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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八章 活罪难逃

    众臣依然沉默不语。

    弘治皇帝也不焦急,缓缓端起御案的盘螭杯,抿了一口热茶。

    又过了好一会,瞥见刘健等人依然微低着头,弘治皇帝终于轻摇了摇头,放下手中杯子,望向英国公张懋:“英国公,你以为应何如区处?”

    既然没有臣子主动回应,弘治皇帝只好直接点名。

    原本就忐忑不已的英国公张懋听得,心中更加犯难。

    若说不区处保国公朱晖等人,那肯定不妥,但要说区处,又应何如?从重惩治不合适,若是说轻了,那皇上也不会答应。

    站起来的英国公张懋,沉吟了片刻,竟然回应道:“回禀皇上,老臣愚钝,实不知应如何区处。”

    弘治皇帝似笑非笑地又望了望他:“英国公,朕只想你提提见意而已,并非让你定他们所犯何罪,也如此为难么?你心中作何想,竟不敢言?”

    英国公张懋低着头,真不敢回应。

    弘治皇帝轻吁一口气:“坐下吧。”

    在英国公张懋缓缓坐下之时,弘治皇帝双眼打量着刘健、李东阳、谢迁、马文升等人,轻叹了声:“卿等平时不是能言善辩么?如今为何就不能畅所欲言?”

    众臣似哑了般,仍然没有回应

    弘治皇帝又道:“难道只因这些人中既有武官亦有文臣,卿家才这般顾忌?那你们以为,应如何区处苗逵和张僴?”

    弘治皇帝此言一出,无疑将众臣放到火上去烤。虽然苗逵和张僴不是文臣武官,但他们是内廷的宦官。

    况且被称“内相”的司礼监掌印太监萧敬和另一位司礼监太监陈宽,此刻均在武英殿之内,正站在一旁静静地看着听着。

    当着两人的面,探讨如何惩治苗逵和张僴?刘健、李东阳、谢迁、英国公张懋等人又不是傻子,自不会随意出言。

    不过,为众臣所忌惮的萧敬和陈宽,当下眼观鼻、鼻观口、口观心,仿似弘治皇帝所言和他们毫无关系一般。

    对众臣一反常态的沉默,弘治皇帝依然不以为忤,转而望向内阁首辅刘健:“刘卿家,你以为何如?”

    内阁首辅刘健不得不站起来,躬身道:“皇上,臣以为应当严加申饬二位公公。”

    这句话,他仿似早就已想好一般,随口已回应。

    “严加申饬?”弘治皇帝轻笑道。

    “申饬”,说白了就是告诫一番,诸如“你这样做是不对的,要改过来”,充其量也只是措辞严厉一些。

    要说有用与否,那就真的见仁见智了。

    有羞耻心的,或许知耻而后勇,但当下的大明,仍存羞耻之心的文臣武官还有多少?

    所谓的申饬,对于不知羞耻之官员而言,那简直是对牛弹琴。

    弘治皇帝又道:“刘卿家,若仅对苗逵和张僴申饬一番便罢了?那朕又何须劳师动众,差锦衣卫远赴宁夏将二人解回京城。”

    刘健嗫嚅了片刻,一时之间没有再回应,站在那里似已呆住。

    正在此时,刑部尚书闵珪站了起来,躬身道:“皇上,臣愚以为,除申饬外,亦应对二位公公罚禄。视其轻重,罚禄一季至一年不等。”

    闵珪,字朝瑛,湖州乌程人,生于宣德五年,今岁已七十有一。

    他在天顺八年得中进士,授御史,而在弘治皇帝登位后,被擢升为都察院右副都御史,去岁更接替白昂担任刑部尚书。

    听了闵珪之言,户部尚书佀钟、工部尚书曾鉴、礼部尚书傅瀚等人不约而同站了起来,朝弘治皇帝躬身行礼,口中几乎同时说道:“臣附议。”

    此刻在武英殿见驾的众人,不是文臣的代表,就是武官的代表,此番涉及到如何惩处文臣武官,他们自然要力争,希望弘治皇帝对那数名待罪的文臣武官从轻发落。

    虽然如今弘治皇帝只是问怎样区处二位宦官,但他们也不敢往重的惩治去说,要不然,只会“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不过,李东阳、谢迁、马文升、戴珊和英国公张懋等人却依然微低着头,还紧闭嘴唇,没有出言半句。

    而站在不远处的萧敬和陈宽,更如两樽“雕像”一般,纹丝不动。说白了,宦官只是皇帝的家奴而已,主人说甚么就是甚么。

    弘治皇帝听得笑了起来:“闵卿家,严加申饬,然后罚禄,就这般了事?苗逵和张僴若在这里,定会感激得泪流满面,跪伏在你面前,称谢不已……”

    依然站着的内阁首辅刘健、刑部尚书闵珪、户部尚书佀钟、工部尚书曾鉴和礼部尚书傅瀚听得顿时面面相觑,他们不明白,弘治皇帝为何仍如此纠缠不放。

    若是往昔,只要他们略加劝说,弘治皇帝大多已听之从之了。

    少顷,户部尚书佀钟躬身道:“皇上,臣愚以为,应敕令二位公公以待罪之身,将功补过。”

    “将功补过”这一招,屡见不鲜,可谓赎罪的“大杀器”。

    弘治皇帝不置可否:“他二人能补甚么过?”

    “皇上,如今边地缺将少兵,留待二位公公有用之身,再派至边地。只要他们奋勇杀贼,建下战功,即可补过。”却是工部尚书曾鉴说道。

    刑部尚书闵珪、户部尚书佀钟和礼部尚书傅瀚,听得随即附和起来。

    弘治皇帝嘴角一扯:“派回边地,以他们所谓的有用之身,继续杀良冒功么?”

    无论站着的刘健等人,还是坐着的英国公张懋等人,心中均是一凛。

    弘治皇帝又道:“他们做过何事,难道尔等不知晓?一番申饬,就能让他们焕然一新?寇贼自此退去?

    罚一罚禄,他们就会洗心革面?被寇贼掳掠而去的财货就能回到生民手中?”

    听着弘治皇帝声声的质问,众人心中一阵惶恐。

    正当众臣以为弘治皇帝将继续大动干戈之时,不料,他话风突然一转:“李卿家,你乃内阁阁员,以为应何如区处苗逵和张僴这二人?”

    被弘治皇帝点名,李东阳没有丝毫慌乱,不紧不慢站起来,朝弘治皇帝躬身行礼:“回禀皇上,臣愚以为,对二位公公,应按大明律区处……”

    李东阳虽然身为内阁大学士,但他和英国公张懋是同一类人,无论是文臣武官,还是宦官勋戚,他也是力求不得罪,如今相处得还算不错。

    “哦,大明律有何条例?”

    “臣愚钝,须翻阅大明律方知。”李东阳道。

    其实李东阳又怎会愚钝,纯粹就是他找藉口而已,虽然大明律共分三十卷,律令达四百六十条,但涉及宦官的条例可谓寥寥无几。

    正躬身站着的刑部尚书闵珪听到李东阳之言,已瞬间明白其用意,若按大明律,那将无条例可依。换句话说,对苗逵和张僴的惩处将落不到实处。

    若不对两名宦官惩治,那史琳、王珣等人自然也能得以免罚。

    就在闵珪心思百转之时,弘治皇帝已望向他:“闵卿家,你乃大司寇,对大明律自当熟悉,哪条律令可惩治内臣?”

    大司寇,即刑部尚书的别称。

    闵珪躬身应道:“请皇上恕罪,臣霎时间亦想不起来。但臣亦以为,若按大明律区处会更恰当。”

    “既是如此,便无须翻阅大明律。”

    在李东阳和闵珪愕然之时,弘治皇帝又道:“太祖高皇帝曾于宫内放置铁牌,上书‘内臣不得干预政事,预者斩’。

    若以李卿家和闵卿家之意,朕更应遵循祖训,将已干预政事的苗逵和张僴二人问斩?”

    众臣听得大惊失色,一向宽怀仁厚的弘治皇帝,居然以“干预政事”为藉口,对二名宦官喊打喊杀?那保国公朱晖等人又怎能得以免罪?

    果不然,弘治皇帝已继续道:“朱晖等人也是如此,不仅欺君罔上,还造成生灵涂炭,是否更应枭首示众,以儆效尤?”

    望着众人惊愕的模样,弘治皇帝再道:“这般惩处,卿等以为何如?”

    听着弘治皇帝语气中的不善,众臣那里还敢沉默。

    连同之前默不做声的谢迁、马文升、戴珊、英国公张懋等人在内,十名臣子齐齐跪了下来。

    “请皇上开恩……”

    “皇上,万万不可,此非仁君所为。”

    “皇上,保国公等人罪不至死啊。”

    在皇权至上的当前,要杀要剐一名臣子,本就在皇帝的一念之间。

    如果皇帝真下决心要杀一个人,他又怎会管什么祖训或律例?

    那刘健他们为何仍敢这般劝说个不休,无非是弘治皇帝登位十数年来,给众臣的印象就是一只“绵羊”。

    若坐在他们面前的,是太祖高皇帝或太宗文皇帝,他们这些人只会“夹起尾巴”做人,那还敢多言半句。

    这正应了后世常见的一句俗语:“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

    但今日的弘治皇帝似乎有些不一样,听得更沉声道:“他们罪不至死?那么,到底谁才是该死?”

    顿了顿,再道:“是那些因他们迟迟不去援救,而丢掉性命的士卒?还是因他们固城防守不迎敌,而被寇贼大肆虐杀的边民?”

    跪伏在地的众臣的求情声再次纷纷响起。

    过得好一会,弘治皇帝才冷哼一声:“既然尔等一再求情,史琳、王珣、朱晖、郭鍧、傅钊、马隆、左方、苗逵和张僴等人,死罪可免,但活罪难逃,尔等速拟惩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