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津阳下了一场大雨。
断了线的雨滴从乌紫色的云层中坠落入被月光照亮的水泊,一圈一圈涟漪不断。
苏绯胳膊拄着桌子,托着腮看向门外。
告示贴出去两天了,连个人影都看不到。
亓颂坐在她对面,眼里浮出一丝笑意。
自打他认识苏绯,还从来没见过她这个样子。
“把门关上。”
收到指令,解良径直朝门口走去。
“诶?别关呀!”
苏绯讶异地起身想去阻拦,却被亓颂抓住手腕,生生按回了椅子上。
“开着门潮气太重。就算门开着,没人来就是没人来。”
她遗憾地叹了口气。
“明明我这里有药,他们怎么就不来呢。”
“砰砰砰——”
骤然传来的声音,让苏绯立刻坐直了身体。
“有人敲门。”
亓颂指了指天,“是雷声。”
她仔细听了一会儿,没听到下一声。
“果然是雷声。”她像是泄了气的球一般,趴回了桌上。
“砰砰砰——”
闻声苏绯立刻站起身,冲到门前,拉开了大门。
门外,穿着蓑衣的男人跪在大雨之中,怀里抱着一个盖着斗笠的小孩。
“在下今日在告示上看到酒楼招郎中,说有药能救得了瘟疫的人。小人虽不是郎中,但家父一直四处云游做赤脚大夫,小人也得了父亲不少的传授。”
他眯着眼,雨水盖住整张憔悴的脸。
“小人本事不算大,若小姐不嫌弃,让小人当牛做马,或是用来试药,都行。只求您,救救我的女儿。”
苏绯后退了一步。
“快进来。”
尽管小姑娘的父亲将斗笠盖在了她身上,可这么大的雨还是将她全身的衣裳都浇透了。
苏绯让那人将女孩放在了自己的床上,这才看清小孩的样子。
她如同之前五皇子的病症一样,嘴巴鼻子上都有干涸的血迹,脸色灰黄灰黄的。
只是不同于五皇子的抽搐,女孩躺在床上,一动也不动。
苏绯甚至看不到女孩身体应该有的呼吸起伏。
苏绯走上前,将手指放在女孩的鼻子下。
没有,呼吸。
“小姑娘她……没气了。”
女孩的父亲闻言,像发疯了一样冲到女儿身边。
“方才她还在我怀里哭,怎会没气了?”
他将手指搭在女儿手腕上,不甘心地去摸她的脉搏。
片刻后,他瞪着满是血丝和清泪的眼睛,扭过头看苏绯。
“还有脉搏!我女儿没有死!”
他回过神,跪在苏绯面前,双手紧紧地抓着苏绯的裙摆。
“小姐,小姐您不是说有药吗?求您救救她。让我用命换她的命,求求您。”
“不得放肆!”
一个身影闪到苏绯面前,将女孩父亲推至一旁。
无措的苏绯回过神。
方才没有跟上来的亓颂,不知何时出现,挡在了她的身前。
“殿下……”
亓颂看出她的慌张,放轻语气,“你不必勉强自己,这是她的命。”
【老k,现在喂药来得及吗?】
老k:【濒死状态,不好说,没有过往数据。】
不纠结了。
苏绯心一横。
“你们出去,我试试看。”
女孩父亲被解良带了出去,红鸢守在门外,屋里又只剩下了亓颂和苏绯两人。
苏绯从布包里掏出那一颗被她算在计划外,准备留着给自己应急的药丸,一整颗塞进了女孩的嘴里。
将整个过程看在眼里的亓颂,有些疑惑。
“不用血做药引吗?”
苏绯愣了愣,太着急,疏漏了。
“管不了那么多了。虽说药效不如有血做引子强,但若是再等一会儿,只怕她醒过来脑子也坏了。”
按照回神丹上面的解释,吃下去会立刻复原如初。
她站在床边期待着,以为小姑娘会立刻醒来。
可小姑娘仍与方才没什么两样,没有活气,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
终究还是没赶上吗?
如果心脏停了,脉搏也一定会停。
可刚刚她父亲明明说她有脉搏的……
苏绯紧蹙着眉头,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小姑娘,自顾自地呢喃着:“怎么会这样呢?”
亓颂抿了抿唇,看苏绯此刻的样子,也不知该说些什么。
“这世上有太多你努力了也无法更改的事,不必纠结多虑。这是她的命。”
他想抬手拍拍她的肩膀,可想来想去还是放下了高抬的手,转过身往外走。
“有了!有了!殿下!”
身后苏绯的一声尖叫,吓住了亓颂的脚步。
“殿下,她喘气了,她活过来了!”
他讶异地转过身。
床上的小姑娘奇迹般地恢复了呼吸。
他目光上移。
她那双泛红的眼闪烁着被碾碎的波光,悬挂在脸上的笑容像是三伏天的高挂云上日头,朝他吹来一股沸热的风。
只那一眼。
亓颂的心莫名猛烈摇晃起来。
如同站在悬崖端错迈一步,身子不稳,险些坠落,却被人一把拉住了手腕拽回平地的惊险。
他下意识闭气,恍然间似是方才有人将他拉入了另一片天地。
-
知晓女儿得救,那女孩的父亲一激动竟猛地一仰,昏了过去。
苏绯让红鸢将他安顿住下,自己留下来守着小姑娘。
以防她一旦有什么不好,她方便给丹药。
亓颂也留了下来,没有缘由地留了下来。
他双手扶着膝盖,坐在面向床摆放的其中一把椅子上,无声地看着苏绯用帕子给小姑娘清理脸蛋。
“外面雨停了,殿下也陪着我们折腾一整天了,早些回去歇息吧。”
“少了一颗丹药,你后面如何打算?”
“那就少救一些人。”
“若你当真要做,便不该将这一整颗药都给了她。物尽其用的道理,你应当明白。罢了,你也不要费心了,少管些闲事,护好自己便是。”
苏绯放下手里的帕子,慢悠悠地说上一句,“何为物尽其用?殿下是想说,那些正值束发的少年才配用这丹药,才配活下来吗?她一个出身差,年纪小的姑娘,即便活下来长大了,最大的本事便是嫁一个好人家。于津阳无用,于西启更无用。便是十个百个这样的姑娘,也比不上一个少年。”
亓颂沉默着,视同默认。
“我如殿下一样,一眼就能看到她命运的尽头。殿下知道为何吗?”
“为何。”
“因为我们同为女子,这世上的女子大多命运相同。从出生到死,没有任何一件事能自己做主。”
苏绯垂着眸,用手轻轻地捏了捏小姑娘的脸蛋。
“甚至她的命还要比我好些,毕竟她有疼她,愿意为她一命换一命的父亲。这世上最疼的我人,都死光了。生了我的娘,养大我的祖母,全都死了。”
苏瑾曾经同亓颂讲过,她说庶妹怕她娘生了弟弟后,便失去她娘的宠爱,一时鬼迷心窍放了一把大火,却不想连带她娘也一并烧死了。
“你娘,是如何死的?”
亓颂想听听她的答案。
“我五岁时一场大火烧死的,刚出世的弟弟也死在了里面。那日父亲不在家中,嫡母也一大早带着姐姐和苏诩出门赴宴。中午我闹着不肯睡觉,弟弟又啼哭不止,索性娘便让丫鬟带我出去玩一玩。等我回来,大火已经烧起来了。那时我单纯地以为自己进去能救娘亲,便一股脑地闯入了火场。醒来后,脸被烧毁了,娘亲弟弟也都死了。”
她顿了顿,继续道:“我曾一直以为那是一场意外。可我被养在家中的那几年,被嫡母日复一日地骂着小孽种,被姐姐弟弟当作畜生一般虐待,父亲骂我灾星克死了弟弟。我才明白,他们恨极了我。等我再长大一些,又反复琢磨那场大火。为何青天白日的,那样大的火却无一人来救?难道那些不在家里的人,就不能是凶手么?”
“苏瑾苏诩让自称奴婢,我照做。苏瑾因为她喜欢的梅花死了,划破我的五个手指,让我将血滴入白雪之中,我也照做。我什么都不想了,唯独想好好的活着。活到能为我娘与弟弟查清真相,能将那些欺负我的人踩在脚下那一日。”
“所以,这是你定要做本王侧妃的缘故么?”
亓颂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问出这句话,问出口后便觉得有些后悔。
他不看她,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月光透过窗子映在地面上的光斑。
“不必说了,本王不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