿。
云雅慧听懂了他的意思,脸上有了笑影:“奴婢知道,立功之类的话,只因为是您奴婢才说得直接了些。”
六皇子听到这句话,心里跟大热天喝了凉白开一般舒爽,不仅不觉得云雅慧对他没尊卑之心,还觉得十分高兴,高兴她如此不见
外。
两天后,云雅慧果然被皇帝召见了。
当时六皇子正好被太子邀去东宫赏桂,云雅慧不知道皇帝是不是故意挑的这个时候,只好带上整理好的医书,跟着内侍走了。
不在六皇子面前充当慈父的皇帝天威极重,云雅慧跪在大殿上,感受到的压迫比当日淮安王给她的还要重几十倍。
皇帝见了她,并没有提起云家的事,而是问了云雅慧关于六皇子身体情况的种种问题,小到一日三餐用药剂量,大到六皇子预后情况,未来寿命……
幸亏云雅慧是有真才实学,又深知说话之道,虽然面上诚惶诚恐,但说出的话句句逻辑清晰,有理有据,即便皇帝抱着挑剔之心,也无法挑出云雅慧糊弄之处,反而越听越觉得这个侍女果然是真材实料,比某些圆滑的太医还实在一些。
作为病了近二十年儿子的父亲,皇帝不知和太医打过多少次交道,被太医们的打太极气爆了多少次,真的是头一回,他和一个大夫说话,听得心情舒畅。
皇帝本来对这个所谓的神医侍女心存偏见,毕竟一开始说的是神医,最后却变成了一个罪奴侍女?如今还借着功劳想要全家脱籍,当年的案件牵涉极大,云家牵连其中,虽然只是一个小官,也让皇帝非常不快。
但一番话交谈下来,皇帝的偏见散了一半,心情好了,语气也柔和了,终于温声问起云家的事情。
云雅慧依旧保持此前的风格,实事求是,不隐瞒真相不避开短处错处,直言了云父当年的罪状,也说了这些年来,云家女眷的遭遇。
说女眷遭遇,其实她知道最多的还是自己的情况,至于其他人,最近一次联系到的亲人是十年前原身和娘亲离别,当时原身的娘亲要被送去某侯府为奴,此后,所有亲人都没了信息。
“奴婢一家曾享受过父亲贪污受贿得来的好处,这十年的惩罚理所应当,奴婢从不曾心存怨怼,奴婢虽然是罪籍,但也想要做一个于国于家有用的人,不再延续父亲曾经犯下的错误。奴婢认为,这也是朝廷立法最终想要引
导的结果,人人向善,人人为公,则天下清明。”
皇帝轻轻敲了一下桌案:“好一个人人向善,人人为公,天下清明,若罪犯后人人人如你这般,倒真是为天下清明做了一份贡献。”
云雅慧俯首:“这只是奴婢这些年自己私下琢磨的拙见,不知是否对,只要求自己努力去做。”
皇帝点点头:“景祥王说你想要一家团聚?”
云雅慧小心回答:“不敢奢望,只是每逢佳节,看到其他姐妹一家团聚,就忍不住思念娘亲姐妹……”
皇帝便说:“景祥王替你请了一个恩典,要除了你们一家女眷的奴籍,朕本打算晋你做个三品女官,日后专门给景祥王调理身体,做得好,还能继续晋升;宫中女官都有诰命,与诰命夫人同例,你一介罪奴,能做三品女官,史无前例。”
三品女官相当于三品诰命夫人,云雅慧无论是否除去奴籍,这辈子都不太可能嫁给一个三品大官。这可能是云雅慧最可能接触到的人生巅峰了。
宫中的宫女们抢破了头都想当一个芝麻大的七品女官,以便老有所养,出宫后也能有一点荣光与保障。
云雅慧却没有半点动心。
制度上女官与诰命夫人等同,但实际中可不一定,诰命夫人有没有脸面和丈夫有关,女官有没有脸面和自己所在的岗位有关,等级只决定了朝廷发放的俸禄,而那一点俸禄,真的只是最低保障而已。
这是最简单的利益方面,她在乎的却不只是这些。
她想要自由,哪怕做一个平民,一家人安安稳稳守在一起,有六皇子的脸面在,做一家富农自足生活不好吗?
“奴婢的娘亲已经四十有二了,这些年她必然辛苦非常,奴婢想要接她回来颐养天年,荣华富贵权势地位奴婢幼时已经见过了,但这些年,奴婢不怀念从前千金小姐的日子,只想念娘亲在奴婢病时做的那碗桂花羹,想念生辰时妹妹一年不落亲自做的桃花钗……”
云雅慧说到这,声音不稳,隐隐哽咽。
皇帝被触动了一下。
这时,外头内侍
通报,景祥王求见。
皇帝意味不明地哼了一声:“宣。”
六皇子目不斜视地进了大殿,向皇帝请安。
皇帝问:“你怎么来了?不是去东宫了?”
六皇子反问:“父皇怎么知道儿子去太子哥哥那了?”
皇帝噎住,瞪他。
六皇子凑上前,嬉笑:“您趁着儿子不在召见儿子身边侍女,把儿子吓了一跳,还以为儿子做了什么错事呢!”
皇帝看看儿子,又看看地上的侍女,语调悠长:“朕看你喜欢这侍女喜欢得紧,偏她又要脱籍,不如,就给她家人脱籍,让她继续留在你王府如何?正好有她照顾你的身子,朕也好放心。”
云雅慧整颗心都揪了起来。
皇帝这招太狠了。
她要云家女眷脱籍,更想要自己脱籍。
六皇子也一时之间没声音了。
他当然想要锦云留下,自从知道锦云的志向后,他一直刻意不去想锦云离开后的日子会怎么样,现在皇帝把这样的诱惑摆在他眼前,他的心都开始动摇了。
动摇间,六皇子的余光瞥到了地上的云雅慧。
她跪在大殿正中,整个人俯在地上,恭谨卑微。他们在讨论她的去留,但是没有她本人置喙的余地。
这是理所应当极其自然的场景,但是这个人是云雅慧,六皇子看到后只觉得心里发闷,透不过气。
“不要。”他果断地说,“父皇,锦云一家的事您就交给儿子处置可好?只要您答应除了她们一家奴籍就行。”
皇帝下旨处罚云家,当初的旨意十分严酷,所以如今淮安王也好、景祥王也好,都无法擅自做主赦免云家,只能皇帝开恩。
皇帝奇特地看着儿子:“长福,这是你第一次向朕要东西。”
六皇子:“锦云对儿子有救命之恩。”
皇帝:“这是她应当做的。”
六皇子:“但是宫女几千,没第二个人做到,二十多年了,太医院也没人做到。”
皇帝语塞。
云雅慧就跪在冰冷的地砖上,听着这对父子你来我往,越听,越感受不到地砖的冰凉。
“云氏,朕再问你一次,你当真不要任何赏赐,只求全家脱籍?”皇帝最终转向了云雅慧,“若要赏赐,朕不仅可以封你诰命,另赏赐你黄金锦缎,允许你做景祥王府上首席医官。”
云雅慧不曾犹豫:“奴婢即便脱籍后,也会终身为景祥王爷服务,随叫随到。”
皇帝不想她半点犹豫也没有,却不信她后面的话。于皇帝来说,只有把你抓在手里才是百分百的保障。
这时,云雅慧掏出了自己总结写下的医书:“这是奴婢这几年医治王爷写下的手札,奴婢想要献给朝廷造福天下所有先天弱症的百姓,让所有杏林同僚在治疗弱症上有所借鉴。”
皇帝这次是真的惊讶,他不愿意放人,最在意的就是目前只有云雅慧一人能医好儿子,云雅慧恢复自由走了,或者没了枷锁坐地起价,皇家岂不是要被她拿捏住了?
云雅慧若真的献出自己一身所学,那就没有这些顾虑了。可立身之本,就这么献出来了?皇帝让人将书呈上来。
先自己看了几页,发现其中内容翔实细致远超一般医书,又递给儿子,眼神示意他这个当事人查验一番。
六皇子其实也是第一次看到这本书,但翻开后不是在验证书籍真假,而是被唤起了这三年治疗的点点滴滴,书里写的种种治疗之法,云雅慧都曾在他身上一一施展,有的效果好,有的效果不好,但无论好与不好,她一直在探寻减轻他痛苦的方法,能食补不药补,能用针不用药,能锻炼不用针……很多时候他习惯了吃苦药习惯了忍受身体的痛苦,但她告诉他,不要忍,任何难受都说出来,她会尽最大努力减轻他的痛苦。
三年里,他看着云雅慧的目光从欣赏变为信赖,心中对她的感觉从惺惺相惜变成了无比依赖……
很久之后,六皇子才从回忆中出来,对着皇帝点了点头。
久病成医,皇帝知道儿子的鉴别能力,他点了头,便大概率是没问题的。
皇帝终于松了口,让两人回去等圣旨。
在等待的日子里,疑心病重的皇帝还是让太医院的院首以及赵
太医等人检查了这本医书,再三确认云雅慧至少□□成没有隐瞒后,下达了赏赐云雅慧的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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