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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章 以前讲情,现在讲狠(2)

    皇帝的话中,有两条重要的讯息让他警醒。

    一是大明爵位继承法统,无嫡立长,只要有儿子就没有兄弟继承的份。这让徐辉祖联想到,皇帝之前追尊了故懿文太子为孝康兴皇帝。

    第二点,他也是武人。

    皇上可以把皇家对沐家的厚恩继续延续,让沐家世世代代都是国公。但一个正值壮年的边镇国公,就两说了,更是两种区别对待。

    连续三代人在一个地方,麾下还都是边军,仔细想想是个皇帝就都会不放心。

    再者,马上对缅用兵。一旦大获全胜,镇守云南的沐家可能就是鸡肋。到时候留还是用?

    情是情,术是术。

    皇上在讲了这么多年的情之后,开始狠了。

    “哎,子嗣尚幼,孤儿寡母!”朱允熥叹口气,继续道,“皇爷爷在世时说过沐春是自己家的孩子,朕对他也宛若亲族。他英年早逝,他的子嗣,也都是朕的亲人,朕不能不管呀!”

    “皇上仁心,感天动地!”李景隆笑道,“沐公去的太突然,他的子嗣还太小,所以臣...”

    “你想说什么?”朱允熥张口道。

    “养育小儿很是艰难,云南偏远,小儿容易多病,而且幼年丧父而身居高位的话,容易失了管教!”李景隆笑笑,“臣觉得,不如等那孩子立住之后,接到京师来,就在京师读书,由皇上教导成人!”

    “你他妈更狠!”徐辉祖心中暗骂。

    李景隆的话中每个字都带着狠劲儿,小二难养?他是在说,万一有人起了别的心思,这孩子能活到成人吗?世家大族这样的事,可不是没有过。

    弄到京师来,将来缅甸战事之后,沐家撤出云南就是顺理成章。

    朱允熥沉思片刻,“那军中的事,你以为如何安排?”

    “新任国公年幼自然无法领兵,朝廷当选派良将!”李景隆又道,“刚才魏国公说,沐春之弟也在军中其实由他代管最好,但毕竟名不正言不顺,朝廷给他派个帮手!”

    “嗯!老成之言!”朱允熥点头。

    而徐辉祖则是又看看李景隆,心中道,“这厮好手段!”

    派去的是帮手吗?

    是,也未必是!

    “哎!”朱允熥又叹,“最近这是怎么了,景川侯才走多久,又是沐春,怎么一件件都是这种事?”

    “世事无常!”李景隆宽慰道,“万岁爷,这都是命数!”

    “命!”朱允熥看看窗外,苦涩一笑,“你说,会不会哪天,朕也忽然罹患重病,不久于人间呢?”

    噗通!

    徐辉祖还没回神,李景隆已经跪下,颤声道,“皇上,您怎么说这么不吉利话的,吓死臣了!”

    朱允熥没去看他,而是苦笑道,“这有什么吓死你的!你也说了,都是命!孝康兴皇帝正值壮年,沐英走时也是壮年,如今沐春还是壮年....”说着,他叹口气,“朕也是人,怎么就不会得病呢?”

    随即,又是苦涩一笑,“朕倒是觉得,若真是突然身患重病,倒不如跟他们三位一样,没受什么罪就走了最好!”

    “呸呸呸!”李景隆连声道,“万岁爷百无禁忌,诸神避易!”说着,带着几分哭腔,“皇上,您正春秋鼎盛,万不能有这种想法。您要是真有个三长两短,臣也不活了!”

    朱允熥静静的看着窗外,没说话。

    ~~

    转眼,好似刚散去的斜阳,又笼罩在天地之间。

    景色与风仿若昨日,让人有种错觉。

    一年三百六十五日,到底是过了三百六十五天,还是翻来覆去的重复了三百六十五天。

    人的一生,到底是过了一年年,还是重复着一年年一日日一遍遍。

    大概是后者吧,不然为何人,总是格外喜欢新鲜?

    朱允熥带着几个宫人,缓缓游走在宫苑之间。

    这紫禁城,好似数十年都一样。花草永远一边高,树木永远是那几根枝芽,连池塘里的锦鲤,都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永远溜光水滑。

    忽然,朱允熥猛的发现,池塘的潺潺流水之中,一艘白色的纸船顺流而下,不住的在水中打圈圈。

    “谁在上面?”朱允熥抬眼,看向池塘的上游,那边是一出立在假山之中的凉亭。

    王八耻闻言小跑过来,“回皇上,是太子爷!”

    “他在干嘛?”朱允熥皱眉道。

    “梅公公说,太子爷下午结束课业之后,就坐在凉亭中发呆!”王八耻低声道。

    “走,去看看!”

    朱允熥迈步走过去,不多时就见到六斤一个人,孤零零的坐在凉亭中。

    远处有斜阳,近处是流水,凉亭中这个小小的身影,痴痴的看着池塘中斜阳的倒影,让人看着有几分心酸。

    余晖打落,六斤的身影忽然让朱允熥想到了自己。

    前世他小时候,也总喜欢坐在学校假山上的凉亭中看斜阳。

    其实也不是看了,而是在无声排解着独属于少年的那份忧伤。

    朱允熥摆手,那些宫人们无声退下,他缓缓登上台阶,慢慢的坐在六斤身边,柔声道,“看什么呢?”

    “父皇?”六斤转头,小脸上带着几分清冷。

    “你看什么呢?”朱允熥又笑问。

    六斤低下头,把玩着大襟上的金扣儿,低声道,“想老祖呢!”

    说着,抬头道,“以前这个点儿,老祖会让人来喊儿臣过去吃饭!”

    朱允熥心中一酸,笑着揉揉六斤的脑袋。

    “老祖在天上看着呢,你要高高兴兴的,明白吗?”朱允熥说道。

    六斤眼睛眨眨,看着天空,“老祖在天上也看斜阳吗?”

    “嗯!”朱允熥点头。

    “呵!”岂料,六斤忽然一笑,摇头道,“父皇,我不是小孩子了!”说着,正色看着朱允熥,“老祖死了!儿臣知道,老祖死了。学士们说,人死了就是死了,没有另一个世界!”

    朱允熥也静静的看着六斤,“或许没有另一个世界,但人死了一定有魂魄!”说着,指着远处天空中,在斜阳周围冒出来,微微发白的星星,“不然如何化作星辰,注视着所爱的人呢?你看,老祖在那边!”

    “父皇!”六斤依偎在朱允熥的怀里,“你有一天,也会死吗?”

    “人,都有一死!”朱允熥揽着儿子的肩膀。

    “我不想你死!”六斤忽然落泪,“我不想再也见不到你!”说着,他猛的挣脱朱允熥的手臂,对着天边的星辰,大声哭道,“老祖老祖,您保佑保佑我父皇,您保佑我父皇,我不想让他也死!”

    “您要保佑我父皇啊!您变成了星辰,要保护我们!保佑我们平平安安,保佑我们百病不侵,保佑我们啊!”

    “傻孩子!”朱允熥轻声笑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