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毛遂的突然消失,陈政的心中倒是有几分理解。当一个人不被上司看重,甚至被上司遗忘时,主动退避,不失为一种聪明的表现。其实就毛遂眼下的处境来说,不外乎两种选择,一种是黯然离去、另谋出路,一种是耐心等待翻盘的机会,有朝一日能一举扭转被动的局面。
陈政将赵胜和廉颇引入席间,心情在放松之余,却有一丝沉重。
几樽酒过后,陈政望着廉颇,语气恳切道:“廉老将军,秦国大军不日就将兵临邯郸,不知老将军有何退敌之策?”
赵胜一摆手:“我说吕老弟,我和廉老将军来此喝酒,你如何提起此事呢?我不是跟你说过了嘛,秦军远道而来,我赵国以逸待劳,又有东方五国遥相呼应,何愁秦军不退。哈哈哈哈!”
陈政穆然道:“秦国数十万大军若是长驱直入、猛攻邯郸,即使他们后勤补给一时难以为继,难道邯郸城在秦军的强攻之下,敢保万无一失、不被破城吗?”
“哈哈哈哈!”赵胜仰头大笑道:“他秦军来的越多越好!老弟,你是个生意人,这打仗嘛,你却是个外行。你想想看,秦军的粮草要翻山越岭、千里跋涉才能到达这里,一趟下来要多少粮草才能保证秦军不饿肚子?我敢说,就算秦军打到邯郸城下,也绝不会超过半年时间。哈哈哈哈!几十万秦军人吃马嚼的,还不把嬴稷那个老不死的吃哭了?哈哈哈哈!”
廉颇斜眼看着赵胜道:“平原君,老夫记得你曾去过秦国,如今的秦国早已不是当年的穷乡僻壤、蛮荒之地,自从秦国变法以来,秦国的国力远超关东六国,更何况他们还有蜀郡这个沃野千里的粮仓。依老夫看来,几十万秦军来势汹汹,打个三年五载也在意料之中啊!”
赵胜一惊:“三年五载?不会吧?邯郸城里的粮食满打满算只够一年之用,若真如老将军所言,那…,那…,那当如何是好?”
陈政提醒道:“平原君,你不是说虞卿大人去齐国借粮了吗?”
“对对对!”赵胜释然道:“有了齐国借来的粮食,三年五载也不成问题。”
一旁的荀子低声叹息道:“凭虞卿大人的面子,恐怕齐国未必答应借粮之事啊!”
李牧一拱手:“先生何出此言呢?”
荀子道:“再怎么说我也是赵国人。不瞒诸位,那齐王田建年纪尚轻,且胆小怕事、胸无定见,借粮之事还要君王后做主,可那君王后哪里会有救赵国就是救齐国的眼光,她只会顾虑齐国眼前的利益,怕是不会出手相助啊!”
韩非不解道:“赵,赵国乃齐,齐国之屏,屏障,难,难道君,君王后和,和齐王想,想不到这一,一层吗?”
荀子一笑道:“若是天下人都有你我这般见识,那秦国也只会躲在关西偏安一隅了。子曰:中人以上,可以语上也;中人以下,不可以语上也。这见识有高有低,人嘛,自然也分三六九等。有的人,你就是说他、劝他、救他,他也是执迷不悟、昏迷不醒,甚至还会以怨报德、反唇相讥,这个错在谁呢?”
陈政笑道:“这个错在说话之人。有见识的人只会跟有见识的人说有见识的话,若是跟没见识的人唠唠叨叨,那这个说话的人本身就是个没见识的人。”
廉颇扯开嗓子道:“吕老弟说话绕来绕去,啥有见识、没见识的!若是有蔺上卿在,那秦国也奈何不了赵国,哪还有这般烦心之事。来来来,喝酒!”
赵胜一脸尴尬地伸手拿起酒樽,心想,你个廉颇把蔺相如抬出来,是不是故意当着这些人的面说我赵胜无能呢?!
李牧也是心情不爽的看着廉颇,谁说虞大人就会无功而返?难道赵国没有蔺相如就国中无人,只能等着灭国了吗?!
陈政的眼睛在赵胜和李牧脸上扫视了一下,顿时明白了,老廉一句话得罪了两个人,真是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看来,在外面说话既不能背后议论他人、说别人的闲话坏话,说别人好话时也要加一万个小心。那个被你说好话的人不管在不在场,可难保在场的其他人跟这个人有仇有怨的,当你把某个人说成一朵花儿时,没准儿已经有人对你咬牙切齿,让你平白无故地惹祸上身了。
陈政又回想起周王室太庙里那个三缄其口的铜人,管住嘴不但能避免招惹是非,关键时刻还有救命的功效。在有些场合下,别人会义愤填膺甚至是墙倒众人推的说某个人的闲话坏话,如果你这个时候人云亦云甚至还添油加醋一番,事后即使你不出卖别人,也一定会有人出卖你,最后你反倒成了那个点火煽风的人,到了那个时候,就算你浑身是嘴也解释不清了。
反过来讲,如果你当着别人的面夸赞某个人,那也很有可能将他人之间深埋的仇恨和怨气蔓延到自己身上。所以,说别人好话同样会带来不可预见的后果。
人际交往永远是复杂的,同时也是简单的,只要记住:有些场合压根儿就不参与,有些人压根儿就不来往,有些话压根儿就不听。即使有些场合、有些人、有些话无法避免,眼睛不得不看,耳朵不得不听,可嘴上的开关还是自己可以控制的。不知道,不了解,不清楚,这三句话也许是一个人身处复杂环境中最好的回答。
陈政朝廉颇拱手道:“无论如何,邯郸城的安危还要仰赖老将军。只要能保得城中百姓免遭秦军荼炭,在下必当倾尽全力。”
廉颇手捻胡须道:“好!老夫果然没有看错老弟。哈哈哈哈!秦军此番重整旗鼓,必是要灭了我赵国而后快。莫说邯郸城中有个什么秦国公子,他就是秦国太子也免不了秦赵两国的一场生死大战。为了死在长平的四十多万赵国将士,老夫拼上性命,秦军也休想迈进邯郸城半步!”
“听老将军方才提到蔺上卿,难道…?”
“老弟想到哪里去了!如今蔺上卿虽是卧床不起,可还有一口气在。只是…,唉!不说也罢!”廉颇看了赵胜一眼,随即低头叹息起来。
什么情况?陈政疑惑地看着赵胜。
赵胜苦笑道:“其实也没什么,没什么。”
廉颇愤然道:“什么没什么!老夫若不是看在你平原君的面子上,定要烧了那家医馆,也免得蔺上卿躺在家中被人耻笑!”
陈政不解道:“什么医馆?究竟是怎么回事儿?”
廉颇惨笑一声:“亏得蔺上卿曾经跟着先王一场,如今真是世态炎凉,人情薄如蝉翼一般啊!吕老弟有所不知,在这邯郸城中有家医馆,在七国之中也是名声在外、首屈一指,可就连蔺上卿想要住进去调养身体,也不知要等到何时。前几日我去探望之时,居然听说蔺上卿刚刚排到飘59位,真是气煞人也!”
李牧插话道:“啥是飘59位?”
廉颇解释道:“小子,不知道啥是飘59位是吧?老夫告诉你,就是医馆里没有地方,你就得在外面等着,排到第59位的时候才能轮到你。”
陈政一愣道:“凭蔺上卿在赵国的资历和人望,让那些名医上门诊治不就得了,哪里还要住到医馆里面呢?”
谁知廉颇更来气了:“名医?不过是一帮势力之人罢了。他们往王宫和平原君的府里跑得倒是很欢,哪里还记得赵国有个蔺上卿!那帮人只会整日围着王亲国戚团团转,不就是想趁着看病的机会给自己办点事儿嘛!”
赵胜急忙解释道:“人家名医也是忙嘛!若不是我在当中说话,蔺上卿还在二百多位后面飘着呐!这事儿可不能说出去,不然我那府门非要被人挤破了才算完。”
陈政听了蔺相如的境遇,心中不免感慨一番,看似不经意地询问了那家医馆的方位,决定第二天自己亲自去探个究竟。
席间众人你言我语,不觉已是夜色深沉。
送走了赵胜和廉颇,陈政带着荀子、韩非、李牧,由老仆人和荆锤驾着马车,回到了赵姬的那座宅子。既然赵姬已经搬到了异人那里,这座宅子自然物归原主,俨然成了陈政的私家会所。
锤子的心里别提多高兴了,这段日子以来受尽了那位赵家大妹子的横挑鼻子竖挑眼,如今终于回归到了主人身边。
……
天刚蒙蒙亮,陈政唤醒了李牧,两人一路步行,直奔医馆方向而去。
令人感到诧异的是,医馆还没开门,门外已经聚集了数不清的男女老少,现场的嘈杂声不绝于耳,小孩子的哭喊声此起彼伏。
陈政看了一眼李牧,询问道:“这地方你来过吗?”
“咋没来过!这可是天下名医荟萃的地方,若是不托个人情儿,就算再有钱也别想跟名医见上一面。”
“你说的托人情儿就是找关系呗!”
李牧一愣,随即笑道:“大哥说话就是不一样,现如今不找关系啥事儿也办不成,更别说找名医看病了。”
正在这时,一人鬼鬼祟祟来到两人近前,悄声道:“二位,来看病的吧?看这样子,你们是没找着人吧?待会儿我把二位领进去怎么样?找我,二百个铜钱儿,童叟无欺!怎么样?”
陈政一看,眼前这人不就是一黄牛嘛!
“我们俩不是来看病的,我就是来问问,想要到这医馆里调养调养,有没有不用飘就能住进去的路子。”
黄牛一抬眼:“哎呦!这位公子还真是不知道眼下的行市。想要住到这里面调养身体的,就算拿百八十个金饼子也别想!蔺相如,听说过没?想当年多么牛气冲天的人物,你猜怎么着?没准儿他排到棺材里也排不进去。”
李牧一瞪眼:“怎么说话呐?你他奶奶的才进棺材呐!滚一边儿去。”
黄牛一撇眼:“这就急眼啦?行啊!有本事你住进去让咱爷们儿瞅瞅,嘿嘿,就你这样的我见得多了,刚开始都跟爷似的,觉得自己有几个臭钱儿就了不得了,你们俩能跟里面的名医见着面儿我就爬着走。”那人用手一指周围的人群:“看见没?这些人可都是在外面飘着的,什么燕国、韩国、魏国,反正是哪国人都有,还不得住在驿馆里等着。我也不妨告诉二位,其实看病抓药花不了几个钱儿,就这等着看病的功夫,一家老小在驿馆里吃喝用度,没准儿还没见着名医,就端着个破碗要饭回去等死了。”
陈政不屑道:“我也不妨告诉你,小爷我今日是来见这医馆的馆长的,我看你还是省省吧。”
“见馆长?二位,回见吧您嘞,我就等着你们俩撞一鼻子灰再来求我。”黄牛朝陈政和李牧一摆手,一脸奸笑着走了。
李牧扭头看着陈政:“今日大哥来此,是为了蔺上卿的事儿吧?!”
陈政盯着医馆紧闭的大门幽然道:“今日若是不能给蔺上卿讨到个说法,我便替廉老将军烧了这家医馆。”
等了片刻,医馆大门豁然敞开,七八个大汉众星捧月般跟着一人走到了门外。
医馆外等候的人群瞬间包围了过去。
只听那人高喊道:“大家静一静,听我说!今日只有一位名医坐诊,只接待三位有预约的病友,其他人改日再来吧。”
眼看着三个人兴高采烈地冲了进去,其他人垂头丧气地散开了。其中有人愤然道:“在附近驿馆的地下室里住了一个多月了,连个名医的影子也没见着,只见到老鼠钻来钻去了。难道要我们变成老鼠才能见到名医吗?!”
陈政拽了一下李牧的衣袖,两人朝医馆大门走了过去。
那黄牛躲在医馆门外不远处观望着,当看到陈政和李牧走向了医馆,脸上浮现着一副幸灾乐祸的神情。小样儿!没有预约,没有熟人儿,还敢说来这儿见馆长,省省吧亲!
出乎黄牛意料的是,不远处那两人与医馆的人交涉了几句后,竟被医馆的人点头哈腰的迎了进去,这是什么滴情况?!
半个时辰过后,黄牛正在医馆外面靠着墙根儿、揣着袖子、流着鼻涕打盹儿,突然感到地面在发生微微地震动,慌乱中扭脸看时,却见赵王那辆邯郸城里独一份儿的六马力奢华镀金限量版的马车闯入眼帘。马车的后面跟着一百多人的王宫皇家卫队,在一个中年将领的指挥下,迈着整齐的步伐而来,顷刻间包围了医馆。
黄牛的鼻涕瞬间与地面发生了接触。
揉眼再看,那个号称要见馆长的帅哥儿出门坐上赵王的马车扬鞭而去了。
另外那个帅哥儿拎着一个名医的脖领子走了出来,与中年将领不知嘀咕了几句什么,随即留下十几个大兵守住了医馆的大门,押着那个名医在一阵尘土间消失不见了。
惊魂未定的黄牛伸出右手朝自己的脸上狂扇了几下,确定不是在做梦后想要站起身来,怎奈四肢已几乎不听使唤,只得瘫坐在原地,纹丝不动地回味着、思索着、冥想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