恩长没跟玉清提土改房,没名儿占着堆东西呢,反正当初是东家的房产,他还有老脑筋,总觉得白得人家的,总笨心想,当初人家积攒点产业也不易,往实说,一切的一切,还不皆因和香久那些恋情?
恩长心愧呢,为了香久和自己的骨肉,恩长总念着甜和老艾家。恩长将玉清嫂让到东屋,嫂子一边扫炕,一边寻思,嘴说,这院儿倒独惯,心里却心疼了恩长,有点儿替恩长抱委屈。
恩长说,嫂子走乏了,早歇着,我去寻个宿。玉清按住行李,说,还想说说话呢,都一家人不许外,好歹两间房,我住西屋,你存东屋,说个话也方便。
西屋没住人,还得现烧炕,玉清有心和小叔子同在东屋凑合两宿,还是话到嘴边儿又咽回去。
恩长也实想跟嫂子唠唠,扯扯少小离家的老家花台蛇盘兔,自从当年父母双亡,十五岁的徐恩长就来到水沿庄卖功夫,后来唯一的哥哥参加了北山八路军,恩长就和老家断了联系。
恩长一边在西屋给嫂子拾掇铺盖,随手又往冷灶里填不少劈柴烧锅燎炕。
劈柴点着,大锅烧出腾腾雾气,一会儿屋里就暖和起来。隔不大一会儿,香久敲门,还随手端来一笸箩炒好的花生瓜子儿,说占占嘴儿。
女人的那点心思,从打香久推门进屋,俩女人嘴不说,心里都明白。香久借引子还给送来皮褥子,玉清见香久这精心待恩长,嘴上没说啥,心里倒过意。
香久说走这多旱路,也早点歇吧,说罢把灯焾儿捻长,这才掩门道别。
出门的香久,在月亮地儿站了好一会儿,脚步才黏黏地走开。屋里恩长心里长草,他听说哥哥在战场牺牲,心里煎熬难过,一时也不知说啥才好。
心想嫂子孤儿寡母,我竟没给予丁点儿照顾,一时心里憋屈,话就不知从何说起。
嫂子看出恩长心思,忙说你也不易,老家有地方组织照顾,你哥也葬在父母坟山每年祭扫。
一提到老家父母坟山,恩长心里便翻江倒海,一时情感忍受不住,跪炕沿就冲盘坐炕里的嫂子磕了响头。
玉清连忙扶住,也不知道是想到丈夫没了,还是兄弟在外孤苦伶仃,禁不住百感交集,眼泪唿就下来了。
玉清怕恩长看见伤心,就忙打岔,想到恩长这老大汉子也没成家,到如今也没个正经安身立脚的地方,就起身挪屋地下,帮恩长拾掇屋里物件儿。
玉清把恩长箱柜翻腾个个儿,凡布丝儿哪样都折腾出来,炕上地下,都过遍手。
玉清一边倒弄,一边心里纳闷,一个光身儿男人,被褥鞋袜竟都干干净净扁扁生生,没个女人经手,怕没人信,见香久追着撵着惦记恩长,心里就想多了。
香久头走,趁玉清分神,悄悄拧了恩长一把,只当神鬼不知,偏偏玉清瞭见,心想:难怪把我当戚待,恩长是有了相好。
那一夜两人东屋一个,西屋一个,谁也睡不着,都敞着门,两人你一言我一句唠家常。
回想起当初恩长父母双亡,哥哥参军,恩长十五岁来水沿庄扛活,十几年中,天各一方,还是哥嫂成亲那年,回趟老家探望。
两人忌讳着提哥哥,人不说,月亮忍不住,把头探进屋来,屋里照得雪亮,想不说也不能。
果然月亮等了没大功夫,东屋就嘤嘤传出哭声,原来古塞燕辽地方,妇女哭亲,连说带唱。
玉清嫂哭唱得恩长好不悲凉,他穿衣站到嫂子门外听声,这才知道哥哥牺牲之后,娘家几次劝她走道,儿子还小,玉清想问恩长,拿他当婆家人儿,大老远来,就想听个家人实心话。
话再续谈,渐渐恩长听出弦外之音,恍惚猜到嫂子心愿。在渝水,在燕辽边地,小叔子接手寡嫂成亲,肥水不流外人田,延续古今,也是千般的美赞。
截住哭声的玉清,仿佛知道恩长立在碾道听声,抻了一会儿,忍不住隔堵墙,小声说:兄弟你进屋,嫂子跟你有话唠。
恩长说,嫂子我听着呢。西屋里老一阵空声无语,闲长又如悬巢燕鸟,滴雨风泣,洇出唧唧细啜的饮泪。
恩长攥拳道:嫂子,不兴这样。玉清道:我老远山西的来,想透你个实底儿,你哥生前心愿,要你落叶归根,哪知你落叶飘萍,怎让人贴心靠本儿容人踏实放心?
我只讨你一句实话,你瞒不住嫂子,跟嫂子实说,是跟我回家,还是贪花恋柳,身傍了野草闲花?
听我句劝,露水夫妻,终究不是长久之计、立身之本。恩长心激灵一颤,嫂子初来乍到怎这眼毒?
莫不知自个儿偷人也挂了幌子?恩长好不自在,心急火燎就进了东屋,想跟嫂子辩白。
恩长一时笨嘴笨舌越抹越黑,相瞒不过,终了只认下偷香窃玉,绝口不提生下瓜田桃李,留下亲生骨肉。
玉清当然不知恩长树大留根,以为恩长回心转意,忙把恩长让到东屋炕上,一个朝东,一个面西,谁也不敢直视对方的目光。
玉清埋下头,两只手无处安放,一会儿面色就腾上了红云,恩长一时不知说什么才好,两人好久都沉默不语,屋里静的能听见秋月移动的声响。
最终还是玉清嫂打破了沉默,她把高山云水和草毯的香花,都献给了青松和山岭。
玉清知道这是最后的机缘,待一切风平浪静,终于又鼓起勇气,对恩长掏心掏肺细声言道:跟我回吧,回花台蛇盘兔吧,咱一样......过好日子!
此时恩长心里呼应一下烫着了一样,听懂了玉清是想接他回家成亲,他不敢抬头看嫂子,嫂子也不敢抬头看他。
嫂子一个劲儿攥拳揉指,一会儿又用双手蒙住眼睛,脸缯红得象一朵绽放的牡丹。
恍惚中又堑开指缝只呷了恩长一眼,就又别过头去,扭脸向墙,一言不发,只顾了满心羞愧。
恩长怯怯地看嫂子,嫂子像在幻影里,只见女人扭背向他,好象晚春的云烟暮柳,又似夏溏的一朵盛开的粉玉莲花。
此时恩长有些心猿意马,嫂子和香久的面容影人儿一样,不停地在眼前交替变幻。
渐渐地面前忽然开出一枝柳叶桃,腥花艳朵蜂缠蝶绕,摇出枝下蹒跚学步的一双儿女。
恍惚中他认出那是他掌心的骨肉凤枝和凤台,迷离幻影里,他急急迎面扑向儿女,把娇身嫩手环抱怀中。
也不知针扎几时,恩长忽然站起身来,丢下玉清嫂,踉跄出门就走出了西屋地。
东屋点着的蜡烛,不知流下多少蜡泪。恩长回到东屋心里乱麻一样,对着窗外的月光他坐立不安,心总想着愧对了痴心嫂嫂。
月圆如洗,月光由东墙移到西墙,把人间另一个世界,留给最享受宁静夜色的猫儿鼠儿虫儿,当然还有虫蚁儿和蜘蛛。
蜘蛛把万千个角落和岁月织成筛网,让该遗忘的漏去,让尘埃和屋顶的瓦松陪伴记忆。
当三步两座桥下的睡莲荡起河风,碾道房东屋的油灯也熄灭了。似睡非睡的恩长也不知是在梦中还是真情实景。
横竖睡不着觉,恩长干脆起身泡上黄豆,他实想给嫂子做点儿嚼谷。他还找来了几升黄米,让香久给嫂子焖黄米干饭白豆碴儿,做笊篱控水大豆腐,那是乡下待戚的最高礼仪。
夜深沉灯光如豆,半梦半醒中,他似撞见了香久,梦语中他对香久说,他只有嫂子一个亲人,香久赌气说你跟亲人过吧,抱起孩子赌气转身就走出了碾道房。
恩长赶紧去追香久和怀中的凤台,踉跄中身前站一团白亮儿,他以为还在梦中。
那团白亮正向他靠近,那团白亮恍惚在叫他乳名——捡头——捡头——,象猫儿叫春,象娘亲唤乳。
恩长还记得他小名叫捡头。捡头长到七岁,爹娘都没了,只剩下十三岁哥哥,两人相依为命,靠给人放牛混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