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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七章 陆神将,哀莫大于心死

    长沙郡,罗汉庄。

    此时,就要入冬,连秋蝉也变得悲鸣。

    树叶泛黄,枯叶遍地,伴随着这罗汉庄中的“磨刀声”,一片萧索的画面。

    陆逊今日的高热退了几分,他扶着墙,踉踉跄跄的来到厨房,孙茹正在为他煎药。

    “伯言?你怎么来了?”

    孙茹看到了陆逊,连忙去扶着他坐下。

    陆逊叹出口气,口中轻吟:“不放心你这儿!”

    孙茹将药倒到碗里,“伯言哪里是不放心我,分明是不放心你儿子那边…”

    孙茹口中,陆逊的儿子自然是陆家三房的长公子——陆延。

    至于“儿子那边”,则是今日一早“关山石洞”处,陆延去清点军械,钱货交易两清。

    “唉…”

    陆逊似乎尤自为他那不争气的身子而沮丧。

    ——早不高烧,晚不高烧,偏偏这个时候。

    孙茹把药盏递给陆逊,“别瞎猜了,就要到正午了,消息很快就会传回了。”

    陆逊看着碗中微微荡漾的黑色液体,诧异道:“这药?”

    孙茹在他身旁低声道:“昨夜看你高热加重,又加了些炙甘草与生姜。”

    陆逊小口喝着药,苦的眉头紧皱。

    忽然…

    一个陆家的仆从跑了进来,“老爷,夫人…不好了,那关山石洞里,争执起来…争执起来了!”

    陆逊一口呛到,赶紧放下碗,压抑着咳嗽两声,袖子随便擦拭了一把嘴巴,不安的问道。

    “怎么…怎么会争执起来呢?是…是与那交州商贾么?”

    “倒是交州人,可…可应该不是那商贾。”这仆从如实回答:“是…是另一伙儿交州人,他们说这一批货是他们的,于是…公子就与他们争执起来了。”

    这…

    陆逊明显紧张了起来,手不自禁的在抖,好不容易稳定下来的高烧,一下子温度又窜了上去,整个人也有些摇摇欲坠。

    孙茹连忙扶住陆逊,她张口朝那仆从道:“哪有无缘无故争执的,今日一上午发生了什么,你细细道来!”

    仆从咽了口吐沫,连忙如实回答。

    原来,今早…交州商贾史火龙告知他们军械已经齐了,让他们提前去清点,一个多时辰,清点清楚,货物分毫不差。

    于是,陆延就把金子交给了史火龙,算是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史火龙也很是爽快,待得清点过金子的数量,直接就撤去了关山石洞处所有的守卫。

    按理说…

    钱货两清,交易就算是达成。

    陆延就命令陆家的人将这些军械搬到船上,依旧走水路运回送回东吴。

    可…不曾想,他们在搬这批军械时,竟还有人也在搬。

    陆家的人发现之后,就询问那些搬运军械的人,双方都咬定这批货是他们的。

    因为都仗着身后有人,自然语气也不好,只三、两句…双方就争执了起来,乃至于有些要动手的迹象。

    陆延自然也去争执了。

    这仆从则是见势不对,就回来禀报。

    此刻,这一番过程娓娓报出,陆逊只感觉头颅处愈发的胀痛…

    就连孙茹也无法平静。

    孙茹急问:“他们凭什么说那军械是他们的?”

    “小的也不知道啊…”仆从凝着眉,“从他们的口音能听出是交州人,交州蛮荒之地,这些交州人鲁莽至极,似乎他们也听出咱们是江东人,说话的语气更不客气了…”

    就在这时…

    “族长,族长…”又一名仆从冲了过来。“不好了…关山石洞那边打起来了,打起来了…那关山石洞里双方打起来了!”

    这话脱口,陆逊只感觉无数冷汗自额头上倾泻倒灌而下,倒是因为这冷汗,让他的高热散去了一些。

    “咳咳…”

    他止不住的咳嗽,却是伸手吩咐着,“带我去…带我去!”

    因为一批军械而大打出手…

    这已经不是小事儿了。

    两种可能,其一是这商贾在作祟。

    他们拿到钱后,依旧埋伏着人在此找茬,目的…或许是为了再讹上一笔,又或者是,压根就没打算把这批军械卖给陆家。

    第二种,那便是这批军械的位置暴露了,如果…如果再考虑到对方是交州人。

    那…

    难道是士變?他也觊觎这批军械?

    也难为陆逊了,如此虚弱的身体下,还是努力构想出了两种可能。

    而不论是哪一种,陆逊觉得…怕是他的儿子陆延都…都未必能处理得当。

    “带…咳咳…带我去…”

    陆逊朝孙茹道,这一次又加重的声调。

    “伯言…”孙茹咬着牙,“可你的身子…”

    “若这批军械没了,那…那…咳咳…咳咳咳…那我要这身子还有何用?”陆逊的眉毛凝的更紧了,语气也更添急迫。

    就在这时…

    “族长,不好了。”又一名仆从急匆匆的赶来,“那些交州人下了死手…石洞内又到处都是连弩,双方互相对射了起来,少主他…他中了弩矢!咱们陆家的人…正在与那些交州的人拼命!”

    啊…

    弩矢?对射?

    已经到这种程度了么?

    陆逊只感觉心头“咯噔”一响。

    那么近的距离,那么多的连弩,这要对射起来…那…那哪里还有命在?

    “延儿,延儿…”陆逊勉力支撑起身子向门外走,可只迈出两步,“咚”的一声,他重重的跌倒在地上。

    “伯言,伯言…”孙茹连忙去扶起。

    陆逊却尤自发出低垂的声音,“延儿…延儿!”

    ——“带我去,带我去…快…咳咳…快带我去!”

    …

    …

    江陵城,正午时分。

    一份来自太守府的布告张贴于城中。

    百姓们三三两两的凑到布告前,有识字的在大声朗读着上面的文字。

    ——“曹贼忤逆,天怒人怨,皇叔举义兵讨伐曹贼,收复南郡,誓言汉贼不两立!”

    ——“然,曹贼遁入襄樊之际,于南郡布下魏谍数十人,一连数载,贿赂官员,买通要害,传递情报,此诚危机南郡兴汉大业之掣肘!”

    ——“然有贼曹掾吏、关家四公子麟,慧眼识贼,一日之内缉捕魏谍数十人,痛击投魏之奸佞百余人,今其悉数招供,其书信、赃物、雕版均以查货,证据确凿,特陈列于此,以儆效尤!”

    在公告旁还跃然摆放着一系列的“证物”…

    这些都是以“王七”为首的魏谍主动交出的,足够证明其魏谍的身份,也将他们此前的部分行径汇聚成图册,张贴在告示旁。

    所有围观百姓不由得“触目惊心…”

    看着这一箱箱赃物,百姓们交头接耳,窃窃私语。

    “我亲眼所说,前天夜里在我家隔壁的一处宅院内挖出了十万金子…听说,就是魏谍埋于土中,用于贿赂南郡官员的。”

    “若是按照你说的,那…倘若不是关四公子揪出了这些魏谍,揪出了这些被贿赂的官员,那岂不是…南郡的一举一动悉数暴露在那曹贼的眼中嘛?”

    “可不是嘛?要不然,关公屡屡北伐为何无功而返,这些魏谍可没少背地里行动!”

    “话说回来,关四公子究竟是用了什么法子,抓捕到这群魏谍的?照理说,既是魏谍,应该受过严格的训练,应该藏匿的很严实才对。”

    “嗐,你不知道吧,听说有个魏谍叫‘吴六’的,就是他向关四公子告密,这才将这些魏谍一网打尽,糜太守还特地嘉奖了这吴六呢!将那长新酒楼都赐给他了!”

    “那这‘吴六’就不怕北境的家人被曹操加害么?”

    “呵呵,一将功成万骨枯,这世道…自己想要荣华,哪还能顾得了那么多人?”

    “诶,你们看看那贿赂的名单,昨日…跟着那名士李藐闹得最凶的,原来都是魏谍贿赂过的官员…”

    “怪不得呢?”

    就在百姓们纷纷议论之际。

    旁边的一处木桩上,一个浑身赤膊的男人被绑在这里,他形骸尽露,却尤自大骂着:“此关家四子羞辱于我,我与他不共戴天,我与他不同于日月,吾要生啖其肉,吾欲饮其血!”

    这男人正是李藐…

    其实很少人把目光转向他这边。

    倒不是因为别的,主要是他人本来就不好看,身材更是不怎么样。

    倒是也有少许百姓们,用无比唾弃的眼神望向李藐。

    “险些因为你,耽误了咱们南郡清剿魏谍的重担!”

    “…该…你就该受此羞辱!我若是关四公子,绝不会对你如此仁义!”

    “若不是今日这公告,若不是这些证据,险些被你这小人蛊惑,错怪了关四公子,呸!还蜀中名士,小人,小人!”

    一口浓痰吐到了李藐的脸上。

    李藐的胳膊、手都被绑着,擦拭不掉这浓痰…

    这让他很难受,也很屈辱。

    可他却尤自没有半分认怂的架势。

    ——“我咬死你…”

    ——“关麟小儿…休让我再见到你,我咬死你!”

    倒是聚拢的人群中,有一个儒生,他深深的抬眼,看罢这告示,徐徐转身…可转身之际,又忍不住回头,意味深长的又深深凝望了那赤膊着的李藐一眼。

    …

    …

    长沙,关山石洞。

    陆逊被搀扶着赶到这里的时候,此间已然是一片血海。

    如此近的距离,连弩的威力被无限的放大。

    而只要有人射出第一支弩矢,那双方互射…一阵“突突突”下,这石洞内,决不会有胜利者!

    血…

    到处都是血,几百人…几乎倒了一大片,剩下的也都是躺在地上呻吟。

    连弩巨大的威力,在这样的距离下,几乎是中之则毙命!

    而这一幕,给陆逊最直观的感觉,那便是四个字——触目惊心。

    “怎么会这样?”孙茹也惊愕到无法呼吸。

    她似乎耳边听到了什么,迅速的转身,长袖扬起…一枚影箭从袖口射出,直射中了一个交州人的眉心。

    伴随着“咚、咚”的两道声音,这交州人应声倒地,他尤自瞳孔瞪大…

    口中牢牢握着连弩。

    俨然,方才他是要偷袭陆逊这边。

    “此地不宜久留…”孙茹连忙提醒道。

    “延儿呢?延儿呢?”陆逊连忙吩咐道:“找,找到他!”

    陆延是陆逊的长子,也是目前为止的独子。

    至少在现在,他还被陆逊寄予厚望…这是陆家的未来,这是陆家的希望啊。

    “伯言…”

    “找…”

    陆逊歇斯底里的嘶吼。

    “爹…爹…”

    就在这时,一道凄惨且虚弱的声音传出,在死人堆里,一只手举了起来。

    陆逊也顾不得身体的虚弱,连忙跪下去去刨…

    在扒开了两个交州大汉的尸体,他总算看到了儿子。

    “延儿,延儿…”

    陆逊捂着陆延的脸…

    “爹…”陆延的声音细若游丝,“我们中计了…中计了…”

    陆延的话,就仿佛一道亮光闪过。

    陆逊只感觉,从初闻这件“诡异之事”后就感觉到的异样同时涌起,他突然想通了一些事儿,胸中一阵战粟!

    “这…这…”

    陆逊急促的呼吸着,他咬紧了牙根。

    什么倒卖军械,什么约定交易,这不过…都是一个局。

    一个将两个买家引入同一批军械的局。

    这是两虎竞食之计…

    他陆逊竟到现在才发现,这是两虎竞食之计啊!

    确定陆延没有生命危险后,陆逊的眼芒停留在他手中那连弩上。

    上面那明晃晃的“黄老邪造”四个字,依旧清晰可见。

    陆逊咬牙切齿:“黄…黄!老!邪!”

    吟出这话时,他的额前已滴下冷汗…

    他宛若想到了一件无比凄惨的事儿。

    出使江陵,诸葛瑾父子是栽在“洪七公”的手上。

    而他陆逊…已经足够小心。

    却…却最终还是…还是彻彻底底栽在了这“黄老邪”的手上!

    栽的痛心疾首,栽的痛彻心扉!

    简直比诸葛瑾父子栽的更…悲壮十倍!

    等等…

    巨大的震惊激起的冷汗,使得陆逊总算能冷静下来去分析这件事儿。

    他环望向周围…

    望向那一个个倒下的壮汉手中尤自握着的连弩,还有那些早已被血迹浸染的偏厢车、木牛流马。

    他突然又想到了什么。

    如果…如果这是一个局的话,那么接下来…还少一个步骤,那便是…那便是还差一些人来收尾!

    果然,诚如陆逊预料的那般。

    “族长,族长…”

    一名陆家军快步跑来,“关山上发现…发现了长沙郡的官兵,是…是郡守亲自带兵,正…正往这石洞方向赶来。”

    ——我就知道!

    陆逊不由得握紧了拳头…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若是两虎竞食之计,岂会没有猎人得利呢?

    但…

    陆逊还是舍不得,还是不忍…

    他满是痛惜的眼眸,环望着这石洞中的连弩、偏厢车、木牛流马…

    他不甘心哪!

    ——不甘心哪!

    可…事已至此,还能怎么办?

    “伯言,延儿还身负重伤,官兵就要来了,再不走就来不及了。”孙茹连连劝道。

    此刻的陆逊,他面颊上的五官紧凑的凝在一起。

    这表情就是六个字——哀莫大于心死!

    ——唉!

    ——唉!

    重重的叹息过后,陆逊唯有不甘的撑起身子,他用那沙哑到极致的嗓音,吩咐着:“走…走!”

    ——“带上延儿,走!”

    只能带上陆延了…

    这连弩,这木牛流马,这偏厢车,他…他是带不走了。

    他们陆家的二十万斛粮食折算成的金子,也…也带不走了!

    随着陆逊的吩咐…

    孙茹指挥跟来的几名陆家兵,当即背起陆延与陆逊,在长沙郡的官兵赶到之前,迅速的撤离。

    意气风发的来…

    却是,灰溜溜的去!

    而这石洞里,尤自尸横一片。

    而这里,那血水汇聚在一起,已经变成了一条条小溪…冉冉殷红。

    到处都是血腥的味道,这种味道让人作呕!

    不多时…

    一群官兵迅速的涌来。

    长沙郡守廖立的声音同时吟出。

    “——长沙境内,朗朗乾坤,竟会出现如此骇人听闻之械斗,来呀…统统抓回去!”

    似乎,这一道声音过后,廖立注意到了什么。

    没错…

    是那偏厢车,是那木牛流马,是那…一枚枚致人死地的连弩!

    而这些,看在眼中,廖立下意识的揣着下巴。

    他心头嘀咕着。

    ——这便是洪七公那纸条上提及的…惊喜么?

    望着一枚连弩上赫然金光的“黄老邪造”四个字。

    廖立不由得喃喃。

    “洪七公,黄老邪!”

    一时间,他竟有些傻傻分不清楚。

    不过很快,他就回过神来。

    他大声吩咐。

    “——这些军械,都是赃物,统统带回去!”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