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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一十章 不足信也

    过了甚久,朱厚照终于重新坐回御案边的锦椅上,再次览阅起题本来。

    而弘治皇帝则是双手轻扣在背后,正于暖阁之内不断地来回踱着步。

    须多走动、不可久坐久站,此为朱厚照反复向弘治皇帝灌输的“健康概念”。

    在朱厚照亲自监督下,尤其去岁突然昏倒后,弘治皇帝多半会依言经常走动一番,不再像往昔那般几乎整日静坐不动。

    又过了片刻,御案上仅剩最后一份题本。

    朱厚照将那最后的题本展开,甫一览阅片刻,却突然轻叹了声。

    还在踱着步的弘治皇帝,正朝着御案这边走来,自然将朱厚照的举动看在眼里。

    只见得他脚步一停,脸上竟泛起一丝笑意,双目望向朱厚照之时,更出言问道:“照儿,你今日做甚呢?前后不过批阅数十份题本而已,何以竟三番四次唉声叹气?”

    “爹爹,礼部之奏请速度可谓颇快。”朱厚照迎着他的目光应道。

    弘治皇帝听得顿时“哦”了声:“何事?”

    “昨日,礼部按旧例设宴,已经款待海西女直之兀者卫都督黑干熊、马英山卫都指挥速木哈,以及纳木河卫都指挥喇笼哈等一众朝贡者。”

    一语刚了,朱厚照已站起,双手半举着题本,递往弘治皇帝:“爹爹,而且礼部与其他部司按拟定之数,已将数卫女直之进贡方物检验清楚,如今奏请对前来朝贡的女直大加赏赐。”

    弘治皇帝见状轻笑了声,走到他跟前,接过题本:“既是如此顺利,实乃甚好之事。”

    在弘治皇帝微低着头览阅题本时,朱厚照竟然又轻叹了声:“爹爹,我大明赏赐女直之物,仍要远超其朝贡方物?”

    弘治皇帝虽然双目仍注视着手中的题本,但已应道:“这为优待夷人之举,乃祖宗所定之例。”

    “孩儿自也知。太祖高皇帝实录其中一卷便提到。洪武十六年五月,太祖高皇帝曾谓礼部臣曰‘诸蛮夷酋长来朝,涉履山海,动经数万里。彼既慕义来归,则赉予之物宜厚,以示朝廷怀柔之意。’”

    弘治皇帝微点了点头,双目仍览阅着题本,对于朱厚照的博闻强记,他似乎丝毫也不吃惊。

    朱厚照嘴角扯了扯:“宪宗纯皇帝实录亦甚多提及。就如成化三年,礼部奏辽东边关并一带驿递,于入贡夷人,待之失宜,致有怨嗟,恐生边衅。

    宪宗纯皇帝之谕为‘然,其移文蓟州永平等处镇守巡抚等官,令各严饬守关各官军及驿递衙门,凡遇夷人入贡,务待之以礼。其供用之物亦宜周备,毋简略,所贡之物听其自效,毋责备。必使夷人感恩怀惠,庶尽朝廷柔远之意。’”

    弘治皇帝双目终于离开题本转而望着他,轻笑了声:“照儿,厚待夷人既为祖宗之例,你又何须一叹再叹?“

    “爹爹,这般厚待女直,于我大明又有何益?”朱厚照似是满脸无奈之意。

    弘治皇帝脸上的笑意不减:“厚待夷人,那我大明之边地即得安宁也。”

    “虽然我大明颁女直以诰敕,回赐远超其朝贡之物,更开马市让其得厚利,但那些女直便真的会对我大明感恩怀惠?”

    弘治皇帝将手中的题本放到御案之上,应道:“得以优待的夷人,为何不对我大明感恩怀惠?”

    “依孩儿来看,女直各部实乃狼子野心。”朱厚照微摇了摇头。

    弘治皇帝听得一愣,片刻后才问道:“照儿,何出此言?”

    “爹爹,孩儿时常览阅我大明历朝皇帝实录,其中有甚多记载,无不直指女直善变、叛复无常。”

    在弘治皇帝满脸愕然之时,朱厚照徐徐又道:“若我大明禁绝女直各部前来京师朝贡,那将会何如?”

    弘治皇帝皱起眉头,没有出言回应,却缓步朝着御座走去。

    “不用说,那些女直定然会率兵侵我大明边地,大肆抢掠之余,更要挟朝廷必须准允他们朝贡,若不然将持续侵边不止……”朱厚照语气甚平静。

    “唉……”弘治皇帝轻叹了声。

    “爹爹,不仅如此,如觉我大明待其不公,那些女直亦会率众侵边。女直各部如此反复无常,又有何怀惠感恩之心可言?他们这般刻意迎合我大明,无非为厚利而已,实不足信也。”

    刚在御座缓缓坐下的弘治皇帝,听得脸色更是一凝。

    朱厚照继续道:“爹爹,女直反复无常之例于实录里可谓多不胜数。远的先不说。去岁闰七月,海西女直之泰宁卫都督猛革忒本儿,仅因女直僧格获准进京师朝贡,以为对其不公,便对我大明心生怨恨,竟率众入寇辽阳。”

    “照儿,去岁之事,你仍记得这般清楚?”弘治皇帝轻吁了口气。

    “岂能不记得?那时孩儿初至奉天门前,正是随朝听政之首日。”朱厚照笑了笑。

    略一顿,他又道:“朝堂之上,兵科给事中艾洪弹劾巡抚辽东都御史陈瑶、镇守太监孙振及总兵官定西侯蒋骥。艾洪以为海西女真僧格屡犯边,宜差人告诫一番,而不应诱其朝贡。”

    弘治皇帝眉头一跳,须臾却伸手端起御案上的盘螭杯。

    朱厚照双目注视着他,继续道:“后因边关守将允准那女直僧格入关往京师朝贡,更惹怒女直其余各部,以致辽阳被猛革忒本儿等女直连番侵扰抢掠。

    于是,兵科给事中艾洪遂将猛革忒本儿等举兵入寇之举,推罪到定西侯蒋骥、陈瑶和孙振等人身上,更乞请逮三人还京,下狱治罪……”

    说到这里,朱厚照突收了话语,随即端起面前的杯子,凑近嘴边抿了抿茶。

    弘治皇帝没有出言催促,只静静地注视着他。

    稍顷,迎着弘治皇帝的目光,朱厚照继续道:“此外,若女直以为授其职不合,也会愤而侵我大明边。最坏之例即是那海西女直僧格。”

    弘治皇帝听得似是若有所思的模样。

    “僧格之父都里吉效忠我大明,曾多次来京师朝贡。因有功绩,都里吉于成化二十年得以破格从‘指挥使’擢升至‘都督’。

    后来,那都里吉于弘治六年不幸离逝。按我大明例,女直僧格得以承袭其父之‘指挥使’原职。然而没过多久,那僧格于入京师朝贡之时,竟然求升‘都督’一职。

    一来,僧格无任何功绩可言,二来不合旧例,我大明自然不可能应允这非份之求,但为安抚其心,仍决定破格擢升其为‘指挥佥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