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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零五章社稷(下)

    荀少彧徐徐起身,望着杨王方文阁,神情中似有奇异。

    他起身上前几步,眸中带着诧异,细细的上下打量着,这个突然有些陌生的皇儿。

    此时的杨王,直矗于廷中,任由着血液沾染绣着金丝的衮袍,背脊笔直而立着,手掌稳稳的托着荆棘枝条。

    荀少彧徐徐颔首,神容寡淡,道:“你,很不错。”

    一边说着,他伸手接过荆棘枝,手掌轻抚着,荆棘上的点点血丝,淡淡道:“真的,很不错啊!”

    能在如斯年纪,就有着这般果断决绝,荀少彧也有一些惊诧。

    只是,荀少彧不浅不淡,波澜不惊的语气。让十数位皇子亲王们,都心肝一颤,纷纷伏下身子,上额触着地面。

    “父皇!!”

    自古,天家无亲!

    荀少彧虽待自家子嗣,留着三分温情。但他身为一朝太祖,积威极深,一言一行,一举一动,都莫不有大势相随。

    毋论这些皇子亲王,就是一些开国功勋之臣,在荀少彧的身前,亦要战战兢兢,揣着七分谨慎,三分敬畏。

    更何况,现今朝堂中的立储之潮,也多是由亲王皇子们,作为幕后操控。朝堂上的时局,是他们一手推动,焉能不知荀少彧之意。

    古往今来,为着储君之位,父子相忌,夫妻相疑,兄弟相杀。

    而且,如今大越初立,国势正处鼎盛。若为太宗,其得享的nbn尊荣,也要远远高于寻常帝王。遍数历朝,都是太祖开国,太宗盛世,高宗守成,宣宗中兴,末帝失国。

    历朝都是,一代代天子,威严日衰,如是有着外戚、宦官专权跋扈之祸。

    而荀少彧如今,正是春秋鼎盛,内外归附,四海归心之时。皇权处于鼎盛,威势加于宇内。任是功勋赫赫,战功卓著,亦要拜倒煌煌皇权之下。

    故而,哪怕亲王皇子们,都是荀少彧亲子,但他们心中敬畏之念,却也有增无减。

    荀少彧一愕,随即恍然,道:“尔等,都退下吧!”

    主世界的他,不过少年之龄。而在这一方世界,有着十数载开国太祖,心性老辣。再有第一世时,那二、三十载的阅历。此刻的荀少彧,真实心理年龄,甚至逾过百岁之数。

    他岂能看不出,这些子嗣们心中的疏离,乃至于有些惊惧。

    不过

    荀少彧心中,幽冷默念:“帝王,本就是孤独的!”

    太和宫,

    幽幽暗暗,几盏烛火飘摇!

    荀少彧枯坐着龙榻,望着御案上,摞着的奏章,眸光闪烁不定。

    “鲁王秦王杨王”

    储君之位空悬,诸子们都有窥伺之意,但十四位皇子中,最有资格的,就是鲁王、秦王二者。

    鲁王是嫡长子,素有宽仁谦厚之名而秦王为嫡次子,也有谦和仁德之望。

    “可惜,鲁王秦王都非良选。”

    如今朝中之势,固然有非鲁既秦,分揽大权之象,看似其势滔滔。

    然而,在荀少彧眼里,鲁王性情懦弱,秦王品性虚伪。且朝中大将勋臣,也多有跋扈之举。

    倘若鲁王登位,能压制开国的骄兵悍将们?

    假如秦王继位,他又如何能尽揽文武之心?

    这二者各有优缺,但距荀少彧心中理想之选,仍要差上数分。

    他绝非吝惜杀伐之辈,然而当今局势,纵是大起杀戮,也不能扫清朝中隐患,徒劳无益而已。

    虽可,狡兔死,走狗烹!然刘邦杀戮大将,方有吕后之祸,刘氏子孙死伤惨重朱重清洗功勋,于是有靖难之役,叔夺侄位。

    倘若刘邦大将尚存,吕后焉能专权,不惧大将倒弋?

    而朱重通杀伐,更是直接让建文一朝,陷入无人可用的尴尬境地。百万大军竟也挡不住一隅一地之兵,失了建文江山。

    所以单纯杀戮,非但不能解决所有问题。只会让隐患暗藏,一朝暴发而起,顷刻就是大祸。

    “这些年,吾徐徐削减诸将兵权,大将们虽有察觉。只吾未触及众将命门,众将亦能容之。若是换成鲁王秦王,众将还会如此恭顺?”

    “干大事而惜身见小利而忘命,非储君也!这方世界,吾也不得久留,只能为他们筹谋至此了。”

    这江山,这社稷,就是布满倒刺的荆棘。

    骄兵悍将,文武功勋,就是一个个钩刺,用之不当,必会反受其害。这就需要,能将他们一一拔除的魄力。

    鲁王、秦王虽各有抱负,但魄力稍显瑕疵,不是储君大位的理想之选。

    一朝登位,非是福泽,反是祸患也!

    有太祖开国,太宗鼎盛,能做一朝鼎盛之君,岂是等闲之辈。

    越是雄才大略的君王,就越发不会容下,继承者的庸庸碌碌。

    “惜哉,杨王庶出,非嫡子也。倘若予之社稷,待后世之君,必有隐患。”

    杨王之魄力,乃是诸子之冠。再有荀少彧巩固威权,未必不能平稳的过度,不受功勋大臣掣肘。

    只是嫡子与庶子,其地位名分,恍如天渊之隔,荀少彧想要立杨王为储,说不得要经历一番波折。也说不得,要让荀少彧大开杀戒。

    “朕,已经给予了你们,几乎所有机会。你们自己把握不住,就真怨不得朕了。”

    他对着空旷的宫殿,兀自呓语。

    荀少彧把一切都考虑清楚,要是再忤逆他心思,也就休怨他心狠手黑,不择手段了。

    匆匆十三载,

    洪熙二十五年,隆冬!

    开国数十载,天下数千万黔首们,默默舔拭着,魏末战世的余创。

    大越经过数十载的休养生息,逐渐有了些盛世之象。

    风雪载途,荀少彧背靠着,景阳宫的丹犀,身子微微颤抖,望着纷飞的雪景,老迈的身躯,毫无寒意。

    数十载磨砺,他一身外家功夫,可谓登峰造极,炼穴窍之境也别出机杼,浑身一百零穴窍,贯通达臻一百十之数,堪比真人一般。

    荀少彧外家绝颠之际,一身气血犹如熔炉,几可融阳化雪,窍窍似神,意意通神。

    但,外家功夫不比内家功夫,能炼髓换血,内壮生机,有一百二三的寿数。也不似炼气士一般的修行人,吞吐天地灵机,延年益寿,可有一百五十之寿。

    纵然,外家功夫固然上手容易,只是易学难精,一旦年龄逾过六十之数,无论精力、体力、气血大为衰落,少有十寿数者。

    哪怕是荀少彧,这个异数,有了一百十窍,温养周身气血,但是如今的气血、精力,仍大不如前。

    荀少彧此身,大限将至,只凭一口精元不泄,再有宫中珍藏的宝药,勉强维持着生机,但其生机微弱,随时都会熄灭。

    太子方文阁,恭谨的立于荀少彧身畔。作为昔年的庶子,今日的储君。方文阁眉宇深沉,龙行虎步之际,让人不敢直视。

    荀少彧一脸淡漠,灰白的须发,随着寒风撩动,丝毫不见弥留之际的颓然。

    “文阁啊”

    他面庞上的风霜甚重,几十载风雨飘摇,心性上的磨砺。让荀少彧情感,磨去了十之七。

    况且,他本就是个寡恩薄情之辈!

    方文阁的嘴角,留着一撇胡须,透着一股稳重成熟,垂首应着:“父皇”

    自十三年前,荀少彧骤然一击,罢黜秦鲁二王之后。方文阁这个杨王,登上储君大位。历经十数载风风雨雨,方文阁如今俨然气度自生。

    “你可知,朕为何不处置,当初之秦鲁朋党?”

    荀少彧望着天穹,一道道法交织,淡淡金黄之气,浮动在法之间。

    淡淡金黄之气,游弋法重重,这是盛世之兆啊!

    天应大越天柱而生,有赤龙巡狩,相应万民气数。呈现淡白之色,则是王朝衰败之相,只能稳定基本秩序。有灰白之色,则是纷纷乱世之兆,亡国之象。

    荀少彧治世数十载,有着淡金之气盘绕法,已是王朝大运的黄金时期。

    或许,方文阁继位之后,励精图治数十载,能让淡金之气,更进一筹。甚至大越,有望淡青之气,称谓湛湛青天。

    方文阁闻言,面色沉稳,道:“儿臣,知道”

    荀少彧道:“昔年开国之臣,大多秦鲁朋党。朕能容之,非心胸宽广之故,唯善始善终尔!”

    当年荀少彧狠下辣手,罗织秦鲁二王数十小过,一十一大过,撸夺其亲爵,其中贬嫡官属数百、上千。因此天下,广传洪熙帝刻薄寡恩之言。

    虽荀少彧手段果决,但待功勋重臣,贬之贬之,却至多只是圈禁。开国公侯,则无一人损于荀少彧之手。

    方文阁抿了抿嘴,终是颔首:“善始善终儿臣,明白您的心思。”

    “明白就好你明白就好”

    “那些人,毕竟是功勋,是开国之臣,是大越基石之一。少了他们,大越的基石,也就垮了一半。”

    荀少彧抬眼,平静道:“朕呐,能提点你的,也就剩下这些了君王之道,本就是一条,孤家寡人之道。”

    “父皇儿臣,必不辜负父皇教诲。”

    方文阁道:“做一个,真正的孤家寡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