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恩长每天黎明即起

    时光飞转也很绵长,恩长每天黎明即起,春种夏耪秋打场,秋场就摆在碾道房前的空场儿平地上。平日里恩长给东家水缸挑满,看后院水缸见底,就知道屋男人又跑哪儿扯咸蛋去了,捎带脚就把水缸挑满。天长日久,年轻貌美的老二家媳妇刘香久,挑门帘看见恩长敞怀倒水那汉子样,嘴不说,心就烫了。女人一入心脸儿就漾出颜色,香久把羞涩藏在门帘后头,两人谁也不说话,只听水筲响后脚步响,人没了,香久这才追到风门,看恩长晃筲的背影,看碾道房房后树枝上喜鹊喳喳叫,尾巴上下一摆一摇。

    那一夜徐恩长在碾道房思前想后,除了触景生情,想起与香久那些拨动心弦的往事,心里也老晃着白天桥上的糟心事。本来他想,他这一离开水沿庄,去住留镇敬老院,虽然是亲儿子撵他,他也伤心,也难过,还偷偷掉过眼泪。可一想他离开了那是非之地,,儿女这边少了流言蜚语,挺起腰杆做人,他宁肯委屈了自己,他宁做孤魂野鬼,也不忍让孩子受屈!可是白天这一幕,却让他打脸,让他寒心,他想不透他和香久的挚爱真情,却让他背负了一生一世的情债!

    恩长破了自己给自己定下的规矩,那一夜恩长没回留镇就宿在了碾道房。恩长装不下心事就看月亮,月亮含笑不语说静夜就缺一支短笛,于是月光下恩长就削制了一根酱杆笛,呜呜咽咽吹亮了犁弯河水传过了织女桥,桥那边河岸上,住着他不舍心又难成眷属的刘香久。那笛声还似吹开燃亮了,对面香久老屋短墙上开放的柳叶桃花,那是从前香久和恩长偷尝禁果放置的信物。

    四?

    用箭杆笛,徐恩长不光会吹奏评戏、大口落子,模仿唢呐吹许多乡间俚曲,最擅长吹一口好皮影调。起始呢,恩长按说还是个孩子,那笛声就很天真,心里想的,不过是些思乡的情感和寂寞,心里好受时,也不过是些云风鸟兽,草木虫鱼。等到心里装下了人情世故,春心秋雨,笛声里就吹出了戏文,吹出来殷殷的渴望,吹出来鸟依林,凤求凰,霞追梦的愿景。听音儿听韵,韵绽莲花,风弄摇情,三步两座桥下交头接耳的莲花河水,说恩长长大了。三步两座桥三村的长辈,闲说淡唠,说这孩子该娶亲了。那一年恩长长成了一条好汉子,年交二十岁,血气方刚风扬树,力拔庭柳气死牛,身板儿结实得象桥边的石塔。那时候恩长耕耘的土地,姑娘媳妇争戴地头上争艳的花朵,碾道房头上掠过的白云,,没出息的女子当做棉花絮成衾被睡成了香梦。香久的男人不务家,前院的兄长艾书田心明镜一样。恩长捎带脚给香久家挑水打担,喂牛铡草,香久那份感激,嘴不说,就挂在面容上。恩长也到了知好歹的年纪,整天跟花容月貌的香久磕头碰脸儿,你说心河波纹儿不动,也不是实话。晃常香久一句烫人的话语,一个羞涩的目光,就让睡在碾道房的恩长,梦里走在花园儿里一样。天长日久,日久天长,一个强装作婶子长辈,心中滚烫,言语无多,却把惦念和知冷知热的疼爱,缝进浆洗的衣裳和避人传递的羹汤;一个心如脱兔,却心怀愧疚寄人篱下,不敢越雷池一步的苦命人儿,只知道报恩卖力耕田,不敢做非分之想。有心的香久没少替恩长浆洗缝连,嘘寒问暖,那也是东家的意愿。东家艾书田是精明人儿,打得一手好算盘,珍惜恩长不会藏奸耍滑,是气死牛打灯笼难找的种田能手。兄弟手里那十亩田,种的败家一样,自从香久和恩长,把日子掺进了了暧昧的蜜糖,知道感恩的恩长,不言不语不张扬,起早贪黑捎带脚,就把香久那十亩地,收拾的多打了几囤粮。香久男人乐享其成也不言谢,顶多年节香久炒俩菜,他陪恩长喝两盅。艾仁田炕上地下都不走心,只知道看唱本儿扯闲篇,把家过成个住店的一样。从打往后,香久对恩长更上心,把恩长当了兄弟待,待恩长从头到脚,衣裳鞋袜,缝补浆洗,样样没屈了他。有了那层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香久会时常梦见恩长,恩长的脸庞和身影,就立在眼前,两人互相端详着,恩长的喘息吹动了她的额发,香久埋下头脸蛋儿烧成了绯红的桃花,从梦中惊醒的香久,看见了枕边酣睡的不识数的傻男人,香久就恨自己命不好,就恨自己的爹娘,贪图老艾家的田产土地。也不知有多少回,恩长想掐断对恩长的思念,一动念恩长就责骂自己花心,就掐拧自己柔软的地方,她下了无数次决心,教导自己做一个安分守己的女人。最后她还是跟自己和解了,她无数次地宽慰自己,恩长还小呢,足足比自己小两三岁,我是他小姐姐,他一个外乡的孤苦人,我疼他我爱他我喜欢他应当应分,没有人责备。的确没有人责备,连大东家艾书田冷眼看恩长香久走得近便,肚里画魂儿,心里犯寻思,也舍不得恩长这头快牛。东家两口子也嘀咕,倒是女主妇心明眼亮看得开,她说你当我眼拙啊,单你那缺心少肺的兄弟不走心,换个瞎子也早看出灯焾儿来!她对男人说出掏心话:驾辕的牲口前头还栓条母驴!你兄弟连锄杆儿都能捏出汗,有现成的瞎功夫白使唤,你不添把草,单凭你,你那几十亩地,指不定少打多少粮食!你傻兄弟不败家算我白说。艾书田想想也是,有香久这根线儿牵着,恩长撅尾巴驴一样卖力,一个顶两个使唤。生牤子虎犊子一样的好身板儿,论农活儿,从春到秋,从种到收,抡圆了干。地里场上,哪样都是硬手,人又聪明实诚憨厚,叫功夫当伙计,打灯笼难找。地和女人,东家更看重的是地。农忙时叫短工,恩长领雁阵,东家有香久把柄捏着,恩长就更好使唤,大田地里,恩长拉开架势,干活如风卷残云。

    艾书田哥俩,虽是同根生,却两样秉性。老大有脑筋,肯吃苦,攒下一份家业。都一个爹妈养的,老二艾仁田,却是个缺心少肺个迷糊人儿,渐天捧个唱本儿,咦咦呀呀地唱,唱过抬手就忘。艾仁田还有个嗜好,没事儿爱摆弄家养的那头大花牛,拿大花牛当亲人、当兄弟,不光爱惜大花牛,他走道连个蚂蚁也不踩,他信佛,不杀生,讲慈悲,信因果报应。他家堂屋地有佛龛,每天上香供佛祖,梦里想佛事,不想女人,也不大碰老婆,让香久守活寡。那年走村窜乡的草台影班,影棚一搭,在三步两座桥唱几天影,他陪影班寸步不离守几天。老婆往回叫他,他嫌烦,说:没看正忙呢!别人逗他:那么俊老婆,在家闲着,也不怕顺墙跑了!此话不白说,话中有话弦外有音,别人早有耳闻,说笑递话给他,他只当耳旁风,不知听扔了还是人二性。旁人撇嘴,说可惜了那好媳妇,真真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别人听影,心满意足过足瘾,知道回家种地哄老婆,他不行,他缺根弦儿,粘影就迷,追影班一路追到不识天南地北。民国年间,不光三步两座桥,在留镇,在渝水,在长城燕门南北,大口落子和皮影戏,成为一方水土的民俗乡音。在广袤的丘陵和沿着渤海海盆的平原地,在山野田畴、麦场谷地、在金黄的玉米地和醉成酒红的高粱地,多少男人和女人,在田间地头,在圈栏灶旁,红口白牙,咿呀地细嗓或吼唱。好象人人肚里都有一套唱本儿,把影戏唱成为一方水土度年熬月的乡愁,唱成了这一片山河岁月铭心刻骨的民魂。太平年月,农闲时分,皮影草台班游鱼一样四方游走,走村窜乡,魂灵一般四方飘荡。逢庄入村,便搭台烙饼,点明灯,扯影棚。影班似情人,听影的乡亲象遇上相好一样,在月光下缠绵,过后天各一方,?等下一回艳遇相会。艾仁田不一样,艾老二听影走火入魔,影班唱三天,他陪三宿。影班串庄前脚走,回头准跟来,准撵上,甩也甩不掉,沾上个粘豆包一样。影匠早跟他熟稔,可嗓子撵他:不呆家看鸡窝,赶明儿黄鼠狼给掏了!艾书田嘿嘿傻笑,嘟哝道:看也捡蛋,不看也捡蛋,影班是亲娘,影班走了,好比娘嫁人,多喒兴许不朝面儿!憨人较真儿,认死理儿脑子一根弦,也就好歹由他。

    撵影班,艾老二从三步两座桥撵过雁留河,撵过渝水,直等影班过了界岭口远走高飞,艾老二没了盘缠,没了嚼谷,才悻悻摸回三步两座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