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例行早朝。
文臣武官山呼万岁后不久,随着一声“百官有事启奏……”
一人已出列,却是礼部右侍郎兼鸿胪寺卿张俊。
只见他朝着御座的弘治皇帝先躬身行礼,即取出一份奏疏展开,朗声读了起来:“臣巡抚大同都御史刘宇谨奏……”
听着张俊代读他人之奏疏,站立于御道两侧的文臣武官却波澜不惊,微低着头聆听着。
奏疏里的刘宇,原为山东按察使,去岁因内阁阁员刘健的推荐,才得以擢升为正四品的右佥都御史,巡抚大同。
“臣自去岁巡抚大同至今已一年有余,目睹虏寇之势愈加嚣张,今进备边四事:
一议建实功。侵大同之虏寇猖獗,经年为患。自威远卫失利后,时任总兵王玺不敢出城迎敌,仅下令固守,而副总兵马昇和参将秦恭等人更刻意滞留不前往支援,游击将军王杲则因轻率行兵而失利。
今虽论斩,然王马秦等却言,与其主动进攻必死无疑,不如退而固守以求自保,如此或许得以免死。
臣更得知,即使虏贼已兵临城下大肆杀掠,但提督等官严令众将不得出城御贼……”
听张俊将似控诉般的奏疏高声朗读着,弘治皇帝紧闭嘴唇,冷冷的目光时不时扫视着御道两侧的文武百官。
虽然文臣武官们均微低着头,但不少人仍瞥见弘治皇帝目光如利剑般,愈加不敢有丝毫的异动。
诺大的奉天门之前,响起的只有张俊朗读奏疏之音。
过了好一会,张俊才将刘宇奏疏里的备边四事读完,议建实功、广布军威、处置操民及除禁便民。
待张俊躬身行礼重新入列,弘治皇帝已沉声问道:“众卿家,听完刘卿家上呈的这份奏疏,不知有何想法?”
文武百官听得那敢马上接言,纷纷猜测起弘治皇帝到底为何意。
等了差不多一盏茶的工夫,见御道两旁的群臣依然沉默不语,弘治皇帝嘴角不由得一扯,缓缓望向勋戚班某处:“泰宁侯,你听了作何想?”
被点名的泰宁侯陈璇只好出列,向弘治皇帝躬身行礼,但站在那里良久,口中才嘣出一个字:“臣……”
他似乎没想好应如何回应。
弘治皇帝随即问道:“如何?”
“臣以为甚好。”泰宁侯陈璇应道。
“哦?四事好在哪里?朕愿闻其详。”弘治皇帝又道。
“这个……”泰宁侯嗫嚅了半晌,终究没有下半句。
弘治皇帝见得摇了摇头,轻哼一声:“入列吧。”
泰宁侯如蒙大赦般,躬身行了个礼,脚步挪了挪经已复班。
文臣武官更加沉默。
弘治皇帝沉声再道:“将官临阵退缩、停滞不援,乃积习之弊。不仅如此,冒功请赏之徒亦不在少数。
远的不说,数月来,身为征虏军总兵官的保国公朱晖,提督军务的都御史史琳,监军太监苗逵等,冒功请赏。
更有宁夏总兵官郭鍧、巡抚都御史王珣、镇守中官张僴、副总兵傅钊、右参将马隆及左参将左方等人,虚报战功。
边备废驰如斯,这些人仍如此明目张胆,岂不荒天下之大谬?”
听着弘治皇帝声色俱厉的言辞,无论是文臣还是武官,大部分人心情都忐忑。
对于泰宁侯陈璇来说,弘治皇帝所言的“荒天下之大谬”,就如惊雷般在耳边炸响,他对保国公朱晖的前景更感到担忧。
过得一会,弘治皇帝长叹一声,转而又道:“如今边军缺将少兵,此乃集众思、广忠益之时。
上月南京户部郑卿家所奏请‘重设武举科’之事,吏部已将奏疏誉抄发至各部司,由各部司好好议一番。
但半月已过,为何陈情之数甚少?众卿家莫再拖延,速速陈情。”
听得弘治皇帝转了话题,御道两侧的臣子们,终于有了动静,纷纷应道。
“臣谨遵皇命……”
“臣遵旨……”
静待片刻,待众臣逐渐平息之后,弘治皇帝又望向文臣首班,唤道:“马卿家……”
马文升出列,躬身应道:“臣在。”
“吏部应行催促之举……”
“臣领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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巳时,京城某条胡同内。
一名身着布衣的中年男子,缓缓走到一座小四合房的大门前,口中喊道:“刚哥、小洪……”
喊话之人正是吕虎。
未几,小四合房里跑出一人来,却是妥洪,满脸笑意地迎了过来:“虎哥……”
吕虎拍了拍他肩膀,笑着道:“旺哥到了吧?”
话音刚落,小四合房里又走出两人,一人是妥刚,另一人正是郑旺。
虽然吕虎没见过郑旺,但他已猜到,迎上去:“这位就是旺哥吧?”
“吕兄弟……”郑旺听得他这般叫唤自己,有些愕然。
“旺哥、虎子,我们进去再说……”妥刚却道。
入到北房,四人坐下来寒暄仅一小会工夫,吕虎和郑旺已颇为熟络,有说有笑。
“虎子,这回真要谢你了。”在吕虎的多次要求下,郑旺也如妥刚那般称呼起他来。
“旺哥,我和刚哥、小洪像亲兄弟般,你这样太见外了。”吕虎笑了笑,少顷,又道,“对了,旺哥,你的帖子写好没有?”
郑旺听得愣了愣,好一会才问道:“写什么帖子?”
吕虎“哎”地叫了声:“旺哥,你不是要托人寻女儿么?那最起码要让人知道你女儿叫什么名,如今多大年纪吧?”
未待郑旺回应,坐于一旁的妥刚和妥洪也“哎哟”了声。
妥刚更以手轻击了击自己额头:“旺哥,是我忘记提醒你。要托那刘公公去寻侄女。若将侄女的一应信息写到帖子,刘公公就能以帖子为凭一一核对。如只空口讲,万一过了些时日,他有所遗忘,那不糟糕了?”
郑旺恍然大悟,稍顷,他望向吕虎,讪讪一笑:“虎子,说出来也不怕你笑话,我没读过多少书,会写的字不多,写出来也不怎么见不得人。这,小刚和小洪也知道。”
略一顿,他转头望向妥刚和妥洪,又道:“小刚,小洪,不如我来说,你两兄弟帮我写?”
妥刚和妥洪听得竟尴尬笑了笑。
说起来,他们比郑旺也好不了多少,两兄弟以往虽曾读过好些年书,但游手好闲惯了,那有心思练字,写出来的字也就勉强能看。
不一会,两兄弟求助般望向吕虎,吕虎似见其意,摆着手道:“刚哥,小洪,你们别看我,我就自己的名字能写好,其他的字也难看得很。”
这下好了,就写字而言,大家或许都相差无几。
郑旺道:“那我出去找个教书先生代写吧。”
吕虎听得一笑:“旺哥,那太费时了,不如这样吧。我们四人各写几个字,谁写得清楚,就谁执笔?”
在郑旺犹豫之时,妥刚已取来笔墨纸砚,片刻后,四人将各自书写的字体一一比较,发现竟是妥洪写得较好。
未料,吕虎却突然指着妥刚的字,笑了起来:“刚哥,以前我没见过你写字。如今看到,你还说要开药方?看这字,人家也不敢相信是大夫写的。”
妥刚对他的调侃也不以为意,只讪讪一笑:“我只会辨识药草,可没指望懂开药方。”
众人笑了一会,妥洪成了执笔人。
一开始,郑旺说个不停,妥洪仅写了几个字,手中的毛笔已是一顿。
他望着郑旺,语气略有些抱怨:“旺哥,你说太快啦,我那能跟得上?”
郑旺“哦”了声:“那我重来……”
过了数刻钟,妥洪才将郑旺所说的写下,三页纸满满都是字,纸上已有不少涂污。
在郑旺的复述下,妥洪改动了少许,又重新誉抄了一遍,字体虽然有些歪斜,却大致能辨认,四人觉得应无遗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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吕虎领着妥刚、妥洪和郑旺,来到了禁宫玄武门前的护城河东北侧。
玄武门在禁宫之北,是禁宫的后门,乃宫内日常出入的重要门户之一。与玄武门紧邻的就是内廷的后苑。
玄武门上建有城楼,总高约为十丈,而城台辟有门洞三个,中间的门洞只供皇帝与皇后出入,其他嫔妃、官吏及宦官等,就只能经左右的侧门进出。
吕虎远远已望见在玄武门前等候的宦官刘彬。
刘彬也看见了他,快步迎了过来。
“吕兄弟,你来迟了……”刘彬脸上似有些不耐烦。
吕虎见得马上躬身道:“彬哥,实在抱歉……”
“刘公公……”郑旺、妥刚和妥洪同时躬身唤了声。
刘彬见四人态度恭敬有加,语气一缓:“吕兄弟,哪位要寻人?”
吕虎把郑旺拉了过来,向他介绍:“彬哥,是我旺哥要寻女儿。”
郑旺恭敬地道:“有劳刘公公费心……”
他一边说着,一边将不久前妥洪所誉抄好的帖子,连同一锭银子同时塞到刘彬手里。
刘彬接过那帖子,手中更拈量了下那锭银子,竟约略有二两,顿时笑意满脸。
见得刘彬绽放笑容,郑旺暗吁一口气,这才将自己女儿的情况向刘彬一一讲述起来。
刘彬本来只碍于吕虎面子才勉强答应帮郑旺,如今见事情还未办,郑旺已塞了二两银子过来,心情大佳之下,自然乐意听郑旺讲述。
不一会,郑旺讲述完毕,又加了一句:“刘公公,若真探听到小女在宫中的消息,在下另有重酬。”
刘彬面上的笑意更浓:“咱家既答应了吕兄弟,定会尽力。”
郑旺、吕虎、妥刚和妥洪向他齐齐道了声谢。
“一有消息,咱家就会告知吕兄弟。咱家还要当值,就不与你们闲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