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滴泫然的灼泪兀自挂在风霜历尽的面颊长长的死寂的默然,叶沉听到她一声悄然的叹息:“倘若仙君能顾及到我们万古,也不会有此事发生。”
小师尊并非圣人,好事做到底,她不嫌累?
恍惚间,他似是见到了破败调残的神祠,尘灰满积的神龛,吊挂蛛网的屋角。那是他血洗修真界,称己为帝,下达的第一条死令。
凡心中还有信仰神明的人,无论是谁,格杀勿论。
上一世,帝君叶沉承认他有罪,供认不讳,可那时,无人是他对手,众生的生死掌握在他的手里。还祈求什么神明,因为这天下,本就没有神明,求那虚无缥缈不存在的东西,属实费劲精力。
九原大陆,神明禁行。
至此,在民间修建的神庙无人问津,世人口中常谈的扶摇仙君,漫漫被遗忘。
从冉囚禁的岁月里,心地大抵是灰色的、黯淡的。
黑漆漆的眸子,看久了会沉沦于此,从冉叹了口气,四周的金蝶飞回她抬起的指尖:“你且随叶婉回丹灵山,本尊还有事要处理,有什么问题,她会回答。”
叶婉领旨,带着刘宁宁先行离开。
叶沉憋着口闷气,脸色骇人,盯着刘宁宁的背影,像是要看出个洞来,才善罢甘休。
他性情古怪,分明上辈子要把小师尊挫骨扬灰使劲折磨,却在看到他人殴打她时,怒意攻心罚了那帮子人几十大板。后来,当夜,趁小师尊睡着,他蹑手蹑脚为她上药,每次都被她无意识的动作吓得半死。
从冉唤出随风剑,把叶沉带到一个没人的地儿。
别院山后翠竹一片,风中摇曳,发出动听的声响,像是谁吹响了一支巨大的竹箫,演奏着一支深沉的曲子。
“此乐哀伤凄凉,听得让人容易胡思乱想。”叶沉抱着佩剑,抬头仰望夜空。
而今,秋末霜降,叶沉仍如夏日那般,着一袭单衣,墨发高高束起,垂在腰间。少年的潇洒自在,放荡不羁完全展现的淋漓尽致。
从冉踌躇间,笨拙地把身上的披风脱下,走了两步,拉近二人的距离,披在了他的肩头。
淡淡清香和温热的触感,使得平缓跳动的心加速了不少,以至于耳根子在发热。
“师尊?”他说话的底气都不足了些,蚊子般大小的声儿,宛如一个遭到调戏的姑娘家。
从冉收回手,披风有点下滑,叶沉一惊,忙抬手去抓,碰到了她的手。他好像突然被狠狠踩住尾巴的猫,瞬间就要抽开。
却被她捉住,还渡了点灵力:“再过几日便入冬了,莫染风寒。”
丝丝魔气涌现在叶沉的眉心眼中,好在夜色正浓,从冉没发觉。
倒是画面一转,他来到了桃花林间。
有位美人半阖着眼,斜倚在桃树上,树下零零散散倒着几个空酒坛。觉察有人靠近,她歪头朝树下望去,重心一个不稳,与树下的少年抱了个满怀。
少年勾起她的发丝嗅了嗅,“师尊又在偷酒喝。”
她面颊染上绯红,含情眼笑得微弯,“酒酿出来不就是喝的吗?”
少年捉住她的手腕,把人揽进怀里,“师尊偷酒吃,我偷吃师尊。”
他一个箭步将美人抵在桃树上,对着那片白皙狠狠地咬了上去。
“唔,你干什么?”
他加重了力道。
美人痛呼出声,“嘶,你属狗的吗?”
少年舌尖尝到了腥甜,才满意松口,“属于你的。”
桃树下,美人衣衫半掩,圆润的肩头上印着几道牙印和血痕。
随着少年的动作,树上的桃花一阵一阵地飘落。
少年拾起落在美人肩窝的桃花,送到了她的唇边。
她含着泪攫住了那片花瓣,将呜咽声悉数吞进嘴里。
一阵刺痛从眼底炸开,回归当下的昏黑。叶沉受不住疼,弯下身子,抬起手去捂着双眸。耳旁传来小师尊模糊的声音,他听不太清楚,也没这心思听清。
正当他疑惑为何方才会出现自己和小师尊荒谬不堪,情意浓浓的画面,一道来自深处的声儿响起。
[尔等凡人,竟肖像起了自己的师尊,不错。]
叶沉手抵眉心,没有半分慌乱:[你出来有何事?没事别妨碍本座同小师尊亲近。]
心魔邪肆大笑,安逸又张狂,神秘又熟悉,他打量着叶沉,一副似乎要将人拒之千里,又似乎要将人融化在他的身上。
[她是万人敬仰的扶摇仙君,你不过是一介凡夫俗子,你的喜欢,她看得上吗,世俗又是怎样看你的?在你没独霸天下,有什么资格站在她的身侧?]
叶沉额上青筋微凸,气息絮乱,喉间一股甘甜:[本座的事不劳你费心。把你唤醒,不是来斥责我的,你只管提高修为,剩下的,由本座来做,你要重塑肉身还是继续待在本座体内,随你。]
心魔蛊惑不成,自是幽怨,他神经兮兮叨了几句,见对方视而不见充耳不闻,识趣地消散离去。
红尘世间,有太多人毁在心道上。无论灵修道修还是魔修,一旦生了心魔,贪欲四起,注定走上毁灭。它们的存在只有本人能够看见,意味着纵容心魔作祟还是斩除心魔,都由自己决定,旁人根本无法帮上忙。
叶沉手里抱着的佩剑不知何时摔在了地上,他弯腰去捡,一只手抢先一步。从冉拿起,层层黑雾缠绕在她的指尖,她一顿,眉峰间微皱着,已然不悦。
“你身上魔气怎这般重?”
他就知道她会问这个。
“弟子在回救世前,跟殺魂教的人交过手,可能沾染了他们身上的气息。”叶沉故作身上旧伤未好,缓缓接过从冉递来的寻未剑。
“又是殺魂教?”从冉凝思片刻,睫毛下垂几乎掩没眼球,“阴魂不散。”
被叶沉握在手里的寻未颤了一颤。
今晚有月,碎光下,从冉的脸上没有多余的表情,脱去玄色外袍,穿回素雅的淡白,随月色相近,透露着冷漠的气息。叶沉不自在地揉了下眼,碰到眼睑处的浅淡泪痣。
炽热烫手。
“你不在的三年,大长老去过万古雪家。回到长老院后,声称遇到刺客黑衣人,应该是怕认出身份,黑衣人只辅佐另一人未曾拔过剑。此情况与你们大师兄被害,余龙峰一事有着关联。”
他听着对方的分析,道:“师尊可怀疑上那黑衣人是殺魂教手下?”
从冉摇头否认:“无依无据没法确认。为师只是认为问题出现在长老院。”
短短几载,接连发生命案,凶手至今为止逍遥法外。很多人都把凶手归根于殺魂教,是那歹毒的魔尊。但叶沉并不认为,甚至以为小师尊质疑各位长老,不过是自己的片面想法。
殺魂教也好,魔尊也罢。前世他不照样杀之,他所寻之人是仙人,是仙火烧起夺走大夏公主,娘亲性命的人。
“冥冥之中自有天意,若强行解开真相……可能会比蒙在鼓里还叫人难受。”叶沉回道。
从容叫她别再继续查询此事,极有可能牵扯到太多的人。
“难道为师就该一无所知?”
小师尊就那么静静地望着自己,本该是温柔无限的眸底装着的全是肃然清冷,连同映照在上边的倒影,都是那般寂寞。
叶沉想说的话,到底还是没能说的出口。
从冉接着道:“林逸乃是踏云门少庄主,弟子自然记不住几个,他除了交心好友言少庆和几位长老们,便没啥认识的人。眼下言少庆已死,矛头所指不言而喻。”
叶沉不否认她的言论。
萧瑟寒风骤然刮起,他下意识拢紧衣物,没感到身旁有冷风拂过。
悉悉索索的动静声自身后发出,宛如老鼠夜间活动踩到枯枝败叶发的声儿。叶沉这才发现从冉把他带到所谓无人的竹林是长老院背面凉亭。
救世第三条门规就有讲弟子禁止进入长老院。
要是发现,有他好果子吃。
殊不知叶沉的运气差到了极致,有人从身后的大堂走出,见到他俩靠得特近,以为是在做什么不可描述的事情。当即,气得胡须都给翘了起来。
“谁啊!都不把救世门规放眼里了吗?!”
背对他的从冉转过身,见来人是杨尘长老,她面露一丝烦躁,二话不说把结界收回。机灵鬼叶沉逮住时机,他已把寻未踩在脚底,随时随地都好开溜。
“师尊,今儿不早了,徒儿去休息了。”叶沉乖顺地弯腰行礼。
眼见着长剑把人托到半空中,忽而一道吸力将他从剑上生生拽了下来。眼前昏花,失重之际,叶沉使出张纸符拍向地面,利用震起的气波稳住身形。
“哦?”从冉轻笑,她的眸光微敛,鲜少地露出玩味,“你年轻气盛,不嫌累,随为师进去趟。”
怎如此不讲理啊!
叶沉内心咆哮。心魔像二大爷般坐在一旁大石上,手里拿着一包瓜子磕的可带劲。
“掌门?”杨尘摸着胡须,当他看到站在从冉旁边的人是叶沉,态度立马一百八十度转换,“万万不可啊,他一个灾星把救世害的还不够惨吗!怎还让他破了规矩,随意进出长老院来了!”
“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
“还有,他不是灾星。”
从冉冷凝着张脸,剑上的流苏晃荡着碰到衣角,掀起不易擦肩的风。她不顾杨尘的反对,拉着叶沉径直进了大堂殿内。
那轮新月划过精致的角楼,竹林碎叶投下斑驳的残影,高墙境内洒下一片朦胧的光。一切的平静在叶沉眼里,不过是暴风雨来临的前奏。
他经过杨尘身边,要不是有小师尊护着,估计自己要挨一掌,吐个血什么的。
倒是让他百思不得其解的是,上辈子杨尘长老说东小师尊不敢朝西,而今世,只要遇到有关他的事,她的决定没人劝的动。
光是叶沉看到的就有三回。
第一次,是他刚来救世,众人驱赶他,从冉一意孤行,废去七情六欲中的一样,收他为徒。
第二次,是诸位长老一口咬定他为细作,从冉以命担保,信任他。
第三次……
她的护短,明目张胆,可叶沉不敢妄加揣测她是否有私心或偏爱。
却只能归根结底一句:这辈子她确实改变了不少。
离开小师尊的三年,他虽日子过得风生水起,但总感觉有一双眼睛,藏在暗处,无时无刻在监视着他。直至前不久,在边界之地再次遇到玄蝶,回到救世依旧不断出事,他根本没睡好。
就好比现在。
他晕乎乎地坐在大殿堂内,从冉坐在他的左侧。天花板下的灯火宛如魔物般吞噬逼视他,耳边噪音响起妇女儿童老人的惨叫。
[求求你,救救我们……]
[不要!不要杀了我的孩子!!]
[娘,娘!你身子好冷,我给你……给你穿些衣裳。]
桌上残灯如豆,蜡泪慢慢积攒成沉重的大滴,像眼泪似地慢慢流下来。
叶沉瞳孔剧烈收缩,他控制不住般用手轻揉,想要缓解脑颅的疼痛。不料,漫无边际是一丝一丝拼命往里钻的冷,仿佛冷到里去。
每一块骨头都好像得脆了。
每动一下都好似骨头碎掉的疼,疼的钻心。
[我军已兵临城下,魔尊叶沉你死期到了,还有什么遗憾要讲!]
[道长,叶道长,救救我们……]
[叶、锦、华,你看看清楚自己做了什么!你杀人了,你杀了他!果然啊魔族生性残忍,狗改不了吃屎说的就是你们!]
[叶沉,至今日起,你便不再是我从冉弟子。本尊亲自废除你的修为将你驱逐救世。]
啪嗒——是脑中的一根弦崩裂的声音。
阴寒的冷,冷得入骨。
不一会儿,却又变成一阵突如其来的剧烈疼痛,更可怕的是叶沉的手脚都不能动,痛意好像是要把她碾断拉碎,无论什么地方都痛。
每一分钟,每一秒都无比漫长。
如万只虫蚁啃食五脏六腑,他活这么久,也只在前世服下剧毒的一个时辰,承受过这样的疼痛。
叶沉咬着嘴唇,浑身冰凉在轻颤着,气若游丝,每吸一口气,能感觉到生命在流逝。
折磨了半晌,那股子钻心的痛渐渐消失。他如鱼得水重重喘气,眉心好似有一块冰凉的东西贴着,熟悉亲切的灵力,源源不断进入他的身子,调整凌乱的内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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