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要不要去汴京,徐怀内心也是挣扎的。
他脑海里所闪现的记忆片段,早已照示既有且惨烈的历史结局。
即便蔡铤下狱、王禀跻身执政之列,甚至有可能进一步得以重用,但徐怀并不觉得这已经彻底逆转了这一惨烈结局形成的基础。
他早先的想法,即便率桐柏山卒前往勤王,也会选择游离于汴京之战的外围,尽可能为后续在淮河一线组织防线,积蓄宝贵的有生力量。
他从来都不奢望,能打赢汴京防御战。
而徐怀的这层顾虑,又或者说对最终要不要去汴京,他都没有办法跟王举、徐武碛他们商议。
看他们颇为期待的神色,他们很显然以为即便赤扈骑兵能越过黄河南下,蹂躏中原大地,但汴京城绝不可能那么轻易失陷。
是啊,作为大越帝都的汴京城,平时就十数万禁军驻守;而大越数千里幅员,汴京四周都是人口稠密的州县,一旦敌骑驰至汴京城下,援兵将源源不断从四周州县驰至。
赤扈人的骑兵是纵横无敌,但其攻城兵马仅有四五万人众,强攻应州城也并没有显得有多出色,这毕竟是赤扈人的不足之处,他们拿什么去硬啃有百万军民的汴京城?
此外,徐武碛、王举等人心里忠义未泯,怎么可能会因为大越汴京势险而想着置身事外?
当然,汴京即便注定最终不能守御,徐怀此时去汴京也意识就是十死无生之局——第一次北征伐燕是那样的险恶局面,他还是险之又险的脱身。这次倘若要去汴京,所面临的人与事必然会倍加错综复杂,但无论到什么时候,都不至于找不到脱身的机会。
他又没有为大越王朝殉葬的心思。
徐怀没有急着给朱沆答复,只说要好好想上一想,便岔开话题去说这一个多月来云朔之间的种种悲壮之事。
虽说每隔三五日,史轸、朱芝作为兵部随征官吏,以及王高行等人也会以岚州兵马都监司及州院的名义,将战事的详细进程具函,派人手赶往汴京通禀。
不过,不是所有事都适宜直接写入信件与公函之中。
这些事还是需要当面相告,才能说清楚。
众人围着火盆而坐,夜食也是将一副熏制的羊架子架火盆上烤熟,众人拿囊刀割着滴油的肉食用。
虽说白天饱睡好几个时辰,但犹不能消除连续游击作战的疲惫,徐怀还有太多的事情需要细细权衡,没有陪朱沆多晚,便早早回去休息。
徐怀脱去袄袍躺到被窝里,也没有吩咐人点上一盏灯,独自卧床静思。
虽说外面星月满空,但狭小的土墙窗户用几层厚纸糊住,屋里漆黑一片。
柳琼儿掀开被窝钻进来,徐怀抱怨的叫道:“你又来勾引我?”
形势险恶,徐怀几次浴血奋战归来,柳琼儿便嚷嚷着不去管什么名份,要彻底委身给他,但每到干柴烈火要熊熊烧起来时,又打退堂鼓溜走。
当然,徐怀抱怨归抱怨,但能将温软馨香的佳人搂在被窝里温存,也是极美的事情,却是不会拒绝——却不想他这次伸手去揽佳人纤腰,触手却是柔腻弹软,这一刻的柳琼儿竟然未着丝缕,与以往不同。
徐怀便觉体内似有一座火山喷涌起来,为防柳琼儿又临阵脱逃,决定速战速决,将她拉入被窝直接到压到身下后又慌手慌脚将自己扒个干净。
柳琼儿哪里想到徐怀如此惶急,吓得捂嘴才没叫出声来,咬唇承受那撕裂的痛楚——好在徐怀也是初哥,又心急火燎,没多一会儿完事,总算是没有承受太久的摧残。
“你怎如此鲁莽?”柳琼儿趴在徐怀的怀里,恶狠狠咬住他的肩膀,嗔骂道。
“不是怕你又临阵脱逃,赶紧生米煮成熟饭?”徐怀问道。
“我想你没有一口拒绝朱沆郎君,必然是要去汴京的,却不知此番一别,何时才能相见,我得要留个念想!”柳琼儿说道。
柳琼儿最是清楚徐怀对汴京防御是何等不抱期望,而汴京及朝中的形势又异常的错综复杂,远非两次北征伐燕时能比,料定徐怀会选择去汴京,她也便舍弃所有的顾忌。
“我不会去汴京,”徐怀说道,“或者说我即便要去汴京走一遭,但不会在汴京留太久,也不会留在王禀相公身边任事……”
“啊?”柳琼儿在幽暗的室内瞪大眼珠子盯住徐怀的脸庞,直想从徐怀身上坐起来,震惊问道,“你既然不想去汴京,为何刚才一副忧心忡忡、犹豫不决的样子?”
“我犹豫,是没有想好拿怎样的说辞先说服朱沆。”徐怀说道。
“那我不是吃大亏了?!刚刚真是痛死我了,你那么鲁莽,一点都不顾念人家,恨死你了。”柳琼儿抓起床头的裙衫要从徐怀身上爬起来。
徐怀将柳琼儿抓在怀里,说道:“不能打破大越现有的朝政格局,是没有办法抵挡亡国之祸的——而即便是当朝诸执政大臣大换血,又或者王禀相公能全权统揽勤王之事,也不能改观……”
…………
…………
徐怀夜里将柳琼儿留在房里,但柳琼儿实在承受不住他贪欢,一早就将他赶出房去——也无需人伺候,徐怀洗漱过,便将朱沆、史轸、卢雄、王举及徐武碛等人请过来,找朱沆开诚布公的问道:
“史先生之论,我之前就写于书信之中献于王禀相公案前,不知道王禀相公阅后有何感想?”
“那时我还没有留开汴京,王禀相公读过那封信时,还特意将我唤过去,说他彻夜琢磨,越发觉得微言大意——这次特意着我从潞州往府州过来,除了你之外,还一定要将史先生先行请回汴京。”朱沆说道。
“史某半辈子都钻在故纸堆里,纸上谈兵阔论几句也是恶习,未曾想将王禀相公唬住,实在是罪过!此番随军北征,连受惊吓,越发觉得体弱气虚,就想着倘若能归汴京,告老休养便是,还请朱沆郎君帮忙在王禀相公跟前告罪一二!”史轸连忙推辞道,语气多少带些惶急,生怕叫朱沆揪到王禀身边再也脱不开身来。
“史先生,你也不要急于推脱,即便要去汴京,也是我与你同往,不会将他你一人扔在汴京不管,”徐怀示意史轸稍安勿躁,说道,“你且与朱沆郎君说说汴京为何不能守?”
史轸苦笑说道:“军侯知道我所虑是什么,军侯又有什么话不便与朱沆郎君直言,非要借我的口说出?”
徐怀摇了摇头,叹气说道:
“史先生真是老奸巨滑,连几句话都不肯替我说,那便我来说吧!汴京城高且厚,有十数万禁军相守,而距离江淮、襄湖、关中、山东皆近,遇敌诸路勤王兵马倏忽而至,赤扈骑兵虽然纵横天下莫敌,但怎么看,都不像能猝然攻陷汴京的样子。不过,我们先不论此时的赤扈,比一百余年鼎盛之时的契丹强出来,且先问问当今之大越,比立朝之初的大越差了多少,有没有能力像百余年前迫使契丹缔定盟一样,最终迫使赤扈人放弃南侵的野心?”
朱沆皱起眉头,抿嘴说道:“大越立朝之初,与契丹数战都谈不上顺利,也曾叫契丹骑兵杀至黄河沿岸,但当时朝野气象新振,君臣相守、将卒用命,非此时所能及。也恰恰如此,王禀相公在官家面前才有‘狮象搏兔、尽用全力’之论,力主在赤扈人饮马黄河之前,就召集天下兵马毕至汴京勤王,而非等到汴京为赤扈骑兵围困之后才想到亡羊补牢!”
“王禀相公能有狮象搏兔之论,确有卓见!”史轸坐旁边不咸不淡的称赞道。
这时轮到朱沆苦笑起来,说道:“奈何其他相公却顾虑其他太多,此时都不赞同王禀相公操之过急,官家也优柔寡断。不过,这些只是我刚离开汴京时事状,此时赤扈人已经形成东西两路并进之势,王禀相公在最近几封信函里提到,朝中风向有所转变……”
“即便狮象全力之论能得朝野认可,这次倾尽全力也能守住汴京城,但大越集结天下兵马,能与赤扈骑兵在河淮之间野战决胜吗?”徐怀说道,“倘若赤扈人见汴京不可猝得,围而不攻,大越在汴京之外有防御纵深,限制其肆虐河淮吗?倘若河淮残破,任由赤扈骑兵肆虐蹂躏,即便一时守住汴京城,又有何益?”
见朱沆沉默不言,徐怀继续说道:“大越立朝以来奉祖宗法,以文御武、权权制衡根深蒂固,虽然将河淮之间划为京西南北、京东东西计四路统御一百六十余州县,但诸路权柄分授经略、转运、常平、审刑四司分掌,彼此并无高下,相互牵制。而州县诸事又常常可以绕过监司,直禀都堂处决,州衙之中,知州、州判互为牵制,曹司官长皆为清贵士臣。大越实际将河淮之间的权柄切割得支离破碎。这是有效杜绝地方权臣擅权危及朝堂,但权柄被切割得支离破碎,朱沆郎君你便会发现河淮一百六十余州县的两三千万人丁,实际上却无法聚集一支真正有战斗力的兵马,去限制赤扈骑兵纵横肆虐河淮……”
想要抵御赤扈人的南侵,一次、两次从千里之外召集兵马勤王是没有问题的,但次数一多,大越自身便一定承受不住,先行垮掉。
河淮被打残之后,汴京城里百万军民吃食尚成问题,勤王兵马的粮饷怎么解决?
王禀主张狮象全力论,其他执政大臣有所顾忌,也并非没有道理。
毕竟突然间召集几十万兵马到京畿附近来,饷银可以暂时不发放,但几十万张嘴不能让他们张在那里吃东北风吧?
也不能去学赤扈人那般,放纵将卒洗劫州县,自筹钱粮吧?
不去考虑朝廷此时存在的种种弊端,以一切皆是理想状态,在河东、河北被打破的情况,想要真正守住汴京,需要在京东东路、京东西路、京西南路、京西北路,都能集结出一支有着足够规模、也有一定战斗力的防御兵马,与汴京共同形成足够的防御纵深。
唯有这样,一方面除了限制赤扈骑兵在四路肆无忌惮的横冲直撞,一方面也能最大限度的保障河淮地区的生产,保障在河淮地区的数十万将卒不至于饿着肚子与赤扈人作战。
徐怀并不觉得此时的大越能做到这一点,就算是立刻委任王公大臣,去掌握四路的钱粮兵马大权,对这四地的军事潜力进行挖掘动员,时间也来不及了,但他倘若要去汴京,便一定要提出这点,也一定会强烈主张王禀去推动这件事。
这么做自然不可能,也不是解汴京当前的燃眉之危。
时机已来不及了。
但这么做,却能最大限度的促使包括桐柏山、南阳盆地在内的京西南路,在河淮彻底糜烂之前,就提前进入备战状态。
徐怀至少需要朱沆、卢雄等人赞同他这一主张,他此去汴京才有意义;要不然他宁可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