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修深夜归来时,晏长风正准备吃回家后的第二顿。她先前在集福院陪着老太太吃了一顿,回到二房沐浴过,小厨房又端来了乌鸡糯米汤。
“你回来的正好,快坐下陪我一起吃。”
“刚好饿了。”裴修洗过手坐在媳妇儿身边,手习惯性地搭在她小腹上片刻,不知在感受些什么。
“这么晚了,宫里就不能给点吃的?”晏长风打发如兰再去下碗面,“光让马儿跑不让马吃草,你们就该集体撩蹶子。”
“谁说不是呢。”裴修笑,“韩霄忍不得饿,圣上问话他就装胃疼,要不是他,估计这会儿还没完。”
“韩大人怪好玩的。”晏长风问,“宫里情势如何,成琨父子都处理了?”
裴修把今日朝堂上狗咬狗那一出将给她听,“成琨断然没有活路,成锋我会想法子把他捞出来,不过不是现在,至于皇后,圣上为了颜面,大概不会惩处太过。”
晏长风:“那蜀王的太子位十拿九稳了吗?”
裴修摇头,“还不算,我先前说过,立储不是圣上一个人的事,首先朝臣不能超过半数反对,其次得凑齐四块圣祖令。”
“什么圣祖令?”晏长风从未听过。
裴修:“就是圣祖皇帝分发给四大家族的四块令牌,每一朝非嫡长册立太子都要凑齐这四块令牌才算,圣上当初就是靠大长公主笼络四大家族才成了继承人,太子也是,只不过后来四大家族老一辈都故去,才叫盛明轩钻了空子。”
“这么麻烦?”晏长风以为干掉太子就十拿九稳了,谁知道还有这么多破事,“那先前圣上凭什么独断专行立皇孙?”
裴修同她解释,“依照本朝的立储顺序是父死子继,太子为储君,他的嫡长子是名正言顺的继承人,不需要四块令牌,成琨跟皇后为了让这个庶子名正言顺,一出生就让圣上做主给正了名份,再加上是太子遗孤,他们自觉可以堵住别人的嘴,但眼下局势朝臣不可能答应。”
“如此说来,蜀王的胜算还是大啊。”晏长风掰着手指头算了算,“经此一闹,朝臣应该有半数以上支持蜀王,四大家族里,咱们跟魏国公还有德庆侯府应该是十拿九稳,安阳侯府那边已经立了嫣姐儿为世女,就算老侯爷不同意,他孤掌难鸣,恐怕也难翻出什么浪花来吧。”
“只要他翻就是麻烦。”裴修道,“蜀王上位对世家大族的影响最大,世家可不止四大家族。”
“我明日去看看外祖母跟大表姐,先探探口风。”晏长风说回到家事上来,“我方才去看了祖母,她老人家身子骨大不如前,听王嬷嬷说冬日里病了几回。”
裴修猜想祖母这几个月不会好过,裴延庆造反被杀,国公府元气大伤,孙子孙媳奔波前线,老人家一边是伤心一边是担心,身边又没个知心人开导,自然郁结于心。
“吃过饭我去看看她。”裴修说了半天,还没见汤的影子,“我汤呢,厨房总不会没给我做吧?”
“汤来了汤来了!”如兰说话端着托盘进来,“姑爷久等了,厨房现做的面,耽搁了。”
裴修笑,“我跟夫人一样喝点参鸡汤就好,干嘛还现做面……诶?为什么我的是整只鸡?”
晏长风的鸡汤,鸡肉是撕碎了的,掺合在糯米里很容易入口。而世子大人的鸡汤,鸡是整只的,糯米还在鸡肚子里,十分的敷衍。”
如兰道:“糯米鸡汤本来就这样喝的世子,我家姑娘以前也这么喝,现如今情况特殊,所以一切按照祖宗的待遇来。”
晏长风:“……”
裴修笑了起来,这理由他没有意见,“得,我跟祖宗吃一锅里出来的鸡汤,这待遇也算到顶了。”
晏长风的祖宗待遇才刚开始,第二日她一睁眼,洗脸巾就递到了面前,紧接着是漱口水,早茶,早饭,正个不让她下床的节奏。
她哭笑不得,“如兰,你小姐我只是怀了娃娃,不是半死不活了。”
“呸呸呸!不要说这样不吉利的话。”如兰道,“姑娘好容易有了,我乐意伺候着,反正养一养也没有坏处,你在外奔波几个月,怎么不得补回来啊。”
这风格怎么那么像裴二,晏长风问:“是你姑爷教的?”
如兰:“姑爷倒没有,只嘱咐我不要叫醒你,让你多睡会儿。”
哦,那就是青出于蓝了。晏长风心说好嘛,如兰现在成了徐嬷嬷王嬷嬷还有裴二结合体,以一敌三,一身神通。
“如兰,我今儿得去侯府,帮我准备衣裳。”
如兰不情不愿,“刚回来呢,又要出门子,姑娘你怎么就不能消停些?”
晏长风以后不消停的日子还多呢,但她没敢说,怕耳朵长茧子,“正是刚回来才事多,各家总要走动一二,没事的,我叫马车走得慢些,不会有事。”
一番折腾下来,离家时天儿已经不早,晏长风叫陈岭赶快点,几乎是快马加鞭到了侯府。
下车后她不忘嘱咐陈岭,“回头如兰问起来,你只说马车赶得很慢,非常稳。”
陈岭一脸懵,“现在如兰丫头这样可怕了吗?回家还要对口供?”
晏长风悔不当初,“谁说不是呢!”
侯府外有数人把手,见了晏长风,还是那套说辞:”世子夫人请留步,大长公主如今不见客。”
晏长风端详着些侍卫,不是侯府的卫兵,“她老人家叫没教你们出来之前,先认清各位贵人的脸吗?你们这样看门,不知要得罪多少贵人。”
几个侍卫不客气道:“这是大长公主的吩咐,”
“成琨已经入了刑部大牢,皇后被禁足凰宁宫,你们现在退开,无人怪罪,若是不退,休要怪我不客气。”晏长风言尽于此。
宫里的消息还没传到这里,这些侍卫不知道靠山已倒,还在尽忠职守,先下听闻真相,都有些不知所措。
晏长风提点:“你们的人尽快离开侯府我不追究。”
侍卫们自然不敢再继续再人家地盘上找死,纷纷退去。晏长风顺利进了侯府。
侯府的人上次几乎死绝,府里一片死寂,又因着无人整理打扫,落叶遍地,四处灰尘,几乎像个空了许久的宅子。
她一直走到二院才看见有人,正是在家养了几个月的姚文庭。
“长风?”姚文庭以为自己眼花了,“是你吗,你怎么来了?”
“是我大表哥,我昨日刚回来,今日过来看看你们。”晏长风见姚文庭走路有些跛脚,心头一紧,“你腿怎么了?”
“哦,没什么。”姚文庭这几个月受尽了伤痛的苦,意气全消,“大腿上挨了一刀,砍得深,没好利索。”
什么刀伤近四个月也该好了,晏长风琢磨着,恐怕是伤了筋脉,“柳庄主还在北都,下午我请他来给你瞧瞧,表哥,舅母跟大舅舅他们都好吗?”
“父亲比我伤的轻,他早已好了,母亲也没什么大碍,就是在家闷得慌,整日嚷嚷着要出去。”姚文庭故作无事地说。
晏长风并不戳穿,“表哥,皇后如今被禁足,成琨倒了,府外的看守尽数退去,你们可以自由进出了。”
姚文庭一怔,他数月不知人间事,有些跟不上她的话,“那太子呢?”
晏长风便把这几个月的事同他说,说到皇孙时,尤其注意他的反应。
姚文庭很是气愤,“没想到皇后娘娘竟如此糊涂,一个襁褓中的婴孩如何能为太子,届时还不都是被成家操控。”
晏长风知道表哥不站皇孙,多少放了心,如今只要能确保大舅舅跟外祖母支持,蜀王就稳了八成。
“可说呢,如今的局面,横看竖看都该有一个年长的皇储,但只怕有些人目光短浅,只考虑自家利益。”
姚文庭是个聪明人,听出她话中的意思,悄声与她说:“父亲往日都以祖母的意见为准,表妹恐怕还要征求祖母的支持,此事才算十拿九稳。”
“还不算十拿九稳。”晏长风摇头道,“安阳侯那里还不定是个什么立场呢。”
姚文庭微微皱眉,安阳侯倒的确不好保证。
“行了,先不说这些,我先去看看外祖母。”晏长风说话就往世安院去。
世安院如今院如其名,安静得叫人心慌,花团锦簇四季常青已成过往。院子只有两个人在扫洒,正是徐嬷嬷跟吴嬷嬷。
“两位嬷嬷怎么亲自做这样的活计?”晏长风打量她们,数月不见都瘦了,原先吴嬷嬷还有些富态,这会儿瘦了足有两圈。
“表姑娘你回来了!”
两个嬷嬷喜得什么似的,纷纷上前来拉着她。徐嬷嬷眼尖,先发现她微微隆起的小腹,“这是有喜了吗?”
晏长风笑道:“您眼神儿真好,我今儿特意穿得宽松呢。”
“有了就好,有了就好!”徐嬷嬷欢喜非常,“快些告诉大长公主去,也叫她高兴高兴,这几个月可算有个像样的好消息。”
晏长风悄声问道:“外祖母还好吗?”
徐嬷嬷没点头也没摇头,“大长公主身子骨倒还好,只是不怎么出屋,也不大说话,你去瞧瞧就知道了。”
晏长风随后进了里屋。见外祖母坐在窗下的软榻上,沐在日光中,身上半盖着毯子。
她老人家看上去还是老样子,只是少了锐气,倒像个正经的老太太了。
不等她说话,外祖母道:“雪衣丫头有喜了么,过来我瞧瞧。”
“外祖母。”晏长风走到窗前,稍稍挡住光。
大长公主拉着她的手端详,满意地笑了笑,“不错,你精神气儿足,胎象也不错,我瞧着像个男胎。”
晏长风私心里想要个姑娘,又怕失望,所以一直没问柳清仪是男是女,没想到叫外祖母一语道破了。
“生男生女都好。”
大长公主笑而不语。晏长风知道她想说什么,必定是生个男娃稳妥,继承国公府之类的话。她老人家大概知道现如今说这些话是自讨没趣,所以话到嘴边又不说了。
她们之间隔着信任与背叛,又隔着胜者王败者寇,早已不是能亲近的关系,不过是靠亲缘维持着往来的关系。
大长公主松开她的手,人仰靠在软榻上,闭目道:“想必蜀王大胜,太子跟盛明轩没能活着回来,太子可是生了个儿子?”
即便足不出户,大长公主也大概能猜想到局势。
“是,圣上差点儿立他为储。”晏长风坐在窗下的椅子上。
“成琨与皇后太心急了,心急必定失了稳妥,意料之中的局。”大长公主语调慢悠悠的,“可是呢,他们又不得不如此,不争,太子一系所有关联的人皆要承担败局带来的后果。”
晏长风没有接话,人人心里都有一杆衡量世事的秤。外祖母始终认为人就该不断地争,直到争取到足够的筹码傍身,才算稳妥,她在皇后的位子上,必定也会冒险去争。
但晏长风或许不会这样选择,不争,皇后跟太子妃或许还可安度余生,争了就是成王败寇,倘若他们遇上的是外祖母这样的敌手,结局必定是个死。
沉默了片刻,大长公主才摆摆手,“你且回去歇着吧。”
话不投机半句多,只限于问候就好。晏长风起身,帮外祖母掖了掖毯子,“那我先回去了外祖母,您好生歇着。”
大长公主微微点头,在晏长风走了一半时重又开口道:“我如果是蜀王,必定先除掉那个孩子,以及剩余的两个兄弟,没有什么是十拿九稳之局,只有斩尽杀绝。”
晏长风脚步一顿,随即走出了房间。
某些程度上说,外祖母的办法确实最为稳妥,杀光所有敌手,不是蜀王也该是蜀王。可晏长风觉得,恰恰因为蜀王是蜀王,他才不会跟外祖母一样选择。否则,他跟当年的秦王就没有了区别。
离开侯府,晏长风又去到安阳侯府,进门时,恰好遇见从侯府离开的客人。
客人出乎她的意料,竟然是本该在宋国公府别院里待着的赵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