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序 最后的晚餐

    公元2020年

    珠穆朗玛

    远方传来了撕裂的轰鸣。

    巨大的冰层自漆黑的山峰上滑落,坠入澎湃的海中。

    暴虐的冰海涌动着,澎湃万丈,好像一直延续到世界的尽头那样。然后,世界的尽头便有风吹来,夹杂着灰烬和尘埃的味道。

    世界忽然间变得如此狭小。

    高耸的天穹好像压下来了,变成了纯白色的铁,透过上面庞大的裂隙,能够窥见宇宙之中那些渐渐暗淡熄灭的星辰。

    就好像失去电力之后一盏盏消融在黑暗中的灯。

    茫茫天地之间好像已经一无所有,最后剩下的只有这一块世界上最高的狭窄平台,还有那一座临时搭建起来的工作舱。

    一根钓竿从平台的边缘架起,将鱼线抛入了海中,浮标在浑浊的海水之中起伏着。

    百无聊赖的垂钓者带着毡帽,躺在自己的折叠椅。

    好像打发时间一样,他甚至还带着一张有些年头的棋盘,罔顾远处不断崩裂的巨响,随意地摆弄着上面的棋子。

    仿佛经历了漫长的岁月,黑白双方的棋子都已经难以凑齐,‘人丁凋零’,硕果仅存的‘国王’和‘主教’也已经残缺不全,在岁月风化之下遍布裂隙。

    连棋盘都缺了一大块边角,黑和白的格子扭曲混杂在了一处,形成了大片混沌的灰。

    可令人惊讶的是,不论如何地动山摇,那些棋子始终稳稳地屹立在自己的领土之上,不曾有丝毫的动摇。

    “会长,NASA发消息过来了——”

    带着厚重眼镜的助手从舱里走出来,提着最后的行李:“——第四次结算完毕,纽约证券所已经上传完成,他们要撤离了,说祝我们工作顺利。”

    “早该滚蛋了。”

    会长不快地摇头:“统辖局那群家伙真麻烦,总是磨磨蹭蹭,搬家都不利索。”

    “要保存备份嘛。‘天堂’陨落之后,数据转移起来就只能靠硬盘了。”

    “别傻了,孩子。”会长嗤之以鼻:“那群家伙只是单纯喜欢享受踩铃的感觉而已,好像自己有多专业守时一样,啧,早十分钟又不会死人。”

    “啊哈哈。”

    助手尴尬地笑了笑,没有再说什么,凑过去之后,就看到棋盘旁边丢着的电脑。除了两个刚刚搜索‘如何在喜马拉雅钓鱼’的页面之外,屏幕上只剩下了一副实时的卫星云图。

    来自旧NASA的卫星,事到如今,依旧顽强地维持着自己的使命,将自太空之中俯瞰的画面一丝不苟地传输了回来。

    只可惜,在屏幕上的已经不再是往日的美丽星辰,而是,千疮百孔。

    无数乱七八糟的气旋将整个苍蓝都覆盖了,而就在那一片或者浓厚或者稀薄的台风云层之下,所显露出的却是一片又一片触目惊心的灼伤。

    而就在同一时间,有一道庞大的裂口自卫星图上缓缓浮现,一线赤红自数千公里的庞大尺度上蔓延,迅速地延伸拓展,拉扯着周围枯黄的大陆和黑灰色的海洋,最后掀动了飓风,将大气层撕开了又一道口子。

    “那是地震吧?”

    助手愕然地感叹,凑了过去,“真厉害啊,没想到会这么壮观。”

    会长抬头看了一眼,旋即了然:“是地热爆发了。地核开始冷却之后,第三波震荡正从北美和南美的大陆板块释放出来,放着不管的话,大概六十年之后就会结束吧……看,纽约,陷到海里了。”

    “真可惜啊,我还没看过自由女神呢。”

    “我去过。”

    会长收回视线,“其实没什么意思……”

    远方骤然有轰鸣声传来,海洋的深处好像有什么光亮起了,赤红色在漆黑中翻滚着,映照出来自地壳之下的痛苦灼光。

    焚风从海的尽头吹来,裹挟着灰色的尘埃和白色的雾气,就好像将整个世界都覆盖了一样。

    如同全世界都被海水煮沸了一样。

    “和铁板烧真像啊。”会长忽然说。

    “嗯?”

    “铁板烧,上次不是带你吃过的吗?味道很不错哦。”

    会长像是困了,躺在椅子上,用帽子盖住脸,好像准备睡上一觉,说话的声音也轻柔地像是梦呓:“以前的时候,有个瀛洲的朋友告诉我,铁板烧其实分作关东和关西两种,大家一般吃到的都是关东的那种,省事儿又简单,可真正美妙的是关西的风味。

    因为它只会在一开始的时候在铁板上涂一层很薄的油,只要温度足够,食材本身的油脂就能将自己烧熟,据说这样才能吃到食材天然的鲜美和本味……”

    助手沉默了片刻,“听起来真残忍啊。”

    “是啊,可人类本身不就是这么残忍的生物么?”会长反问:“倘若吃才能活下去的话,那就会吃,这才是最简单的道理,扎根在人性上的恶。

    一开始吞吃雷和火,焚烧旷野,挖掘煤矿,然后抽取石油,石油不足,便觊觎裂变……紧接着到如今,就算是这个世界要死去了,也不会松口。

    早在我们的祖先把尼安德特人放进食谱开始,就一发不可收拾了。”

    助手回过头,看着躺椅上那个男人,可是隔着帽子却看不清他的脸,分不清那个人的眼神究竟是悲悯,是往日自己所熟悉的讥诮和嘲弄。

    在漫长的沉默之中,天色也越来越暗了,原本纯白的天空渐渐阴晦,直到最后,云层之后的那一轮幻光渐渐收缩,消散……

    “太阳也快熄灭了吗?”

    “是啊,源质之柱的力量开始收束了。”

    “风暴又刮起来了啊。”

    “恩。”

    “这一次会停下吗?”

    “谁知道呢?”会长缓缓的起身,将帽子重新戴在头上,“不管如何改变,这里都不是人类能生存的土地了……你不是已经看到了吗?除了这一身的伤痛,它已经一无所有。”

    他停顿了一下,轻声呢喃:“这便是我们最后的晚餐。”

    最后一根烟卷点燃了。

    火光明灭,一线青烟袅袅升起。

    就在电脑屏幕上,所有代表卫星讯号渐渐熄灭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又一个古怪的徽记,它们运行在漆黑的屏幕上,好像神灵运行在自己的渊面之上,带着难以言喻的冷厉和威严。

    理想国,上线。

    存续院,上线。

    统辖局,上线。

    石釜学会、青铜之手、无归者墓地……

    隔着黑色的屏幕和自身的徽记,好像有无数视线投在这一片最后的土地上,迎接着最终时刻的到来。

    所有的客人已经入位,等待着最后的幕布揭开。

    凝视着那一张残缺的棋盘。

    助手紧张地吞了口吐沫,仔细地看着手里的怀表,当时针和分针重叠的瞬间,他触电一般地抬头报告:“神髓之柱预热完毕。”

    “……等等!”

    会长忽然皱眉,好像侧耳倾听。

    不只是助手,屏幕上的那些徽记仿佛也严肃起来,如临大敌。

    紧接着,那个家伙忽然伸手一扯,钓竿被拔起来,从海中竟然真的扯上来了一只什么东西。看上去毛茸茸的,像是猫一样,可是却长着鱼一样的尾巴,说不出的奇怪。

    “啊哈,等了两个小时,还是有成果的嘛。谁说千度百科不靠谱的?”会长眉开眼笑,端详着自己的‘收获’:“真有缘啊,小东西!不过怎么看都不太像是鱼啊,能吃吗?”

    “……”

    所有人都沉默着,没有说话。

    不太想理他。

    被钓竿扯上来,那个小东西不快地张嘴叫了两声,伸出两只小前爪想要挠他的脸,却被他随手塞进了鱼篓中。

    重归海水之后,它便安分了下来,翻了个身,懒得动了。

    “行了。”会长将钓竿和桶塞进助手怀里,扛起了自己的椅子,“准备走吧。”

    他伸手,从棋盘上摘下了白色的战车。

    伴随着他的动作,好像最后的灯光熄灭了。

    高悬在天穹之外的太阳失去了踪迹。

    世上一切陷入了黑暗之中。

    看不见光之后,也再听不见任何的风声,因为除了他们之外,一切都戛然而止,仿佛时光为之冻结。

    首先离开的是宇宙,因为一只纤细修长的手掌不知从何处而来,摘下了黑色的皇后——理想国抽去了星质之基——于是原暗褪去,无数星辰荡然无存,只剩毫无意义的虚空。

    紧接着抽身的是残存的海洋,生命院搬走了存在之证,黑色的主教消失无踪。不论是滔天的海啸还是沸腾的赤红之海,这世上的一切活水都在迅速的下降,坍塌,到最后,只留下一片漆黑的海床。

    然后,白色的主教幻象一般消融,统括局关闭了辉煌之光,所以,万物静谧,轰鸣的地壳陷入沉寂,裂缝中喷薄而出的熔岩迅速地凝固,失去了所有热量……

    如今,亚洲、欧洲、非洲、南美、北美;荒芜大地、暴虐海洋、冰冷或炽热的飓风里,再或者天空之上……一切都在有条不紊地毁灭着。

    只剩下世界崩解的低沉悲鸣。

    像是琴弦一根根地断裂一样,到最后,只剩下空洞的回音。

    在这庞大而孤独的毁灭之中,旧盖亚·地球Ⅷ,迎来了自己的结局。

    当最后一根烟抽完之后,这千疮百孔的世界只剩下了最后的轮廓,还有会长身旁最后一扇未曾关闭的门。

    “第十四个被废弃的伊甸和应许之地啊……”

    会长静静地凝视着面前空空荡荡的棋盘,从怀中取出了一束纯白的花束,不知来自何处的花瓣上还残留着露水。

    宛如眼泪,滴落在棋盘的裂隙中。

    “感谢您这三百多年以来的收留与忍耐,真是辛苦了。”

    他摘下帽子,温柔地道别,向这一切:

    “——终有一日,让我们在其他的地狱之中再见吧。”

    .

    最后,门关上了。

    永恒的黑暗和寂静里,再无任何意义的空间向内收缩,拉扯着苟延残喘的光谱开始了徒劳的红移,伴随着四大基本力的崩溃,棋盘和花泯灭在虚无中。

    八号地球湮灭完毕。

    国际天文会第十四次灭世计划,就此完成。

    在最后的一瞬间,一线微光自棋盘之上浮现,在花的垂泪中勾勒出皇后的纯白轮廓,宛如流星一般,飞向了远方。

    旧的世界再一次地死去了,像过去无数次那样。

    再然后,新的世界到来。

    万物运转如常。

    .

    这便是九十年前残存的记录,辉煌时代的最后残影。

    自此之后,再无这般荣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