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间俗人,怎么都不会把一个穷酸至极,满口浑话的乞丐与清冷不近人间烟火的无为道人联系在一块。若不是从冉无意间眉眼处透露出一抹说不尽的苦楚,和花楼中酷似娘亲的女子画像。
兴许堂堂帝君都没法认出,当年没拿他施舍的银两的乞丐竟是从容。
亦是此刻站在他面前的人。
叶沉将剑收回,单手握着:“我只是找阿姐来练个剑法。您没必要这般咄咄逼人,把我贬的一无是处。您厌恶我,无非是我刚来那会把救世外边的灵石块给弄碎了。”
自他来到救世,门派弟子长老,无不对他冷眼相待,恶语相向。叶沉犯错在先,也没争着吵着要和他们讲个理,但再好的脾气,总归会有耗尽的一天。
这辈子,娘亲跟上一世没什么太大变化,临死前叫他莫要记仇,倒是小师尊凭空冒出的一句话,被他记在了心里。
[多积点德吧。莫要连轮回都没了。]
他确实要积德行善。
前些年在这修行,打下了点基础,后三年下山历练,稳固道行的同时,偶尔帮百姓做点力所能及之事,在外边混了个好的名声。凡认识他的人,都会亲切叫他一声“叶道长您来啦”。
做惯了坏人,头一次收到称赞表扬,心里头还是有窃喜的滋味。
没什么脾气的叶沉,顶撞了自家师尊,叶婉错愕地看着他:“小沉……你少说几句。”
“我只是……”气不过。叶沉鼻子哼出两声,后面三字咽了回去。
虽说从容是庄主,但他掌管救世,大到人命关天之事小到芝麻琐事,地位不比从冉低。加上他的修为近乎成仙,不光是救世的人要敬他,天下人理应敬他三分。
当然孤傲怪癖的魔尊们除外。
像叶沉这种心肠恶毒的,最是看不惯身来高贵的虚伪修士,巴不得让这些清风道骨之人跌落俗尘,狼狈沾染。唯有这样,才能把他先前吃过的苦,通通体验一遍,一世两世。
生生世世。
从容不知叶沉在想什么,他的睫毛无意间撩起不易擦肩的轻风。他生的好看,高挺鼻梁上是一双深情凤眸,只可惜,这么个美人胚子,还能风光无限多久。
他漫步而来,随意瞥了眼旁侧的草木丛,伸手触碰着枝头嫩叶:“百花园里禁止打斗,你把我草药给伤着了,怎办?”
“行啦,本尊替他赔给你。”
屋外头传来女子轻快豪爽的声音,她熟练地推开门,手里提着用纸袋子包裹着的中草药。今日的从冉没穿惯来的白衣,玄色的衣裳配长剑着身,更显英姿飒爽。平时不拘言笑的她,在面对从容,连眼底都含着温柔的笑意。
要不是叶沉知道他俩是兄妹,他还以为从冉喜欢从容。
“你就宠着他吧!迟早一天出事!赶紧领走这麻烦精,我还要处理你给我的那堆烂摊子。”从容瞅了眼她手里拿着的东西,准备离开此处,想了会,快要走出百花园的他半路折回,拿起搁在一边石桌子上的药包裹,对着用灵力修复药草的从冉,“你伤还没好?”
弥散在空中稀疏的金光在游动,从冉的手指蜷缩了下,似是没料到从容去而复返:“伤多了去了,一时半会好不了。”
“你要是爱惜一点也不至于……”从容张了张嘴,失声道。
也不至于把自己整成个废人。
叶沉和叶婉一人拿着一把扫帚,扫着地上的残枝败叶。叶沉的心思全都放在了从冉和从容身上,在一处扫了半天没挪过位置,直至叶婉轻声唤了两三回才把游走的人给叫醒了。
他的修为有所隐瞒,丹田里的金丹被若有若无的魔气罩着。从冉的确是把他的魔气给封着了,但忘了,若一个人执意入魔,纵使仙人下凡,亦阻拦不了什么,何况她一介凡人?
离开救世第二年,他险些迷失自我沦为魔道,好在没被心魔蛊惑,失了心智。
值得庆幸的是他的修为仅一夜之间突飞猛进,跟之前判若两人。为了不被从冉发现,他装作愚钝不开窍,至于她教的剑法……真心领悟不了。
“是需要熬药吗?”叶沉快速忙活好手里的事他献殷勤地跑到他们面前问话。
当叶沉得知从冉病未好,他第一反应不是心疼而是得知了一件平常事,前世魔宫大殿,他的小师尊整日病怏怏,每逢秋末,便会一直染上风寒。
“去帮你师尊煎些草药。”从容打开药包裹,拿了一包出来递给叶沉,“到时候再准备个蜜饯。”
“是。”
药是沉甸甸的,一包的量足够吃三顿。叶沉没多问什么,拿了药草去了庖房。一打开草药包,浓郁的苦涩蔓延开来,刺激着嗅觉,苦到了心坎里去。
也难怪那人这般怕苦。
前世,最要命的便是让从冉喝药,分明病入膏肓,意识混沌间都拒绝喝药。后来还是下人买来桂花糕,才骗她喝了药。
叶沉嘴角轻勾,笑着把火升起,摸索着罐子,抓了糖桂花,觉得怕不够又抓了蜜金桔放在兜里揣着。
等他端着熬好的药回到百花园,哪还有从容和叶婉的身影?只有一袭玄衣的姑娘家趴在桌上,她手里拿着一张泛黄烧坏小部分的纸,一头墨发倾泻而下。
“师尊,您在看什么呢?”叶沉瞧她魂不守舍样,好笑道。
“你当真没见过这琴谱?”
从冉坐起身来,看着冒着热气的碗放在了桌上,眉头不自觉微微蹙起。她张着的眼眶里,晶亮的瞳仁缓慢地游动着。
“偶然撞见,路过那种,算不上见过吧。”叶沉眼神忽闪。
“你一魔修怎会来人界!”
即便是静静的坐在那里,从冉也能生出一股清冷卓然。黑眸深邃如潭,望着那双眼,叶沉仿若仅剩下半点的隐瞒都要被看透。
他垂着头把蜜饯放到药碗边。
“师尊,古书上不曾记载过灵夺琴究竟是何人所造,我听我阿娘说过,此物原本就是魔族的东西。不算偷不算抢。”
从冉端起药碗,不动声色一口喝完,随后,剥开糖桂花塞到嘴里含着:“此乃上古神武。”
“师尊是担心魔尊要抢夺此琴,一统江湖三界合一?”叶沉补充道。
“是这个理……”
见她犹豫,叶沉的心猛然一沉,拽着衣角的手指用了些力:“那,师尊是在怀疑我是魔族派来的细作?”
指尖的苍白,唇瓣的微颤,无不在证明他在这一刻害怕了。怕从冉赶他离开救世还是怕她直接在这把他一掌拍死?
是怕她失望吧。
秋末傍晚的微风,吹在身上,修行人不该畏惧寒冷,偏偏这风吹得叶沉骨子生疼得紧。每秒每分,煎熬得连呼吸都是多余的存在,他苦巴巴地眨着眼,宛如犯了错的罪人等待刽子手的一刀斩头。
“为师若是怀疑,你便是求着都进不了救世。”从冉嚼碎蜜饯,甜蜜过后,余下又是淡淡药味苦涩。
这倒也是。
从冉受不住苦味头疼道:“还有蜜饯没?”
“有……”叶沉拿出最后一块蜜金桔,一副欲言又止样。
“你记住为师即便怀疑天下人也不会怀疑到你身上。”从冉把甜齁人的食物丢进嘴中,她字词有几个别说得含糊,叶沉却是听得一清二楚,她道,“今日一过,诸如此类的话莫要再论,救世的细作还没找出,这儿已经是透风的墙。”
她看来是要把自己打发走了。
叶沉识趣地抢先道:“师尊可还要其他要紧事让徒儿去办?”
“有。”从冉摩挲着琴谱,而后把它放回乾坤袋内。
晚霞的余晖总爱拉长人的影子,叶沉在日落光下,瞧见从冉的眼里有着疼惜,薄唇轻启间,他听到她在说:“你那日画得不对,为师非九天之上的仙人。”
画?
叶沉脑子短路,愣了半晌,后知后觉意识到从冉说得是那日闲来无趣,提笔作的那张画。
他本是想画山水,奈何落笔之后,一勾一横皆是所念之人。大抵情绪作祟,在画她眉目之时,才会记得那么清晰,画得栩栩如生。
连瞳孔中夹杂着俯瞰众生的劲儿也给画了出来,倒是贴切了与世人所认识的扶摇仙君。
叶沉的声儿沉闷闷,似胸腔震动发出的音:“师尊在我心中便是如此,神圣不可侵犯。”
从冉语顿,像是听了天大的笑话,她眉头一挑,眼尾一弯,哪知笑容背后尽数苍凉:“是你还没看到为师狼狈的样,终究不是仙人了,岂能妄想成仙?”
她所有的失态,他都看过了,也不在乎多看几眼。
冬至将近,白昼最是时光短。红日坠入地平线,天黑了下来,昏黄的光晕映照在从冉的脸上,把她的那股子冷意冲散了不少。
叶沉感觉四周的空气有点热,他轻扯了下衣领,默默地拿起她拆开随意丢在桌上的糖纸和喝完的药碗。
随后仿若着了魔,站起身来便要离去,嘴里小声重复念着:“不是的……你有成仙的机会。”
叶沉亲手毁了从冉。
是他挖去她的金丹,让她沦为废人,囚禁在魔宫日日折辱。若世上没他这魔头,估计大伙都好过很多。
狭长的桃花眸越发暗沉,叶沉眸底深处是触目惊心的猩红。从冉瞧见他把脑袋都快埋到了胸膛间,朱唇轻抿,眉梢稍扬,看似慵懒随性,却有一股睥睨天下之气。
她说着叶沉听不太懂的话:“脸都花了。”
后者慢动作般停下了身子,回过头,掩去瞳中魔怔,他抬手,别扭又好笑地去擦脸,笨拙地擦了两三遍,正要再仔细擦拭一遍,耳旁传来困惑的声音。
“你那日的画,除了形象画的有所差异,其次脸还花了,叫人看不清五官来。”她那清秀的脸庞常年没有什么表情,加上叶沉这视角不好,只能见她唇瓣紧抿,睫毛浓密修长,覆着那漆黑如墨的眸子,透着一丝丝的凉薄。
“或者你画的并不是为师吧?”
从冉忽而抬眸,叶沉不难从她的眸中瞧到走神的自己,不知怎的,打心底听到小师尊说这话有些抑制不住的难受。
他忍不住解释道:“是你,画的是你,画花了是因为当时墨汁未干便把画卷起,糊到了脸上,将眉目摸黑了。”
“你紧张什么?”
“我……”
叶沉被问得语无伦次了,他一时半会答不上话。
在从冉死后的几年里,他的恨意似乎就没那么强了,重生遇她,产生的第一念头竟是逃跑,他当真不想再招惹她了。
殊不知天意弄人,他就差跟小师尊睡同一间屋了。
“师兄刚用传音阵说是抓到偷尸贼了,师尊要同徒儿一并去看看吗?”叶沉摸了摸鼻翼,从冉没吭声,他以为说错了话,便道,“徒儿多嘴,先行告退。”
他如只逃窜的老鼠,见缝就钻,百花园正门不走,走偏门。结果还没来得及拉开门,一个白花花的毛团从天而降,正中靶心,掉在了他的头顶上。
“什么东西!”叶沉吓得一哆嗦,手中的碗差点摔在地上。
毛团气呼呼地叫着:“我才不是什么东西!”
叶沉腾出只手来一把抓住它,拿到眼前一看,不禁咒骂道:“怎么又是你这个脱毛的玩意儿?”
白貂:“……”
它挣扎了番,一口咬在了叶沉的手背上,吃痛的某人松开了手,它得以逃脱,忙爬上从冉的肩膀上:“仙君,偷尸体的人是林宇宾,谢一方说他是殺魂教的人,可我看更像是帝都王城中的……”
叶沉愣了下:“谁?”
白貂打趣道:“哟,江湖中无事不知的叶道长也有不知的时候?”随后它感到有一股视线在身上游走时,它撇嘴把那人的名字给说了出来,“段乘风。”
“他不是早就死了吗?”叶沉大惊。
帝都皇城中有位名叫段乘风。此人战绩了得,却因斩除奸臣却不杀之,成为朝堂的众矢之的后罪私藏贼女,他遭毒害,身子如僵木,口不能辩,被朝堂奸佞小人诬陷数罪并罚,
景国二十六年秋,处其削骨之刑,血尽而卒,他的尸体被丢弃到乱葬岗,被那些飞禽走兽啃食干净。
死样太惨,很多人怕怨鬼重返人间,生前对他评头论足的人,不愿多言。
哪知他曾一袭军装勃然英姿,如琼枝一树,栽于黑山白水间,终身流露着琉璃般的光彩,捍卫着国家。漆黑不见底的眼眸,如一潭深水直淹没得让敌军无处喘息。
若林宇宾是段乘风,前世他一身柔弱,为此叶沉还前去嘲笑过,现在回过头来,人家是怎么在想他的?
要命……
白貂嘟囔着,摇晃脑袋瓜子:“将军嘛,无论人界神界还是魔界。人前威风,背后心酸一把泪,别功高盖主万事好商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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