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乍听唐天德此言,程伦英愣怔半晌都不知道要如何回应,见早已坐在厅上的知府宁慈、通判周运泽,此时脸色犹阴晴不定,想必他们早一刻知道消息,却到这时候还没有缓过神来。
“左骁胜军调往襄阳休整,楚山独力抵挡京西、河洛之敌,如何能承受得住?”程伦英也顾不上矜持,他与唐天德也算故旧,坐下来便急切问道。
之前从汝南郡公府出来,宁慈判断楚山不会放左骁胜军从汝州撤出,以为这次帝诏对汝南郡公府措辞再严厉,却不会叫南阳府官场陷入凶险的漩涡之中。
程伦英回到宅子里,细细琢磨觉得很有道理。
淮南战事才刚刚展开,赤扈东路军来势汹汹,但大越在淮南集结兵马也有二十余万,单纯以兵马计算,并不居劣势。
而绝大多数南阳府官员站在自身的立场看,觉得荆襄以北,南阳府与淮上、汝州所面临的京西、洛河敌军,才是真正的人多势众、气势汹汹。
入冬以来,楚山军虽然在襄城、召陵以北勉强抵挡住京西敌军的攻势,但汝州守军却损失惨重,汝阳等地失陷,大将杨麟惨烈战死。
旬日前汝阳失陷、大将杨麟战死之讯传至南阳,南阳一片混乱,无数民众拖儿携女仓皇南逃,生怕楚山军、左骁胜军兵败如山倒,虏兵眨眼间就杀到泌阳城下,到时候哭天天不应、哭地地不灵,惨遭虏兵践踏屠戮。
徐怀驰援汝州,于庇山摧锋折锐,令河洛敌军止于渡马河畔,是叫人松了一口气,但汝州、淮上所面临的危机就解除了吗?
不!
南阳府衙上下,没有谁天真到以为荆襄以北的危机已经解除了。
胡虏据京西、河洛,坐拥十数万兵马,而汝蔡两州在这个冬季之前,楚山军加左骁胜军,精锐兵马仅四万五千余众,更多是借助地形地势,以拒京西、河洛之敌。
而汝阳失陷,大将杨麟惨烈战死,也足以证明地形上的优势,并不能弥补兵力上的巨大差距。
此时左骁胜军已残,亟需休整、补充新的兵员,楚山军在襄城、召陵以北鏖战月余,伤亡也颇为惨重,而汝州西部为河洛敌军占领,嵩县陷落也是迟早的事情——种种情形都意味着汝州、蔡州所面临的局势,比在这个冬季之前更为严峻、凶险,怎么能说危机解决了呢?
南阳府衙上下没有特别慌乱,主要还是神武军除了万余精锐驻守商州所属的上洛、商洛、卢氏等城外,近三万主力精锐都驻守在南阳府所属的方城、泌阳等地。
现在朝廷将左骁胜军残部从汝州撤下来,调到襄阳休整,还要将三万神武军主力精锐调往庐州,增援淮南战场,相当于将荆襄以北的兵马掏空掉大半。
此时但凡汝州、蔡州(淮上)有半点闪失,南阳府就会直接沦陷。
程伦英可不敢指望南阳府军面对凶残好战的赤扈骑兵,能发挥多大的作用。
这也是宁慈等人虽为吏部直接任命地方的士臣,却在传诏使者面前丝毫不掩饰内心不满的关键。
不错,宁慈身为一府之尊,在南阳权势、地位仅次于郑怀忠;中枢又有用宁慈制衡郑怀忠的用意,在很多事情上的话语权,宁慈甚至不弱于郑怀忠。
宁慈所拥有的这一切,乃是中枢所赐;宁慈在南阳,很注意跟汝南郡公府保持距离。
不过,这一切都要保住南阳府,才有意义啊。
程伦英很是不解,楚山为何会如此干脆利落的奉诏行事,不将左骁胜军留在汝州休整、补充新的兵员!
宁慈以及通判周运泽,此时也特别想知道这点。
“唉,楚山能不能承受住京西、河洛之敌所施加的压力,说不忧虑,那纯粹是唬人,”唐天德对汝蔡往后严峻的形势,当然也有很深的忧虑,此时也不加以掩饰,深锁着眉头,说道,“但朝廷令旨如此,楚山又安能拒之?朝廷如此安排,也必有朝廷的难处,我们时时说要为陛下分忧,要为朝廷分忧,总不能是句空话吧?”
唐天德代表楚山而来,如此表态,宁慈、周运泽、程伦英他们又能说什么,难道哭着喊着求楚山抗旨?
徐怀计划要大规模整顿汝州两翼的山地坞寨势力,因此将更熟悉相关工作的唐天德从罗山调到汝州,准备接任州衙户曹参军一职。
;不过,此次传诏,汝州正式纳入楚山行营防区,徐怀兼知汝州军事、兵马都监等职,但州衙诸曹及县司诸多官职的调整需要一个过程。
即便朝廷已经给徐怀最大限度的自治权,形同藩镇,但依照规制,这些品秩官职的调整,还是需要在徐怀举荐后,通过朝廷吏部正式下书任命。
唐天德先到汝州熟悉情况,这次需要分量足够重的人物前来泌阳接洽,唐天德接下此任。
“朝廷欲调神武军前往淮南增援,徐侯他对此有何看法?”宁慈多少有些不甘心,问道。
“朝廷不是一直都在催促汝南公出兵增援淮南吗?我家节帅向来觉得理当如此——怎么,汝南公那边还没有准备妥当?”唐天德反问道。
唐天德虽然担忧楚山军能不能在汝蔡力挡河洛、京西之敌,但对神武军调往淮南参战,态度则跟宁慈、周运泽、程伦英等人完全不一样。
郑怀忠坐镇南阳,又经武关道兼领商州军政,这个冬季理应从占据洛水上游的卢氏出兵,牵制一部分河洛之敌,以分担汝州所承受的压力,然而神武军驻守上洛、卢氏的兵马这个冬季却是岿然不动。
郑家父子率领神武军驻守南阳,并不能替楚山分担军事压力,但朝廷将之调到淮南增援,倘若将虏兵成功逐回到淮河北岸,楚山东线的防御压力将骤减——楚山会做怎样的选择,宁慈简直就是多此一问。
楚山诸将是不希望左骁胜军这时候调出汝州,但更希望朝廷将神武军调往淮南战场。
而除了楚山对郑家父子积怨甚深外,杨祁业、杨耀宗等左骁胜军诸将对郑家父子更可以说是恨之入骨。
杨祁业、杨耀宗诸将内心深处还是更想着留在汝州战场,找河洛敌军报仇雪恨,但考虑到朝廷将他们调往襄阳极可能是迫使郑家父子就范,就很乐意配合了。
当然,唐天德这次过来负责跟南阳府衙交涉诸多事宜,更多观察南阳府官员以及士绅乡豪对当前局势的态度与反应;至于郑怀忠、郑聪父子那里,种种消息由南阳府衙居中传递即可,唐天德是不会去交涉的。
“帝诏甚急,左骁胜军伤病极多,也亟需调往襄阳休整,一切需宁、周诸位郎君即刻筹措,给予方便——我这两天受命来南阳专门盯着这事,此时前往驿馆暂息,不劳宁、周二位郎君相送,但晨时再来打扰,”
唐天德站起来身,朝宁慈、周运泽拱拱手,说道,
“我家节帅不是个好相与的,我们平时都得小心谨慎伺候着。南阳倘若动作稍慢,我家节帅到时候有什么脾气发作下来,还要请宁、周诸位郎君多加担当……”
宁慈、周运泽等南阳府官员,对楚山向来就不待见,唐天德说话也不讲究,径直暂告离去。
“得志便猖獗,真是狗肉上不了宴席!”听着唐天德离去时不加掩饰的威胁语气,通判周运泽气得直哆嗦,拍着桌案斥骂。
程伦英这些年注意与楚山保持距离,但关系也谈不上恶劣,再者唐天番离开时这番话主要还是针对宁慈、周运泽二人。
他更关心事势会如何演变,看向宁慈,小心翼翼问道:“左骁胜军伤卒不日就要经南阳送往襄阳救治之事,是不是赶紧派人知会郡公府一声?”
宁慈脸色阴晴不定,好一会儿才皱着眉头,压低声音问周运泽、程伦英:“楚山会不会另有秘诏?”
周运泽、程伦英也是一惊,下意识往衙堂外窥了一眼,怕此间谈话被外人偷听去。
周运泽沉吟道:“照理说这次乃是楚山兼领左骁胜军残部的良机,但靖胜侯偏偏放左骁胜军调往襄阳,听候文侯统领,或许恰如府尊猜测,靖胜侯另得陛下秘诏行事……”
程伦英见宁慈脸色越发的暗沉,暗自想:要是徐怀另得秘诏,宁慈身为南阳知府,事前却完全没有听到风声,是不是代表朝廷对宁慈没有全力督促郑怀忠从南阳出兵已经相当不满了?
唐天德刚才强硬带有威胁的语气,是不是也算一种暗示?
过了良久,宁慈才缓下紧绷的神色,跟周运泽、程伦英说道:“还要劳烦二位大人,陪我前往郡公府走一趟。”
“我们要如何说?”周运泽忐忑的问道。
“食君之?,除忠君之事外,周郎君还有别的什么选择吗?”宁慈反问道。
“也是,也是!”周运泽尴尬的苦笑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