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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三十七章 守如磐石

    河洛敌军有序往十数里外、临近北滍水的一座坡岗退去,就像次第退去的汹涌潮水。

    朱沆、史轸深一脚浅一脚登上庇山南寨两排栅木夹土夯筑的寨墙,拂晓寒风越发凛冽,吹得两鬓霜发狂乱,看战场内外良久无语。

    苍白色的残月还挂在天际,照得尸骸横陈的战场有如修罗地狱,还有不少被遗弃在战场上的受惊伤马,在血泊中,在断刃残朝间,跌跌撞撞的奔走。

    徐忻等将率部在血腥战场以东停驻下来,成百上千的将卒顾不上歇口气,直接暴露在滴水成冰的凛冽寒风中,开挖长壕;即便河谷地冻得坚硬如铁,镐锹下掘,如斩在铁石之上,震得手臂发麻,虎口不一会儿就磨出血泡。

    这时候谁也不敢有丝毫的松懈。

    分秒必争之时,谁敢等到后方征募的民夫调上来后,再去修造新的营寨、壕堑?

    夜战得此惨胜,是不幸中的大幸,却并没能重创河洛敌军,甚至连伤筋挫骨都算不上。

    曹师雄此时率万余前部兵马往十数里外的坡岗退去,河洛敌军在南侧河谷以及十数里外的坡岗都扎有简营,但曹师雄很显然不想在庇山南侧河谷再仓促会战,宁可先拉开距离,以便更从容的重新组织攻势。

    河洛总管府在六七十里外的汝阳、紫逻口、广成驿等三处大营,还有两万多甲卒可以调动;在万安山(嵩山西脉)左右的伊阙、大谷关附近营寨,更有万余赤扈精锐骑兵待命——此外还有近万兵马正围于嵩县城下,其在洛水沿岸的城寨以及洛阳、孟津、偃师等地还有大量的驻军,可以调动的兵力,不在京西总管府之下,只是骑兵规模略小而已。

    而汝州呢?

    汝阳失陷,守军除去从地方征募的乡兵寨勇外,近四千左骁胜军精锐几遭覆灭,杨麟、杨照廷等将战死,可能仅有两三百将卒突围逃脱升天。

    守御嵩县孤城的千余左骁胜军精锐,也是凶多吉小,徐怀再有通天之能,此时也无力从汝州组织兵马去解嵩县之围。

    目前只能派死士潜往嵩县,通知守军尽一切可能突围,往南进入伏牛山深处支持作战。

    当然,徐怀他们也必须做好嵩县守军无法突围脱身,最后选择降敌的心理准备。

    而今夜庇山河谷一战,左骁胜军虽获惨胜,随之而来的却是逾两千人的惨烈伤亡。

    现在将鲁山、郏县两城的守军都算上,左骁胜军仅剩六千众,很难想象短时间左骁胜军还有多强的作战韧性。

    即便哀兵可用,徐怀难道让左骁胜军拼到连一兵一卒都不剩?

    “在朝廷新的旨意抵达之前,汝州及左骁胜军皆受我节制,朱沆相公、杨祁业及杨耀宗诸位将军,你们对这没有什么问题吧?”在庇山南寨简陋的棚帐之中,徐怀衣甲未解,与朱沆居中坐于长案之后,看着左骁胜军袍甲上染满鲜血,草草包扎创口而坐的诸将,沉声说道,“即刻起,左骁胜军诸部先撤往汝州城救治伤卒、休养生息,汝州城以西庇山等地皆由楚山右军及选锋军接管防守……”

    “得幸徐侯及时来援,汝州暂未陷于敌手,依朝廷律制,我等是要听命于徐侯,但值此用兵之时,左骁胜军怎么退往梁县?祁业倘若躲到梁县不与敌战,如何对得起身死受辱的父子?”杨祁业声音嘶哑的说道,不愿意接受徐怀将左骁胜军撤回梁县的安排。

    “杨侯身死受辱,乃是国仇,非为私恨;为杨侯雪洗此仇此恨,亦是所有御虏杀敌将卒之职责,绝非杨氏一家之事,亦非左骁胜军一军之事——难不成你还愁以后没有御虏杀敌、报仇雪恨的机会?”徐怀说道,“祁业,既然你认可我对汝州、对左骁胜军的节制之权,那就听令行事吧,不要再在这些细枝末节上纠结——此间先由楚山右军支撑一段时间,倘若敌军攻势凶猛,少不得会将你们再拉上战场的,并肩作战,同生共生,乃是我徐怀奉行迄今的信念……”

    杨耀宗等将若说之前因为山头思想作怪,对楚山有种种看法,但经庇山河谷一战之后,除了心悦诚服、甘受节制之外,还能有其他什么想法?

    试看天下,有谁能做到徐怀这般,身为一军之主帅,数十万军民生死存亡系于一身,为援友师,身先士卒,亲率侍卫精锐,悍不畏死杀入数倍于己的敌阵冲锋陷阵?

    杨耀宗诸将即便再看高自己一头,也绝不觉得他们能做到这一点。

    杨祁业此时对徐怀的安排有不同意见,主要也是想率左骁胜军留驻庇山,与楚山军共同面对河洛敌军接下来注定凶猛的攻势。

    &nbssp;当然,徐怀的解释他能接受,应道:“末将遵令!”

    朱沆此时当然不会再提调左骁胜军南下之事,圣旨都不会拿出来,但汝州形势之严峻,已经超乎之前的想象,他满心忧虑的看向徐怀问道:

    “是否要遣人赶往郑国公处,请求南阳紧急调派一批援兵过来?”

    “郑怀忠愿意出兵相援,这个冬季他们就不会龟缩于南阳,不从洛水出兵北上——对这种人等,我是断不会浪费气力去请求什么的,”

    徐怀双手撑在木案之上,虎目不怒而威,语气寡淡,却不再掩饰苛薄,说道,

    “朝廷诸公权衡种种厉害关系时,倘若有万千将卒拼死杀敌时的半分血勇之气,也更无需我们低声下气向南阳请求什么!朱沆相公但请奏明陛下,淮上、汝州或有拉锯,但绝不会令京西、河洛之敌有越雷池半步的机会,无需郑怀忠替淮上、汝州操虑……”

    “我就这样返回建邺,以徐侯之言奏禀陛下,也没有办法令陛下安心啊!”朱沆苦笑道。

    说到底,朝中首先要确保淮上这个冬季能守住,才有可能态度强硬的从南阳调更多的兵马到淮南参战。

    信阳、罗山、楚山一线,楚山军需要防备已经渡淮进入潢川、戈阳等的兀赤所部敌军,至少需要预留一万精锐与地方守军配合,才能保证淮上东线无虞——除此之外,徐怀在蔡州、汝州还能调动多少精锐战力应对京西、河洛之敌?

    在襄城以北、梁县以西,曹师雄、岳海楼至少能集结楚山三倍以上的精锐兵力。

    淮上岌岌可危,不能做到固若金汤,不管郑怀忠、郑聪父子意愿如何了,朝堂诸公就敢从作为荆襄大地的北大门南阳大肆抽调兵马?

    “倘若曹师雄不后撤十数里,直接在庇山以南不计伤亡的与我们继续厮杀下去,我还真不敢拍着胸膛说淮上无忧——但此时嘛,至少这个冬季,留给曹师雄的时间已经不多,请朱沆相公回到建邺,奏禀陛下,无需为蔡汝忧虑也……”徐怀稍作沉吟,知道朱沆返回建邺,需要跟建继帝及周鹤、胡楷、高纯年等人有一个交待,详细解释道。

    血腥而残酷的战事,对敌我双方的意志考验也极其严峻。

    庇山河谷一战,杨祁业、杨耀宗等将更多是悲愤交加,一意求死,但徐怀果断率千余选锋军甲骑、三百多马步兵杀入战场,更关键还是跟曹师雄在庇山争一先手。

    汝州夹于伏牛山与嵩山南脉(箕山)之间,除了北滍水从西往东横贯汝州这一槽形盆地外,同时还有发源于两翼伏牛山、箕山的大小溪河,于汝州的坡岗丘山之间,最终汇于北滍水。

    这些溪河与北滍水共同将汝州盆地切割成一条条、一块块。

    这一地形特征,注定了汝州并非赤扈骑兵肆意纵横之地。

    而北滍水源出北侧箕山的两条宽逾百步、春夏流急如奔的主要支流,就位于庇山以西。

    此外,从庇山往南到北滍水是相对平坦的河谷地,但也仅有七八里纵深;渡过北滍水到南岸,伏牛山北坡的丘山较为险峻,山势更逼近北滍水南岸——

    只要熬过溪河解冰,庇山南侧的河谷地,就是进出庇山的必经之路。

    “庇”山之所以得名,原意也在于此。

    守汝州必守庇山。

    曹师雄倘若不退,徐怀就只能被迫源源不断从襄城、召陵抽调精锐,与河洛敌军在庇山拼消耗,只有坚守到溪河解冻,才敢松一口气。

    楚山军现在能抽调的兵力太有限,左骁胜军又是如此惨状,徐怀还真不敢拍着胸脯说一定能支撑到溪河解冻、逼曹师雄退兵的那一刻。

    曹师雄现在退了,看似就退出十数里,接下来会集结更多的精锐兵马,重新组织攻势杀来,但曹师雄有意求稳,重新组织攻势就需要一个过程。

    哪怕仅仅是三五天,也为楚山军在庇山以南河谷修造工事、构筑防线争取到极关键的时间。

    三五天时间,哪怕从襄城、叶县调一两百辆精铁盾车过来,也绝对比纯粹拿成百上千的将卒以血与肉跟敌军硬拼消耗,好上太多……

    徐怀要叫曹师雄知道,楚山精锐不仅仅擅长如无厚之刃剖解筋肉的犀利进攻,还更擅长坚如磐石、挡锋挫锐的坚厚守御。

    绝大部分的战械,因为机动性较差,难以在进攻过程中发挥威力,却能守御中最充分的发挥出威势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