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护国寺时,门前已经聚集了上百人,紧盯着“谢客”两个字。
有性情急躁的,叩动门环,大门内人影绰绰,却始终不见打开。
见护国寺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模样,凌牧云灵机一动,绕过正门,轻车熟路的穿至后门,一跃至大树枝杈上,再一跃,轻盈的落在护国寺内。
一如往常的爬上九层高塔,置身塔尖,揭开瓦片,投掷到塔下。
“啪!”清脆的声音惊动了扫塔的沙弥,不一刻,塔下便聚满了叫嚣的和尚。
“叫你们管事的来见我,否则,我今天拆了护国寺!”凌牧云威胁完,还不忘再扔下两片瓦片。
“阿弥陀佛,凌施主,不知今日所为何事,竟如此嗔怒?”
早预见护国寺方丈不可能亲自前来,只是没承想,来的竟是半个熟人--道立。
“道立,你护国寺是见不到门外万千饥民嗷嗷待哺,还是不肯见?”
这句话,上升到万民水火的高度,置身于道德的制高点,直接略过叫嚣着拆护国寺的事,着实让道立有些措手不及。
“佛门清净地,不愿涉足尘俗!”道立双手合十,一副高僧风范。
“西北王来了,你当缩头乌龟,挂着谢客的牌子,现在,饥民来了,你还挂着谢客的牌子!难道你护国寺只能做盛世的点缀,而不去普度众生?”
凌牧云把心中愤懑一股脑抛出,眼睛盯着道立,大声质问:“护国,你护的是哪个国?”
声若炸雷,直击肺腑,似乎所有的错都归咎于护国寺身上。
“阿弥陀佛!佛说,一切因果,世界微尘,因心成体。凌施主又怎知,已没之人未到西方极乐?”道立的佛法悟性,放眼大晋朝,也是首屈一指。
如果真要辩经,凌牧云便是长了百口,也难以应对。
“你的佛怎么说,我不管,我只问一句!”凌牧云盯着塔下和尚,手中雷电分明写着“威胁”二字。
“凌施主,但问无妨!”道立浑身佛光乍现,随时准备应对凌牧云的雷法。
“护国寺借不借粮!”
这个“借”字用的极好。
道立呕了两口血,在小辈面前丢了份子,此刻正踌躇满志,想要完美的接一记雷法。
可凌牧云竟是借粮,这感觉就像面对着美味,刚要伸手,忽然被人唾了一口,这感觉简直比吃了苍蝇还难受。
“凌施主来护国寺借粮?”道立诧异的问道。
“不然呢?”现在,轮到凌牧云诧异了:“我以定北凌氏的名义,向护国寺借粮一万斛!不知道立和尚是否赏脸?”
“一万斛!”道立和尚好想破口大骂,顺便教一下凌牧云数术和斛的概念,奈何旁边围拢着众多僧众,不便开口。
只好打了佛号,苦笑道:“凌施主有救世之心,实是万民之幸事,但一万斛,实是仓廪不足,护国寺最多可放五百斛。”
见凌牧云皱眉,道立继续说道:“这已是护国寺存粮十之七八了。”
“行,五百斛就五百斛!借了!”凌牧云见道立不似假话,爽快的答应了。
“非也,凌施主!是护国寺放粮五百斛!”
“诶?护国寺忽然这么大方,倒让小爷有些惭愧了!”凌牧云挠了挠头,如果护国寺放粮,自己也少搭个人情。
“阿弥陀佛!护国寺放粮,救济天下苍生而已!”道立向着佛塔合十双掌:“凌氏平日多有供养,今日借粮,也是为了天下苍生,护国寺就不算利息了!”
什么意思?凌牧云饶了好久才想明白,这不是既当又立么?合着打着护国寺放粮的幌子,买了人心,最后却是凌氏买单?
不过,凌牧云转念一想,又毫不犹豫的答应:“好!借了!”
道立说的清楚,是定北凌氏借粮,不是凌牧云借粮,何况,过不了几天,自己也会跑路。
不,是游历!
到时候,护国寺爱向谁要向谁要。
“阿弥陀佛!凌施主,现在,可愿下来了么?”
“啊,哈哈!”凌牧云尴尬一笑:“不用送了!我自己走!记得放粮啊!”
看着凌牧云跳出院墙,道立低吟佛语。
院中不忿的和尚觉得肉痛,分头找了监院和住持,汇报首座道立借粮五百斛的事。
“昨夜雷法,我没把握接住!”道立摇了摇头。
“舍其蓝与我,不分伯仲!”住持说完,背过身去,敲起木鱼。
没人发现住持脸上也露出一丝肉痛。
犹记得前年冬日,凌牧云与瘸九到佛塔观雪,住持一式“佛怒”,狂风四起,险些将主仆二人从塔尖生生吹落。
本以为施以小戒,让二人收敛一下,谁知,瘸九当晚翻墙而入,对着住持一顿输出。
“让你佛怒,让你以大欺小,让你刮风……”
直到现在,住持对木鱼砸在头部的清脆仍历历在目,更让他发自内心恐惧的是,自己挨了一顿毒打,整个寺院都没听到任何响动。
今天,凌牧云来护国寺,只是借粮的,哪怕来借命,也要和佛祖商量一下,借他几条。
谁让他背后,有个自己无还手之力的靠山呢?
“此子看似顽劣,实非池中之物!”待禅堂内仅剩二人,主持给了自己和道立一个说得过去的台阶。
佛曰,善缘。
护国寺之后的事,凌牧云无从知晓。
下山的路,乡野小调吹的兴起,遇到路人,也不管是三三两两还是独行,都要说上那句:“回去吧,我已知会护国寺放粮了!”
“上山干啥?护国寺承诺我,放粮!!”
直到入了定北城,来到忆石轩门口。
看见放粥的虞美人仍在忙碌,凌牧云假意咳嗽一下。
“看凌公子春光满面,想来,借粮一事有了眉目?”虞美人顺着声音看去,见凌牧云背着双手,斜眼看天,知道事有转机,便开口探问。
“手拿把掐的事,但凡瘸九在,我都不用亲自跑一趟!”
提起瘸九,凌牧云的眼神里明显有一丝暗淡:“护国寺放粮五百斛!”
“怎么放?”虞美人追问道。
“嗯……”凌牧云一时语塞,嗫嚅道:“一时忘记问了,但答应了,肯定会放。”
“扑哧!”虞美人半遮面容,双娥微蹙,笑的妩媚。
“既是护国寺答应放粮,自不会食言,是奴家多嘴了!”
这一颦一笑间,凌牧云把孩子的名字都想好了。
“凌公子?凌公子!”
“啊!那是!那是!”凌牧云附和道。
被虞美人从幻想拉回现实,更加局促:“那个,我得回去了!还有事!瘸九还等着我呢。”
“真是蹩脚的借口!”虞美人噗嗤一笑,看着慌不择路的凌牧云,忍不住存了捉弄之心:“公子,听曲否?”
“西洲曲!会么?”凌牧云停住脚步,故作平淡的说道。
“想听?”
凌牧云点了点头。
“晚间!忆石轩!”
凌牧云又点了点头,始终没有回头。
直到拐个弯,到了小巷,才欢欣雀跃的打起节拍:“西洲曲啊西洲曲,西洲曲啊西洲曲,西洲曲!”
“粥确实有些稀了!”
“原来大户人家的快乐,也是如此。”
……
夜,终于来了,太阳在凌牧云骂骂咧咧下,沉入沙海。
凌牧云看着镜子中的自己:大袖翩翩的白衫,领口、袖口、裙边浅蓝色刺花点缀,腰襕下纤梢垂地,漆纱笼冠,故意留出一缕长发,自然垂于额头。
手中折扇“刷”的一声,如孔雀开屏,说不出的风流倜傥。
“听曲!”一路分花拂柳,很快到了忆石轩。
勾栏歇业。
凌牧云闪身跃至屋顶,映入眼帘的,是匆匆迁移后的狼藉满地。
虞美人也走了。
凌牧云显得有些失落,坐在正脊上,将折扇扔到院子里。
“忆梅下西洲,折梅寄江北。单衫杏子红,双鬓鸦雏色……”
起先,他只是小声哼唱,渐渐的,放开嗓音,最后几近嚎叫。
那夜,半个定北城都听了凌公子的西洲曲。
“不敢恭维!”
“救命恩人怎么了?不能昧着良心说话,唱得确实难听!”
“没在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