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留镇平原地,把张罗喜事的婆娘叫娶门戚,娶门戚不怕热闹,都摸透大伙儿心思,三番五次到饲养处搬请徐恩长,请他务必到席参加凤楼的婚礼。乡亲心思暧昧都在情理之中,把恩长和新婆婆香久弄一堆儿,搭上小遭罪儿向来对恩长歪门瞪眼,这主角儿都齐了,现成就是一出戏。更何况新郎没了爹缺一角,恩长能不能坐正席?这许多戏码和悬念,都成了十五个大门一条街,乏味日子的佐料和看点,所以那天凤楼的婚礼,除了交份子钱吃流水席的佳宾,还有不老少不嫌事大的看客。
凤楼的婚房,就在香久家东借壁子,早年间,这东跨院是大东家艾书田养牲畜、存犁杖、绳套和粮种的仓房。南进大车门儿靠西是一溜牲口棚,对个有存马料放铡刀的土顶坯房。往北看有摇把儿的辘轳水井,几块儿菜畦,地基垫高的地方,才是存放粮食的三间大北房。一到春天,不知打哪一天,从墙根畦梗井台儿边上,就燃出星星点点孩子样嬉闹的野花,那些目不暇接的颜色,把招来的蜜蜂飞虫晃得晕头转脑。跨院儿这正房起得晚,说是有一年东家艾书田收成好兴致高,想给晚辈存个院套,一气儿一砖到顶盖了三间大瓦房。房子戳那儿多少年,媳妇肚皮不争气,一连生俩闺女,就再也不见开怀儿。直到闹土改,分胜利果实,倒白便宜了长工徐恩长。老徐到今儿个没成家立户,他又把房转给没名儿的血脉艾凤楼,说该着也该着。都说恩长心眼好,有说这都是命。
冀东阳乐这地方,虽这多年移风易俗,但凡红白喜事,私下还遵老礼儿。头二年划了自留地,集市开放,娶亲弄景还允许杀一口猪。人逢喜事精神爽,香久象换一个人,人又俊,手又巧,按风俗酒席讲究个七碟八碗,有红是白。香久席间敬酒,头上簪一朵红绒花,象爆燃的火焰,又似醉月烛红。
香久那年也才四十虚岁,又有恩长好男人浇灌施肥,正是女人莲睡夏风藕白花艳时节。身穿正时兴的的确良粉褂,行若风柳,站如观音,含情顾盼,未语生情。席间无数双眼睛不大瞧新媳妇,却顾盼流波打量香久。有热心人又去饲养处请老徐,老徐正给接新娘的三挂车马添料喂草,对来人摆手作揖,只接了喜糖咋劝也不赴席。瞧街筒子安静了,老徐蔫不唧从街后身儿溜进碾道房,悄不应地站房顶上簸簸箕,边簸边望,簸得豆粒一会儿欢蹦乱跳一会儿哭哭泣泣。嫌豆粒儿乱蹦烦心,老徐撂下簸箕,又攀房檐高枝上树擗香椿,一边掰香椿,一边朝新房那院儿露天酒席上打量。正看得眼离,恍惚是香久,也朝这边瞅呢,两人才对上眼儿,恩长眼神就触电一样闪开了。他望一眼就知足了,那一刻他想到了没名儿,心说你儿子娶上媳妇了,我心意也尽到了。连香久都不知道每年恩长偷偷到坟上去,和没名儿嘚咕那几句心里话,他让没名儿放心,孩子都替他养大,坟上的野花野草都微笑着点头,恩长心里就踏实一年。顺下屋顶的恩长,正歪在碾道房火炕上想心事,忽听外屋门响,心惊呜秧一样坐起身。门开了,站出一个小人儿,梳俩小辫儿,手拎篮筐朝他手上递,小嘴脆生说:酒菜,妈让趁热吃,说完扭搭着就走开了。恩长见是香久老丫头风娇,心想自己的老闺女也也会走撂了,心一热,眼泪转几回,还是忍不住,就捧住脸。凤娇小名叫水灵儿,也才满六、七岁儿,往上排,除了凤楼、凤巢,往下数凤枝、凤台、凤池、凤娇,两双儿女,齐全都是恩长的亲骨肉,哪能就不走心?香久是土,儿女是根,有了这两样,恩长就长成了离不开柳叶桃的一棵盘根大树,就注定了他一生的命运。
那一宿,月照莲桥,碾道房树影灯摇,油灯直亮到三遍鸡叫。睡不沉的犁湾河,流到三步两座桥,河水听到碾道房不断传来斯斯艾艾的酱杆笛声,笛声流成了曲水忧肠,泪一样游荡在三步两座桥,顺着犁弯河水,余音袅袅一直漂浮到留镇。
十七?
小遭罪亲爹没名儿,是上世纪六零年饿死的。村里饿死许多人,先是闹浮肿,接着年老体弱的象秋草一样倒伏。三步两座桥周边村社,没有吹歌寒酸而简陋的丧事每天都有,因司空见惯人们并不悲伤。村中不少老人预备下寿材的倒好,没名儿没预备,谁也没想到他也要先走。没名儿知道自己灯残油尽,唯一不舍心有两件事:一是死后弄个容身之所,哪怕白皮棺材也罢;二一件,留下孤儿寡母,他不放心,别看平日没名儿象个短心眼,克劲儿上却还挺识数。
从前一家人虽然指望不上没名儿,他就象风筝一样飘在空气里,却闹个全棵人儿,如今没名儿有了好歹,香久搂一大群孩子,才有些慌了。那时候庄里都爱叫小名儿,后起的学名倒记不住。头前儿香久养下的满仓和麦熟,紧接着又孵豆芽一样挨帮生出小谷穗、榜头、栓头和水灵。头生的满仓懂事了,不知听信了村里谁嚼舌头,老远看见恩长就瞪眼,就朝他扔石头。八九岁的孩子,玩也另一样,整天和小两岁的麦熟形影不离,倒和下边四个孩伢闹掰生。直到有一天,满仓仰脸儿问香久,说:妈,人说除了我妹,那四个都是捡来的?妈,啥叫野种?香久听了,闹了个大红脸,在儿子面前有些无地自容,她紧紧把儿子搂在怀里,喃喃自语,你还小,别听旁人胡勒,你们自小在一堆儿,哪个不是娘怀里奶大的?小遭罪想想也是,人就活蹦乱跳地跑了,却惹得香久几天脸色不开晴。
没名儿活着倒不显,人没了,才知男人再不济,也顶个大影壁。没名儿撒手归西,又赶上吃糠咽菜没米下锅的饥荒年月,队里上等户,有整劳力的家庭还混不上个水饱,更甭说家男人人软货囊,手底下围一帮嗷嗷待哺的小鸡崽儿,香久哪能不愁?说不愁是瞎话。没名儿这一走,庄里就有人传舌,说这回香久随心了,碍事的一倒,还不美死柳叶桃?村里也有替香久说话的,说这都是命!给好人腾地界。说什么的都有,都说人没吃没喝,花草倒长得旺,说香久家的柳叶桃,今年比往年开得好,摆出来那红花都挤到了墙外头。
按说香久不动心,也是瞎掰,可接下来发生的事,让香久浮油一样漂出的心,渐渐又沉了底。出殡那天,香久让不到十岁的满仓幔了重孝摔了瓦盆,那时的满仓还没有大名儿,离往后的外号小遭罪儿还很遥远。早熟的满仓没掉一疙瘩眼泪,他在人群中眼神凶狠地寻找着徐恩长。两人对视的那一刻,很短暂也很漫长,恩长的眼神象玻璃划伤一样躲闪逃离。哗地一声脆响,满仓把一切的仇怨,都摔给了砸得稀碎的瓦盆儿。满仓扛着灵幡,香久拖儿带女,丧事走成一条哀伤的白蛇。香久觉得,有一双目光暖暖地落在脊背上,怀中的老丫头水灵儿,摇着头上的发辫,眼神也迎着那对远远跟随的目光。虽然香久努力使脑海荡成空白,耳边依然传来秋虫儿一样的鸣响——没名儿算享福去了——慢胡说,净瞎想——碾道房和柳叶桃,可有了盼望??????。
没有寿材,恩长将土改分来的大漆板柜,叫木匠给没名儿毁成了梦床。恩长亲手打成的墓穴,就在离绒花树李家坟不远的坡岗上。下葬的哭声,惊动了绒花树瞎眼婆婆,瞎眼婆婆谭有音,看到满仓梗着脖子恨恨的望着徐恩长,喉咙里免不掉发出深深的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