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太太和姌姀商量让余乘枫一家四口住进前院的东厢房,毕竟余妈两口子都住在前院,出出进进方便。
今天早上,黄忠把东厢房的家把什重新擦洗了一遍,门窗也敞开了,姌姀让余妈把屋里的被褥拿到院井里晒了一上午,她抓着藤拍敲打了一通。
趁大家都在忙活的时候,余福不声不响把孩子们送去了袁家,开始大家以为他带着孩子们去河边走走,直到吃午饭的时候他一个人回来了,老太太看出了端倪,把他喊进了她的屋里。
“余福,俺问你,你要好好回答,你把俺孟家当什么啦?孟家是不是你的家?”老人盘坐在炕头上,眼睛盯着站在屋门口的余福,厉声呵责:“你这不是打俺孟家的脸吗?”
“老太太,您老别生气,两个孙儿还小,吵吵闹闹让人烦,再说他们住在孟家也不是长远之策。”
“你这是说的哪里话?”老太太把手掌拍在窗台上,拔高了嘶哑的嗓门,“家里人多才有人气,俺喜欢人多,你去把孩子们接回来,孟家是他们的家。”
其实余福怕孩子们的哭闹声令陶秀梅不悦,怕引起街上人猜忌,更怕引起李老槐的狐疑,因小失大不值得。
“老太太,二太太昨天也问了,问家里怎么平白无故多了……多了人,俺那口子说是老家亲戚过来找营生做,暂时住在院里,老太太,街上人多眼杂,还有巡逻的伪军,咱们不得不小心。”余福的声音很小,他怕隔墙有耳。
老人把双手抱在一起搁在膝盖上,蹙着眉头沉思良久,她觉得余福的话有道理。
“好吧,既然这样了俺也不多说什么了,给巧姑家送两块大洋,让她袁家替咱们孟家招待客人。”老人说着从怀里掏出两块大洋递给余福,“在袁家小心那个贾氏。”
余福点点头,又摆摆手,“老太太,俺们怎么能让您老出钱呢?这么多年,您老给的工钱俺们都攒着呢。”
老人咳咳嗓子打断了余福的话,正颜厉色,“知道你们有钱,你们的是你们的,俺出钱是俺的心意,这事就这么说定了,你去忙吧。”
吃过中午饭余妈两口子去了袁家,姌姀本想睡会午觉,翻来覆去睡不着,她提着裙摆走出了前堂屋,沿着长廊往火房走,穿过月洞门来到了中院,她习惯性地往陶秀梅住的院子瞅了几眼,不大不小的风拽着苹果树的枝条敲打着廊檐上的瓦片,震落多年的尘埃,落在窗户上,玻璃窗户上蒙了一层厚厚的灰尘,被风吹得一道一道的,看不清屋里的情况,前堂屋的木门关着一扇,敞着一扇,门口的布帘上下忽闪,这个时间点陶秀梅主仆二人不在,倒显得院里清净。
姌姀一般不往中院来,她怕与她们走碰头,说话也不是,不说话也不是,陶秀梅说话不仅阴阳怪气,总喜欢挑个理,更喜欢没事找事。
黄忠在火房里刷锅洗碗,他的脸上像抹了一层严霜,没有一丝笑模样,听到门外的脚步声他也没有抬头,他的胸膛里燃烧着怒火,“哧哧”烘燎着他的喉咙,刚刚怡澜为饭菜不可她的口味而斥骂了他一顿,他不会因为自己的委屈而生气,这种事情习以为常,只是,看到怡澜那张嚣张跋扈的脸让他想起了敏丫头,可怜的丫头无缘无故挨了一巴掌,今天早上带着那一巴掌离开了孟家。
姌姀走近了火房,站在门口外面向屋里探探头,问了一声:“黄师傅,您在忙呀。”
“大太太,您好。”黄忠停下手里的动作,向姌姀弓弓腰。
“黄师傅,您忙您的,俺只是随便走走,俺撂下几句话就走,这几天俺总感觉好像有什么事情要发生,您上街见了老爷和少爷叮嘱他们多注意安全,也嘱咐翟子一声,拉着小姐上学的路上躲着鬼子和伪军,尽量走小路。”
“好,俺知道了,俺一定把您的话转告给老爷和少爷。”
“黄师傅,老太太休息了吗?”
“俺去收拾碗筷的时候,她老人家睡了。”黄忠把手里的一摞碗放进橱柜里,走到北窗前,从窗台上拿起一个玻璃瓶,里面装着敏丫头捣碎的鸡蛋皮,他用抹布擦擦瓶体,又放回了原地。
“喔,俺本想与她老人家唠唠嗑,她既然睡了,俺就不去打扰她了。”姌姀还想多说几句,见黄忠悒悒不乐,她转身沿着长廊往南走,走出月洞门来到了前院,站在院井的石基路上,往院门口眺望着,两扇厚重的大木门在风里“咣当咣当”响,敲在她的心上,让她惴惴不安,
她急忙往回走,走近前堂屋撩起门帘跨进屋子,她的脚步不由自主走到了西间屋的门口,这间屋是儿子的卧室,也是儿子的婚房,收拾出来好长时间了,只等着儿媳妇从河北回来,给他们重新办一场像样的婚礼。
推开两扇虚掩的门,蹑手蹑脚走进去,看着整整洁洁的桌子、炕柜子、还有炕柜下叠得整整齐齐的新被褥,她无语凝噎,儿子从青岛回到赵庄半年多了,在家住的时间寥寥可数,不知他在忙活什么?平日里她闲着没事就过来走走,坐到炕沿上摸摸儿子盖过的被子,把桌上的镜子和茶具重新摆放一下,寥慰心里对孩子们的牵挂。
几缕光穿过玻璃窗户洒在屋子里,屋里的一切铮明瓦亮,黄花梨木制作的洗脸架光泽耀人,脸盆里映着水的影子,像一面镜子,没有一丝波纹。姌姀喜欢干净,即是儿子不回家,她也要把脸盆里盛满清水,把屋里屋外收拾的窗明几净,没有半点尘垢,她主要怕儿媳妇回来笑话她,其实她还没有见过儿媳妇长得什么样子,年前她做了一个梦,天上下了好大的雪,下得地上跟瓦房上一片彻白,一个清纯娇小的女孩手里举着一把油布伞,翩翩而来,她身上穿着一件蓝色斜襟新棉袍,下身穿着盖过膝盖的青色裙子,朴素淡雅;脚上蹬着一双黑色篓子鞋,圆口处露着到脚踝的白色线袜;两条乌黑的辫子垂在胸前,辫梢上用绸带结成两个粉色的蝴蝶结,俊秀的脸蛋,红润的嘴唇,洁白整齐的牙齿,笑靥如花,大约十八九岁的年龄;女孩不高不矮,不胖不瘦,真真的恰到好处,怎么看都像敏丫头……想到这儿,姌姀笑了,她走出了西间屋,越过冷冷清清的穿堂屋,走到了东间屋卧室门口,轻轻推开门,一阵细风随着她推开门的瞬间钻进了屋里,撩拨着窗帘左右摇曳,牵动着拉环发出清脆的铃声,那么单调,又那么孤零。
姌姀走到炕边上,双手摁着炕沿,踢蹬掉脚上的鞋子爬上了炕,她从针线笸箩里拿起缝制好的钱荷包,铺在膝盖上,认真翻看,虽算不上精美,也是她一针一线尽心刺绣,两朵粉色的荷花开在一片淡绿色的叶片上,一支孤茎托着一枚深绿的莲蓬,莲蓬上的一个个小孔像婴儿半闭半开的眼睛,看着喜庆。
午后的阳光扫过廊檐,照在玻璃窗户上,跑进了屋里,映在姌姀的身上,她的脸比前些日子瘦削了一圈,下巴颏不再那么圆润,两道细细的眉毛微微锁着,一双秀丽的眼睛在浓密的睫毛下闪着惆怅的光;一阵风拂过院井,一根枯树枝从屋檐上飘落下来,撞在玻璃窗上,挂在外面的窗台上。
姌姀把钱荷包放进笸箩里,往窗前挪挪身子,一抹红掠过了西山墙,照在东厢房的屋顶上、窗户上,又大又冷清的院井安静得有点可怕。
最近一段时间婆婆很少到前院里来,她的话也少了好多,脸上多了忧郁,无论是她独自在屋里,还是谁去后院陪她说话,她不再主动打听院外面的事情,额头紧蹙,唇角紧闭,满脸带着心事,连眼皮都不愿意抬一抬,整天无精打采,脚底下不那么轻快,一阵风就能刮倒似的,让姌姀又担心又害怕,生怕老太太有什么差池。
姌姀的眼神越过影壁墙,黄忠的身影出现在门洞子里,他佝偻着肩膀来回踱着步,一副郁郁不乐的样子。
黄忠性格内向,少言寡语,来孟家四五年了,安分守己、任劳任怨,他做的事比说的话还要多,怡澜常常无缘无故朝他发脾气,他也不恼不怒,没有一句怨言,老太太最信任他,有什么事都与他商量,也不告诉其他人。
姌姀跪着退到炕沿上出溜下炕踢趿上鞋子,从笸箩里抓起钱荷包,从怀里掏出几块钱塞进去,急冲冲蹿到房门口,用抓着钱荷包的手撩起门帘,另一只手提着裙摆,向院门口方向喊了一嗓子:“黄师傅,敏丫头在后院吗?你去把她喊过来,俺要送给她一件小礼物。”
听到大太太的招呼,黄忠慌里慌张窜出了门洞子,绕过影壁墙,站到石基路上,深深垂下头,“禀报大太太,敏丫头不在院里,前天,她被,她被怡澜小姐扇了一耳光……今天她离开了孟家。”
“黄师傅你说什么?敏丫头不在院子里,她去哪儿了?”姌姀腾然怒火中烧,语气哆嗦,“怡澜专横跋扈,都是俺们把她惯坏了。”
黄忠心里很清楚,敏丫头离开孟家不是因为怡澜那一巴掌,他是为丫头打抱不平。
“怡澜,她真的太任性了。”姌姀满脸沮丧,孟家老老少少宠着怡澜,她也不例外,这件事谁对,谁错,稍微有点脑子的也能分辨清楚,她不是护犊子的女人,不会把怡澜犯的错强加在别人的头上,自从敏丫头进了孟家的门,不怕脏,不怕累,一边伺候孟粟吃喝拉撒,还要照顾老太太,每每说起丫头的好,老太太都要翘大拇指……如果丫头心里没有委屈绝不会平白无故离开孟家,这件事必须要弄个水落石出。
“黄师傅,怡澜小姐回来了吗?”
“怡澜小姐上午早早回来了,她说今天下午日本人在学校开会,要占用学校的操场,她们下午没有课。”
“黄师傅,麻烦您帮俺把怡澜喊到前院里来,俺要问问她为什么要与敏丫头过不去?为什么要恃强凌弱?”
黄忠手心冒汗,他没想到姌姀会因为敏丫头的事情如此激动,语气愤怒,他不想让事态扩大,敏丫头为了顾全大局含垢忍辱,他却煽风点火,让他嗟悔无及。
“黄师傅,您愣着做什么,还不快去。”姌姀声音严厉,“把怡澜给俺喊过来,她以为俺不管她,她就可以肆无忌惮吗?!在孟家她把谁放在眼里?今天不说个清楚,让她以后不要走出这院门,天天像个人似的上学、放学,她学到了什么?”
在孟家院子里大家都知道大太太温良贤淑,从不会生气,更看不到她无缘无故发脾气,今天她为了敏丫头大发雷霆,让黄忠心生感激,“是,大太太,俺这就去把大小姐喊过来见您。”
黄忠的大脚碾着地上的鹅卵石,身体往后退着,他心里责怪自己不该把敏丫头的事情告诉大太太,话已出口,覆水难收,他一时不知如何才好。
看着黄忠慢腾腾离去的背影,姌姀把两扇木门往两边一推,她一边把门帘挑起来挂到门框上面的挂钩上,一边提着裙子迈过了门槛,走到了院井的石榴树下,仰起头看着不阴不阳的天,一簇簇云彩在院井的上空漂浮,午后的阳光透过薄雾照在屋脊上,反射在院井里,风在涌动,摇曳着石榴树枝,掉落几片去年的枯叶,吹倒了杵在窗下的扫帚,落在她脚下;云在颤抖,筛落一丝丝水珠,那是风带起来的弥河的水,变成了雾,变成了烟雨;墙外面传来断断续续的狗吠,撞击着姌姀紧张又空洞洞的心跳。
公公活着时,孟家院子是热闹的,尤其是春夏交接季节,语笑喧阗,而如今春季都过去多半了,满院萧瑟,让姌姀忧心忡忡,她弯下腰把地上的扫帚捡起来杵到墙角,默默走到窗前,玻璃窗上映照着她的影子,那么单薄,又那么泠落,清癯的面颊,凌乱的头发,以前何曾有过?头发每天梳得乌缎子一样光滑,衣衫无论是丝绸的还是粗布的,都会一尘不染,如今,有好多事情围绕着她,让她忘记了精致。
姌姀不想这样面对怡澜,她急匆匆窜进屋子,走到洗脸架旁,抓起桌上的梳子伸进脸盆里,沾着水一下一下梳理着长发,放下梳子背过手盘起一个整齐的髽髻,最后把银钗子插在髽髻上,又从衣柜里找出一套斜襟绸缎长褂,一条织锦绣花长裙,换下身上的麻纱夹袄。
她刚拾掇好了一切,院门口传来了余福两口子的声音,她用手背扫扫前襟圆角,又背过手拽了拽后衣襟,急冲冲踏出了屋子。
“大太太,俺们回来了。”余妈看着姌姀一身考究的行头,小心翼翼地问:“大太太,您要出门吗?这是准备要去哪儿呀?”
“余妈,俺,俺哪儿也不去。”姌姀避开余妈诧异的眼神,往东厢房走了几步,一边吁了口长气,一边面带惭愧之色,“余妈,请您原谅俺没用,孟家这么大的院子,闲置着这么多房子,俺却不敢擅自做主让您家孩子到孟家院里栖居,还要让孩子们住到袁家,俺心里无地自厝。”
“太太,您话重了,这样更好,再说孟家不是你一个人说了算,俺们两口子理解,俺余福说,反正也住不几天,大少爷托人捎话来了,他说……”余妈向中院方向瞭了两眼,压低声音:“过几天孩子们去青岛。”
“青岛?!”姌姀惊讶地瞪大了眼睛,脸上的表情一下子凝固了,这是她日思夜想的两个字,她的前半生都是在青岛度过,那里有她快乐的童年,也有她浪漫的爱情,她与丈夫相逢、相识、出嫁都在那儿,她的闺房也是她和丈夫的新房。父亲来信问过她,什么时候回去,他把她的房子重新粉刷了一遍,至今她也没有回信,父亲一定天天站在院门口外面的小路上等着邮差,等着她回信,她似乎看到父亲失落的背影,一步一回头,恋恋不舍地向小路上张望。
余妈没有在意姌姀脸上的变化,她把挽着的袄袖子扑拉下来,垂下眼角,不疾不徐地说:“老话说岁数大了,儿孙在哪儿,俺们就应该跟到哪儿,俺又不忍心留下大太太和老太太,俺两口子跟儿子商量过了,俺们哪儿也不去,俺们要帮大太太您照应这个家。”
姌姀潸然泪下,她说不清楚自己为什么要流泪?为茕茕孑立的父亲流泪,还是为余妈的话流泪?
“说心里话,俺主要舍不得大太太和老太太,自从俺们两口子来到孟家,您没有把俺们当外人,吃饭没有分过桌子。”余妈抓着袄袖擦擦滚到嘴边的泪水,抽抽噎噎,“都说主仆之间没有实心实意的,您对俺们的好,俺终身难忘。”
“余妈,您言重了,婆婆说走进一家门就是一家人,上辈子是亲人,这辈子才能在一口锅里搅勺子。”姌姀走近余妈,替她揩揩脸上的泪水,抱怨道:“余妈,他余伯已是大衍之年,您应该陪着他享受儿孙绕膝的天伦之乐,不能因为俺孟家舍弃与家人团圆的机会,否则,俺会愧疚不安。”
余福两口子来到孟家好多年了,除了说话带着口音之外,脾气秉性没有改变,不仅能吃苦耐劳,还襟怀坦白,也不会希旨承颜。余妈四十几岁的年纪,体形偏胖,身材比姌姀略矮几寸,头发梳向脑后,盘成小圆髽髻,不出门的时候脸上不施粉黛,永远穿一身款式不合季节的灰布衣裙,整个装束与她的年龄不太相称,姌姀常常想把她打扮的年轻一些,她都会说:“岁数大了,不爱美,只要不露着皮就好。”
余妈说话直来直去,做事全心全意,每天天一亮就起床,收拾了后院,收拾前院,每天洗洗缝缝,晚上还要和姌姀伴着油灯唠嗑解闷,一边十指不停地缝补着衣衫,一边等着孟正望回家,直到半夜三更姌姀睡下,她才挑着灯笼走出屋子,在院井里转一圈,去耳房与余福交代几句,最后才回到她的西厢房躺下,结束一天的劳碌。
这一切一切姌姀和老太太看在眼里,记在心里。
“太太,您青岛也有老父亲,也有房子,您却为了老爷和少爷留了下来,俺心里明镜似的,您为老爷不走,俺们也不走。”
余妈的话让姌姀汗颜,丈夫和儿子为抗日周旋在鬼子和汉奸左右,她却帮不上一点忙,每当丈夫拖着疲惫不堪的身体回到家,她只能送上一碗热水,丈夫把碗放到身后的桌子上,轻柔地把她揽进怀里,亲吻着她的额头,“姌姀,俺对不住你,让你每天跟着俺担惊受怕,等抗日胜利了,俺好好补偿你,带你去海边散步,带你去北平戏园子听京戏。”
丈夫深明大义,更温柔体贴,是她欣赏的男人,她要陪伴在丈夫的身边,等着那一天的到来;她要守候着孟家,丈夫和儿子踏进家门有一碗热水,有一间暖煦煦的屋子,屋子里有盏灯为他们亮着。
通着前院的月洞门方向传来了脚步声,还有拐杖敲在石基路上的声音,姌姀顺着声音看过去,黄忠搀扶着孟粟出现在视线里,婆婆手里拄着拐杖颤巍巍跟在他们的身后,老人银白色的髽髻有点散乱,脸色有点苍白,耷拉着的眼皮使劲往上瞪着,瞳孔里闪着浑浊的光。
姌姀急忙迎着老太太走过去,行了个万福礼,“婆婆,这天气不冷不热,您应该多眯会儿。”
“姌姀呀,你真是无话找话,未时已过,俺再睡就起不来了。”
老太太嘻嘻哈哈逗着趣,“有一天俺真怕醒不来,俺死了没什么,这孟家交给你俺还真不放心,一点小事急得你上蹿下跳,你是想让赵庄的人都知道咱们孟家出了这档子事吗,这事打谁的脸?那个女人脸皮厚没羞没臊,而你是孟家的大太太,治家无方,让孟家鸡犬不宁,难逃其咎。”
“婆婆,您一席话点醒了愚昧无知的儿媳妇,俺力薄才疏,全凭婆婆扶携。”姌姀的脸微微发红,深深低垂着头,显得楚楚可怜。
老太太把拐杖在地上戳了两下,爱怜地看了姌姀一眼,“不,不是你力不胜任,而是你太善良,古话说得不假,马善被人骑,人善被人欺。”
余妈不知婆媳二人在说什么,她的眼睛往老太太身后寻找,不见敏丫头的影子。“老太太,那个,那个敏丫头不在院子里吗?”
“她余妈,你去煮壶菊花茶,天气热了,咱们人也一样唇焦口燥,多喝点茶水,消消火气。”孟祖母岔开余妈的话题,双手摁着拐杖勾首,佝偻着脖子向耳房喊:“他余伯,借用一下你的小饭桌,咱们一起喝茶解闷子。”
“是,老太太,俺给您盛一碗清水,是刚从后院水井里打上来的,甘甜,您正好灌水烟袋用。”余福一手提着小饭桌,一手端着一碗清水走出了他的耳房,“老太太,俺给您放东厢房的屋檐下,这儿凉快。”
“好,好。”孟祖母嘴里一边应答着,一边碾着脚走进长廊,摇摇晃晃走近东厢房门口,“余福呀,你有心了,自从你们两口子来到俺孟家,俺孟家多了人气,真好。”
黄忠推开东厢房的门,从屋里拿出两把小竹椅子和几个小圆凳子放在小桌子旁边,“老太太,俺想去街上买点菜,今晚上您想吃什么呀?”
“去吧,去吧,不要问俺想吃什么,随你,你做什么俺们吃什么。”孟祖母从怀里掏出水烟袋放在小桌子上,把身子慢慢坐到椅子里,她的眼睛环顾了一圈院井,最后落在孟粟的身上,“粟儿,快点坐到俺这边来。”
黄忠弯腰把一把小椅子拉到孟粟的脚下,又搀扶着他的胳膊坐到老人的旁边。
“二少爷越来越进步,前儿敏丫头烘烤了许多鸡蛋皮,说让二少爷每天坚持吃一勺……”黄忠的话嘎然而止。
孟祖母低垂下眼角,半响没说一句话。
怡澜趿拉着鞋子从中院跳了出来,她脸色涨红,睡眼惺忪,“你们在这儿吵吵什么?不知道有人休息吗?”
姌姀斜睨了怡澜一眼没搭话。
孟祖母好像没看到怡澜,她从衣服口袋里掏出纸媒子,气哼哼嚷嚷道:“余福,去把你屋里的煤油灯拿过来,没有火怎么让俺抽烟,你真没有眼力劲。”
“是,老太太,您别着急,俺马上去把耳房里的煤油灯拿过来给您用。”余福说着站起身沿着长廊往耳房走去。
老人又白楞了黄忠一眼,手掌从身前往外扫着,念念叨叨:“黄师傅,你也该去买菜了,杵在这儿做什么?别在俺眼目前晃动,像个铁塔,照进院井里的这点光被你魁梧的身材遮住了,嗨,人都说傻大个,傻大个,一点也不假,做事不动脑筋,还不如一个小丫头聪明伶俐,她起码知道忍,小不忍则乱大谋。”
“是,老太太您教训的是,俺,俺马上去街上买菜。”黄忠说着向老太太抱抱拳。
怡澜脚丫往前蹿腾,跳到了孟粟的身后,她双手摁着孟粟的肩膀,朝着黄忠喊了一嗓子:“黄忠,去街上给俺买几个西红柿,俺要生吃,听说吃那玩意美容。”
“想吃什么自己去买!”孟祖母把拳头冷不丁砸在桌子上,随着她的动作,桌上的碗跳动了几下,撒出许多水,水在桌面上肆流,顺着桌角滴落,有的流到了孟粟的身上。
谁也没有注意孟粟的小手悄悄攥成了拳头,倏忽,他笨拙地跳起身来,面对着怡澜脸红筋暴,戟指嚼舌:“你,你是坏人,是你,是你把敏姐姐欺负走了。”
吓得怡澜连连后退,她大气也不敢出,心怦怦直跳,这是祖母第一次向她发脾气,以前从没有过,她也没想到孟粟不仅能跳,还能向她捋臂揎拳。
顷刻间,院井里的人都缄默无语,黄忠在原地挪了挪脚,转身绕过长廊直奔院门口,他抓起照壁墙旁边的菜筐,走近门洞子,扯开两扇院门,他一愣,眼前站着怒气冲冲的陶秀梅,她嘴角歪斜,太阳穴上的青筋暴起,像一只斗架的大公鸡。
黄忠连忙把身体退到门后面,低垂下眼神盯着他自个的脚背,问了一声:“二太太,您回来了。”
陶秀梅身后的兰姐看到黄忠满脸欣喜,往前一蹦,跳上了第一节台阶,她刚要喊黄大哥,立刻意识到了什么,缩着脖子站到了台阶下面,耷拉下双肩,卑躬屈膝,一张驴屎蛋挂青霜的脸,被汗水浸湿了,左一块黄,右一块红,斑驳剥离。
陶秀梅视黄忠而不见,她甩着手里的手帕扭着屁股跨过门槛,绕过影壁墙,操起胳膊抱在胸前,往院井里瞟了两眼,映入眼帘的是儿子孟粟怒发冲冠的样子,女儿怡澜怛然失色的表情,婆婆坐在东厢房门口,一手托着水烟袋,一手抿着鬓角的散发,眼睛瞧着半空,神态悠然。
姌姀和余妈站在长廊下面,两个人互相看着对方,噤若寒蝉。
看着眼前的情景陶秀梅恼羞成怒,跳着脚断喝了一声:“粟儿,你在做什么?”
怡澜听到母亲的声音,她一下来了精神,她从长廊跳到了院井里,“娘,孟粟骂俺,他,他还要打俺。”
陶秀梅没有理睬老太太,径直走近孟粟,厉声呵斥:“粟儿,你为什么要和姐姐过不去呢?是为了那个敏丫头吗?哼,听说她今天跑到迎春院认了一个姐姐,俺这张脸被她丢尽了,以后她再敢踏进孟家门一步,俺非砸断她的腿不可。”
余福从耳房里拿出一盏煤油灯,绕过陶秀梅的身边,走近老太太,把灯放在桌子上,又从怀里掏出一个火柴擦出火苗送到煤油灯上,一个豆大的灯花在白色的空气里飘颻。
姌姀提着裙摆走进长廊,走到桌子前蹲下身子,用手掌护着那点灯苗,偷眼看看婆婆的脸,老人脸色苍白,托着水烟袋的手在哆嗦。
姌姀可怜老人,她伸出手抱抱老人冰冷的手,然后缓缓站起身走近陶秀梅,心平气和地说:“妹妹,婆婆在这儿,你是不是应该先问候一声婆婆呀?!”
“吆,姐姐在这儿呀,俺也要给姐姐问安不是吗?你说俺应该先问谁好呢?”陶秀梅说着往后退了一步,肩膀头挨着姌姀的前胸,歪着头瞥斜着老太太,咬牙切齿,“婆婆没有埋怨俺失礼,你算哪根葱?”
姌姀双手重叠扣在腹部,“妹妹,你今天是不是喝酒了?满嘴酒臭味,你已经醉了,婆婆是长辈,你怎么能当着她老人家的面没规没矩,胡话连篇。兰丫鬟,给你主子去舀一瓢凉水过来,让她清醒清醒。”
兰姐看看坐在旁边沉默无语的老太太,又看看正颜厉色的姌姀,走近陶秀梅,唯唯诺诺,“二太太,您还是听大太太的话,先去给老太太请个安,她老人家在等着您呢。”
“不必了。”孟祖母抓起一根纸媒子送到煤油灯上点燃,在手里晃着,眼睛盯着孟粟身后的椅子,“粟儿,坐下,坐下,咱们听听你娘想说什么,她嘴里能不能吐出象牙,埋汰她的儿媳妇,这与糟践她自己有什么两样?”
陶秀梅不是榆木疙瘩脑袋,她听出婆婆的话含沙射影,她撇撇嘴唇冷笑了两声,扭着肥大的屁股往长廊里走了两步,抬头看着半空,说:“婆婆,是程四娘亲眼所见,那丫头还说是您让她去八里庄买东西,咱们孟家什么时候需要一个丫头抛头露面啦?”
“你给俺闭嘴,你天天带着丫鬟浓妆艳裹走街串巷,咱们孟家的脸被谁丢尽了?敏丫头这几天不高兴,俺让她出去散散心不对吗?俺让丫头去一趟八里庄碍谁的眼了?你的好女儿飞扬跋扈,好赖不分,常常欺负敏丫头,俺不问不等于俺漠不关心,丫头到了咱们孟家就是咱们孟家的人,辈分与粟儿和怡澜一般高,身份地位不比他们两个矮,不是你们任何人可以随意欺负的。”
老人说着斜楞了怡澜一眼,胳膊肘拄着桌面,把水烟袋上的吸管送进嘴里,低头“咕噜咕噜”吮吸了几口。
老太太藐视的眼神让陶秀梅不自在,她挑起眉梢环顾一下四周,余福两口子站在姌姀的身旁,他们的眼神里冒着怒火,那四股火舌一旦跑出来能把她烧成灰。
陶秀梅向兰姐身边挪了一步,递了个眼神,又向老太太努努嘴巴。
兰姐没想到所有人矛头都指向陶秀梅,让她害怕,害怕也没用,她一个下人,主子让做什么,她不敢磨蹭,她战战兢兢往前走了一步,双手在大腿上来回摩擦着,嘴里嚼着没有底气的话:“回禀老太太,二太太说的是实话,那个程四娘说得有声有色,她还说丫头胳膊肘上挎着一个菜篮子,菜篮子里有个小包袱。”
“兰丫鬟,你真是你主子的好奴才,你不仅不劝诱你主子在家安常守分、相夫教子,反倒是你们主仆二人朋比为奸,离经叛道,可气,可恼,等你们老爷回来咱们好好理顺理顺,俺今天先给你提个醒,让你心里有个数,你该去该留不是你主子说了算。”
老太太的话让兰姐全身冒冷汗,“噗通”她顾不得地上脏不脏,磕头如捣蒜,“老太太,您开恩,您原谅奴婢不识一丁,没上过学,主子说什么是什么,俺不敢违拗。老太太您宽宏大量,奴婢恳请您千万不要撵俺走,俺没有家,在俺心里孟家就是俺的家,二太太是俺的主子,不,不,老太太您也是俺的主子。”
陶秀梅翻愣着白眼珠子挖睺着跪在地上的兰姐,嚼着牙根,阴阳怪气地说:“你要磕头,顺带着把俺的头也磕了,磕出血为止。”
姌姀从陶秀梅主仆二人一唱一和,一强一弱,一急一慢的口气里感觉到了什么,今天她们早早回来,不只是说道敏丫头离开孟家的事情,她们的意图很明显,想把敏丫头永远赶出孟家。
“奴才,滚一边去,不要在俺眼前晃悠,有多远滚多远。”老太太抓起墙边上杵着的拐杖,指着兰姐的脑袋,“把你的小姐带走,俺也不想看到她。”
陶秀梅溜精八怪,很会察言观色,今儿姌姀说话铿锵有力,老太太更是怒发冲冠,她知道来硬的不行,直接来软的,她双手抱在腹部,曲曲膝盖,向老太太颌首低眉:“婆婆,您老别生气,俺今天中午喝了点酒,失态了,请您老原谅儿媳不拘礼节。”
孟祖母把手里的拐杖在地上狠狠拍打了两下,打断了陶秀梅的话,“俺的话还没有说完,你老老实实听着,如果哪个畜生胆敢打敏丫头的主意,休怪俺老身手下无情!”
“婆婆,您老什么意思呀?俺听不懂。”陶秀梅假装糊涂,喋喋不休:“婆婆,既然您不计较丫头的过错,俺也无话可说,俺是为咱们孟家着想,咱们孟家有前车之鉴,三太太的出身让俺好些日子没敢出门,每次出门像过街的老鼠,生怕碰到熟人问长问短。”
孟祖母放下手里的拐杖,向上挑挑眉梢,岔开陶秀梅的话题,“粟他娘呀,你儿女双全,让多少人羡慕,你不要把一副好牌打烂了,人不可能永远年轻,要给自己留后路,你要积德,敏丫头是咱们孟家的福星,也是你的福气,自从她进了咱们孟家的门,粟儿能走了,还有比这更让人高兴的事吗?”
“婆婆,俺这不也是为孟家的名誉着想吗?”
陶秀梅厚颜无耻的话再次激怒了老人,老人放下手里的水烟袋,鼓起腮帮子吹了一口气,“你说的对,咱们孟家的名誉被谁丢尽了?哼,你最好不要在俺眼前提名誉这两个字,俺问问你,程四娘是什么人你不知道吗?捕风捉影,披毛索黡,全凭三寸不烂之舌混日子,黑的说成白的,死的说成活的,也只有你相信那个老巫婆的话,敏丫头的为人你比谁都清楚,还用去问别人吗?敏丫头也是个孩子,比怡澜大一岁,她却能容忍别人的刁钻,容忍她人无理取闹,让俺老身佩服。古话说: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定让她付出应有的代价。”
陶秀梅倒抽了一口凉气,老太太的话里有话,似乎是掌握了她的什么把柄,顿时让她心生畏惧,她从程四娘那儿听到小敏与钱莹的事情,她并没有生气,反而喜出望外,只要丫头与孟家脱离关系,她就可以任意妄为,把丫头带进戏园子挣钱,她的美梦来得也快,碎得也快,她没想到短短的四个月,敏丫头赢得了孟家老老少少的心,她来孟家十多年了还不如一个小丫头。
那天晚上怡澜甩了小敏一巴掌,当笑话讲给她听,她内心窃喜,女儿这一巴掌也长了她的威风,自那天后没有人敢在她背后指手画脚、窃窃私语,她以为大家被怡澜那一巴掌打怕了,今儿老太太怫然大怒让她猝防不及,她的脸像硫磺那么黄,嘴唇发白,全身都在发抖,她气急败坏,又不敢得罪老人,她用前门牙咬住薄薄的嘴唇,好一会儿,她紧绷的鹳骨松缓下来,下嘴唇上咬出一排深深的齿痕。
孟祖母把吸管从嘴里抽出来,疼爱地看了孟粟一眼,“俺是看在粟儿的面子上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想把你们主仆二人所做的一切抖擞出来,也不想与你掰扯,敏丫头回来谁敢给俺说个不字,或者再冷言冷语,别怪俺不客气,八里庄有丫头娘家人,她愿意在那儿住多久就多久,不过,必须回来,孟家永远是她的家。”
风扫过墙头草,左右摇摆,墙角旮旯里的三叶草开出了一簇簇粉色的小花瓣,叶子上带着露珠,向上展着白色的蕊蕾,姌姀缓缓走过去,掐起一朵朵花攥在手心里,转过身走到孟粟身边,把花递到他的手里,“粟儿,你闻闻,这不起眼的花还挺香,有股淡淡的甜味,清爽又纯净。”
黄忠走出了孟家院子,他回身准备带上两扇木门,余福不知什么时候站到了门口,两人互相看了一眼没有说话,在孟家多年了,彼此一个眼神就会读懂对方想说什么,黄忠希望余福看护好院门,照顾好老太太和大太太。
余福向黄忠点点头,“黄师傅,院里的事你不必担心,天马上黑了你快去快回。”
黄忠拎着菜筐大踏步走到了南北街,站在葫芦街上,他的大眼睛往对过的东西巷子瞅了一眼,邓家和翟子家寂然无声,风拽着篱笆门“呼啦呼啦”响,墙角的香椿树上落着几只喜鹊,在枝杈之间跳躂。
李老槐家两扇黑漆漆的木门虚掩着,门口台阶下有一辆运煤的独轮车,院里有人说话,驼背婶矫揉造作的声音尤其尖锐,穿插着一个男低音,听不太清楚那个男人的声音像谁。
黄忠一边慢腾腾往前走着,一边抬头看看天色,薄薄的雾气包裹着西移的太阳,寥寥的焰红洒在前面的走马楼上,古老的灰瓦有了多余的颜色,变成了橘黄色,那点黄反射在路上,一道道车轱辘印泡在昨天的雨水里,行人懒散的脚步下迸起一片片泥水。身后传来了独轮车“咯吱咯吱”的声音,黄忠把身体往路边上靠了靠,扭脸看去,是梁子,梁子不是去八里庄了吗?
“你,梁师傅,你不是……”黄忠的大眼睛紧紧盯着梁子敞着的衣襟,大颗大颗的汗珠子在他黑乎乎的胸膛上滚着,一溜溜滚落在裤腰上,裤子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来的,湿淋淋的。
梁子不急不慢把车子停在墙边上,双手在衣褂上擦了擦,抓起半片衣衫擦擦脸,仰天窃叹:“怎么说呢?俺就是劳累的命,不像您黄大哥有个稳定的差事,这不,俺刚跑了一趟八里庄,返回来给李叔家送了三筐煤。李叔说他今天晚上请客,请苟管家与俺一起去姜家面馆喝几盅……俺去孟家酒楼买只烧鸡,再去酒铺子打两斤老白干。”
黄忠颦蹙眉梢,他不明白梁子话里的意思。
梁子从腰里拽出一根绳子,把车板上的三个空筐子绑在一起,头不抬眼不睁,低低说:“裘兆熠进了赵庄,他的目的很明确,要替沈老爷子报仇,今天晚上你们尽量不要睡觉。”
黄忠心里咯噔一下,他想说什么,什么也没说,沈老爷的死与李奇的父亲脱不了干系,年前苟管家安排人去沈家定做鞭炮和烟花,遭到沈老爷子严词拒绝,李老爷子恼羞成怒,他和他侄子李赖磋商了一条毒计,让李老槐禀告日本人,说沈家明面上制作鞭炮,实际上是给八路军研制地雷,由此,鬼子把沈老爷子抓进了宪兵队。
无论鬼子怎样严刑拷打,还是威胁利诱,都没有撬开老人的嘴,最后他们无计可施,残忍地杀害了老人,蟠龙山上的兄弟都想替沈老爷子报仇,黄忠也不例外,每次看到李老槐那张得意忘形的嘴脸,他想起了杀害婆姨和儿子的张喜篷,如果不是凳子从中作梗,他不会让李老槐活到今天。
梁子看了黄忠一眼,亮着嗓子喊了一声:“黄大哥,孟家需要煤您知乎一声,有机会俺请您喝酒,贿赂贿赂您这个孟家的厨师。”
“天热了,俺们孟家不需要煤。”黄忠没好气地应了一句。
黄忠看不惯梁子向李老槐溜须拍马,孟数说这是三十六计的欲擒故纵之计,他没上过学,不懂什么是三十六计,他只知道杀人偿命的道理。
“黄师傅,俺说的话您记住了吗?”
梁子的话让黄忠一愣,他意识到失态,赶紧应和:“孟家酒楼烧煤,到时候俺在老爷跟前替您美言几句。”
“多谢了。”梁子扔下这三个字,推着车子向前走去。
“梁子,你在八里庄看到敏丫头了吗?”黄忠的话还没有出口,梁子的身影窜上了永乐街,街上人来人往,巡逻的伪军吆五喝六挤在人群里。
八里庄竹子街上,小敏领着琴弦子走到一个鞋摊前,卖鞋的是个中年妇女,她手里一边一针一线纳着鞋底子,眼神一边扫视着街道上的行人,她旁边是几块木板搭起的货架子,货架上整整齐齐摆放着几双鞋子,绣花鞋居多,还有两双幼儿的虎头鞋,再就是几双男孩的桐油鞋。
一个衣衫褴褛的樵夫走近鞋摊子,他的大手小心翼翼地触摸着一双男式圆口布鞋,转过脸,他的手落在一双男孩桐油鞋上,谦恭地问:“老板娘,这双桐油鞋多少钱一双呀?”
“俺不收日本纸币,只收铜板,这双鞋子两个铜板。”女人擎起两根手指在眼前晃了晃,眼角从货架下面瞥斜着男人赤裸裸的大脚丫子,“这是七八岁小男孩穿的,你要大人穿的屋里还有,俺去给你拿。”
“不了,就要这双吧,给俺小子买,他每天像只猴子似的,上树下井,脚上、腿上的伤痕比俺多,不让大人省心。”樵夫嘴里埋怨着从怀里掏出两个铜板放在木架上,“老板娘,把这双鞋子捆起来吧。”
女人放下手里的针线从货架下抽出一根麻绳子,把两只鞋子熟练地捆绑在一起,递给樵夫,说:“这鞋子耐穿,鞋底厚实,草茬子扎不透。”
小敏把樵夫和摊主的话听在心里,刚才她还犹豫给琴弦子买双什么样的鞋子,此时她有了主意,桐油鞋虽然不适合女孩子穿,至少耐磨,还防水。
小敏从货架上拿起一双桐油鞋,低头目测着琴弦子的小脚丫,然后撩起长褂衣角,从衬褂里掏出两个铜板递到老板娘的手里,“老板娘,俺买这一双。”
老板娘掂掂手里的铜板,善意地提醒,“这是男孩子的鞋子,不过,它耐穿。”
“俺知道,在坊子矿区大人孩子都穿桐油鞋……”小敏心里突生凄凉,凉到她的每根手指,无论春夏秋冬,爹只有一双掉了鞋帮子的鞋,用铁钉穿几个眼,用一根麻绳或者铁丝绑起来……她真想给爹买双结实的桐油鞋,今天不可以,她要去找小九儿。
江德州躲在旁边的巷子里,远远盯着小敏的一举一动,他不敢盲目上前打招呼,那个陌生女孩不像孟家的人,施礼的姿势像日本人。
老人眯缝着眼神向前面的十字路口瞭望了两眼,半个时辰之前他安排张贵盯着裘兆熠的一举一动,不知那边情况怎么样,眼目前敏丫头与一个日本女孩在一起,老人又不放心,倘若丫头有什么闪失,回去无法与舅老爷交代。
江德州抓着粪筐和铁锨往后退了一步,他想穿过鞋摊后面的夹道去旁边的面馆,他刚转过身,街道上出现了三个晃悠悠的身影,其中两个头顶没有头发,脑后束着一个马尾辫,光秃秃的额头上扎着一根白布条,白布条中间有个圆圆的红点;他们身上的和服又肥又大,扫着脚面,脚上套着雪白的棉袜、踢趿着黑色系带的木屐,走路“咯噔咯噔”响;腰间佩戴的武士刀左右摇晃,他们一只手握在刀柄上,一只手掐在腰间,贼溜溜的眼珠子在街上的行人身上瞟着。
日本浪人屁股后面跟着一个狐假鸱张的伪军,他一会儿向路人龇牙咧嘴,一会儿指手画脚,一会儿觍着脸讨好:“太君,您需要什么,尽管开口,甭客气,随便拿。”他说话轻巧,好像街上的店铺都是他开的。
此时街上没有多少卖东西的小贩,偶尔有三三两两的行人缩着肩膀仓促走过。
在往年这个季节,八里庄集市上有好多做生意的,车水马龙,人来人往,吃的、穿的、用的五花八门,扯着嗓子吆喝卖槐花饼的女人最多,她们窈窕的身姿穿梭在熙熙攘攘的人群里,厚脸皮的男人故意往她们身上撞,互相咨牙俫嘴、插科打诨声伴着孩童的玩耍声在大街上荡漾,而此时,街上没有多少人,听不到嬉笑怒骂声,更看不见年轻的女子,几家临街的铺子敞着店门,掌柜的揣着手在自家铺子门口徘徊,守着没有多少物品的货架,唉声叹气;推着独轮车的汉子,见到日本浪人远远地拐了个弯,沿着坑坑洼洼的小巷子走下去。
小敏拉着琴弦子的手走在街道上。
两个女孩子的出现,让两个日本浪人忘乎其形,像是见了肉的恶狗,他们嘴里一边欢呼着,一边猥琐地笑着,一边趔趔趄趄扑过来。
琴弦子瞪大了惊惶的眼睛,徒然抱着头蹲坐在地上,嘴里发疯地狂叫,仿佛两个张牙舞爪的日本浪人是魔鬼,专门来抓她的。
小敏面对着三个恶人没有多少害怕,毕竟街道上还有中国人,可是,她错了,有的行人看到这阵势迅速钻进了小巷子,站在店门口的掌柜的慌里慌张窜进了店里,“咣当”关上了店门,街道上顷刻间空荡荡的,只有树上的枝叶、地上的草屑子、包油果子的牛皮纸裹挟着灰尘在风里东躲西藏。
小敏的头发竖了起来,她没想到人心如此冷漠,她抬起无助又张皇的眼神四处寻找,不远处一家面馆敞着门,一根粗壮的木棍子把一扇门顶在房山墙上,门檐上袅绕着一股股炊烟,烟雾里似乎有人向她招手,她顿时感觉心里暖暖的。
“快起来,咱们去那边的面馆。”小敏弯腰拽拽地上的琴弦子,拽不动。
日本浪人眼瞅着到了眼前,他们黄卡卡的眼珠子冒着邪恶的光,伸出的大手像恶狼的爪子一样尖长,小敏只好用身体把琴弦子护在身后,把菜篮子挡在胸前。
不远处的江德州目睹了一切,他举起了手里的铁锨,他的大脚冲出了巷子,就在这时,不知从哪儿蹿出几个乞丐跳到了日本浪人和小敏之间,他们手里的破棍子在地面上使劲戳着,溅起一层层泥浆,日本浪人下意识地节节后退,当他们看清眼前站着几个破衣烂衫的乞丐时,脸上露出鄙夷不屑的冷笑,互相交头接耳嘀咕了几句,俄顷,他们从腰里抽出长刀,双手前后握住刀柄,斜放在右侧胯部上,左腿微曲向后蹬地,右腿在身子前面像弯弓,摆开了杀人的架势。
趁着这个时机小敏从地上硬拽起琴弦子,往面馆门前跑了一步,差点撞在一个火炉子上,火炉里没有火,只有一缕缕残烟悬浮在四周,旁边有个腰里系着围裙的男人,他手里攥着一把菜刀,刀尖杵在面板上,他的眼睛注视着街上的日本浪人,嘴里轻声念着:“你们快点去面馆里躲一躲。”
小敏觉得这个男人很眼熟,邋遢的样子又不像她认识的那个人,此人亲切的催促容不得她多想,她拽着琴弦子绕过火炉子,走近面馆门口,身后传来了日本浪人咆哮的声音,她脚步犹豫,她担心那些乞丐的安全,忍不住往后看,两个日本浪人呲眉瞪眼,拔刀霍霍,一副嚣张跋扈、目中无人的样子,蓬头垢面的乞丐面不改色,斜睨着寒光闪闪的长刀,眼见刀就要劈下来了,他们齐刷刷跳开身子,同时举起了手里的木棍,就在这时,从南边巷子里扭扭捏捏走出一个穿着红色斜襟长褂,绿色直筒裤,一方花布三角巾包裹着她俊秀的脸蛋,一双似怒非怒的桃花眼略微有点害羞,脸上轻施粉黛,眉清目秀,胳膊弯上挂着一个包袱,像个回门的新媳妇。
她的出现让日本浪人愕然,手里的长刀无力地垂了下来;那个伪军挥舞着警棍从路边上窜出来,在女子身前背后转了两圈,卷起舌头有节奏地啧啧两声,“你是谁家的媳妇呀?”
女子没有理睬伪军,她走到两个日本浪人的跟前,擎起一只纤纤玉手拨动着两把长刀,“吆,有什么大不了的事儿非要动刀子呀?”
女子说着,往日本浪人身旁扭了一步,半边身子故意撞在其中一个日本浪人的前胸,她擎起一根手指挑挑头上的三角巾,莞尔一笑,伸出舌头舔舔红彤彤的嘴唇,嗲声嗲气:“太君,气大伤身,不值得,你们想玩玩找俺呀。”
日本浪人都是中国通,他们听懂了女子的话,把手里的长刀塞进刀鞘里,装出有礼数的样子,右手搁在胸前向女子鞠躬行李,嘴里嚼着人话:“这位漂亮的小姐说得有道理。”
女子欠欠腰,用衣袖半遮住汗津津的脸蛋,羞怯地抿抿嘴角,然后一摇一晃扭进了路南的夹道。
两个日本浪人互相看看,用手指抹抹嘴唇下一绺胡须,踢踏着脚上的木屐,紧追着女子的背影而去。
江德州舒了一口长气,他提起粪筐和铁锨极快地穿过身旁的巷子,绕过面馆的西墙直奔南门,推开两扇院门走了进去,门洞子里趴着的老狗摇摇尾巴站了起来,跟在他的身后往院里走着。
小院井不大不小,有三间前堂屋,三间东厢房,有一颗石榴树,还有一口水井,水井旁边立着一根木杆子,一根晾衣绳从东厢房屋檐下扯到木杆子上,上面搭着一块千疮百痍的毛巾,像个铁筛子,阳光斑斑点点撒在一个石墩子上,上面放着一个盛满水的木盆,波光粼粼。
东厢房每间屋子都有窗户,这个时候阳光直晒在泛黄的窗纸上,在风里呼啦着酥脆的声音;前堂屋坐北朝南,后山墙紧邻竹子街,冲着街开了一扇窗户、一扇门,朝院井的门和窗户几乎都堵上了,东间屋做了厨房,厨房有个南门冲着院井的走廊;从街上看,面馆坐南朝北,没有多少阳光。
屋外面的墙皮已经脱落,变成了灰黄色,屋顶上高耸着蝙蝠形状的勾头瓦,以前这座房子想必也有点气派,如今已经破旧不成样子了,只有院里的石榴树绿意盎然,枝杈间开出了红色的花骨朵,给残垣断壁的小院增添了许些生机。
江德州把手里的铁锹杵在西墙根下,把破筐扔在墙角,他走到水井旁边,提起长褂前裾塞进腰里,弓腰撩起木盆的水洗了洗手。
厨房里探出一个毛茸茸的脑袋,“江伯伯,您回来了,您没有遇到吕哥吗?他出去了,他说到彤家酒馆看看,他说晚上让您过去喝酒。”
“知道了,俺看见他了,他今天要开张了。”江德州站起身,一边往东厢房走着,一边低低问:“小秀才,你们家少爷在屋里吗?让他盯着前面,待会有个丫头找他。”
“您是说敏丫头吧,俺们都看见了,三叔已经告诉俺们了,刚才少爷差点冲出去,被俺拉住了。”
江德州猛然站住脚步,瞪大眼睛,“小秀才,无论街上发生什么事情都要拦住你家少爷,叮嘱他不要冲动,丫头比他聪明,何况街上到处是咱们的人,这个时候不能用枪,不能惊动鬼子,否则,一切前功尽弃。”
面馆门前冷落鞍马稀,蓝色的布招牌从窗檐上垂下来,孤零零地在半空飘扬,小敏拉着全身哆嗦的琴弦子走到了面馆门前,向里面探探头,屋里没有人,她脚步迟疑。
炸油果子的师傅放下手里的切菜刀,抓起面板杵在墙根下,斜着肩膀向店里招呼:“来客人了,出来个喘气的。”
“来了__”随着长长的拖音,一个店小二从屋里慌里慌张跑了出来,他的身体往门旁闪了闪,给小敏和琴弦子让开一条路,脸上堆着殷勤好客的笑,“两位小姐,你们好,你们快请进。”
小敏拉着琴弦子踏进了店里,眼前是一个又窄又小的饭厅,北窗户上投进一点光照在屋里,四张破桌子井然有序地摆放着,桌子底下有几条长凳子,柜台横放在进门的东墙上,上面有个高粱秆子做的盖帘板,上面扣着几个碗,碗旁边有个筷子笼,还有一把大铁壶;东南角有个门洞子,门洞子上垂下半拉布帘子,随着门帘上下忽闪露出一双男人的脚,脚上穿着一双黑色圆口布鞋,鞋面、鞋底、鞋帮上黏着泥浆。
小敏把琴弦子带到一张靠近窗户的桌子前,她把胳膊弯上的菜篮子放在地上,用手指着桌子下面的凳子,示意琴弦子坐下,然后她转身走近那扇布帘门,站在门口外面,毕恭毕敬地说:“师傅,麻烦您给俺煮一碗面条。”
“知道了,桌上的大铁壶里有面汤,你们饿了先用面汤填填肚子,桌上有碗,自己动手。”
小敏蹙蹙眉头,门帘后面的人口气干净清澈,很耳熟,一时又想不起是谁,她转身走近柜台,从盖帘上抓起一个空碗,又抓起大铁壶倒了一碗面汤。
就在这个时候,张贵从外面风风火火闯了进来,他挥动的胳膊碰在小敏手里的碗上,面汤洒了一地。
“不好意思。”张贵顾不上与小敏打招呼,他着急把火地窜进了后厨。
“那个,那个,江管家在吗?裘掌柜的一个小时之前离开了戚铁匠家,放下几十块铁板,换走了几把匕首。”
戚铁匠和江管家的名字敲在小敏的心上,戚老二是戚世军的二叔,她这次到八里庄也想去他家看看,也许他知道小九儿的下落。
小敏把半碗面汤送到琴弦子手里,转身三步并作两步蹿到布帘门口,掀起门帘走了进去,眼前是一间坐北朝南的屋子,屋门大敞着,西斜的阳光铺在东墙边上的案板上,上面摆放着整整齐齐的家把什,门后面堆着一些劈柴,散落的麦秸拖拖拉拉到了西墙边,西墙边上垒着两个锅灶,一个青年蹲在灶堂前面,他一手拉着风箱,一手往灶口里续着麦秸子,锅里的水在沸腾,灶堂里的火苗舔舐着锅底,水蒸气和草木烟在不大不小的屋里飘渺,烟雾里站着一个眉清目秀的少年,小敏惊愕地张大了嘴巴:“戚世军,你,你怎么在这儿?”小敏瞬间泪流满面,她心里有一种说不清的情愫。
戚世军与在霸王墓时没有什么两样,搭在眉梢的一绺卷发不见了,露出一双细长的眼睛,两道长长的眉毛泛起柔柔的涟漪,带着永远抹不去的笑意,帅气之中加入了一丝不羁,俊逸之中透着微微腼腆;一件深蓝色长褂包裹着他均停的身材,领口的布纽没有系上,露出内衬的白色衣衫,长褂袖口高高挽起,手里攥着一把面条。
戚世军抬头盯向小敏,两人的目光在空中悠然相遇,他一时不知道说什么,急忙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把脸扭向灶台,其实他早把小敏的一颦一笑看在眼里,半年不见丫头长高了不少,清秀的模样多了矜持与羞涩,一绺被汗水浇湿的刘海贴在她微凸又光滑的额头,弯弯的峨眉,又大又亮的瞳眸里闪着晶莹的泪花。祖母第一次见到这个丫头,认准她做戚家的孙媳妇,老人咽下最后一口气的时候,眼睛还注视着丫头,似乎有许多话要说,只说了一句:“俺给丫头找了一双世军小时候穿的靴子。”
三叔说这个丫头机灵,还侠义,还能吃苦,他不信,他以为自己不会喜欢上一个小丫头,没有把她放在眼里,霸王墓一战,让他见识了丫头的勇敢机智,在日本特务面前临危不惧,让大家倾佩,让他爱慕,当听说她到孟家做养媳妇,他伤心欲绝。
巴爷告诉他说,那是假的,他才重新燃起了希望,他发誓这辈子非她不娶,此时二人在一个屋子里站着,互相喘息声都听的见,他反倒连一句表达思念的话也说不出口。
空气在静默,张贵一会儿看看戚世军,一会儿看看小敏,两个孩子拘束的神色让他心领会神,又觉得好笑,他一边用拳头顶着鼻子,不让自己笑出声,一边挤过戚世军的身边走到南门口,扒着门框向院里探探身子,院子里没有江德州的影子,风席卷着一撮麦秸子在院井的石基路上飘摇,晾衣绳上搭着的破毛巾在半空荡秋千,沥沥拉拉滴落一些水珠落在石基路上,溶入石头缝隙不见了。
“那个,那个……”张贵想问问江德州在不在,他嗫嚅了半天没问出口,戚世军的精力没有在他的身上。
蹲在灶台下面的秀才抬起头,挑着眉梢看着小敏,嘻嘻一笑:“敏丫头,你不要怪俺家少爷见了你不会说话,他天天念着你,想着你,今儿见了你是害羞。”
小敏顺着声音看过去,眼前是一张熟悉的笑脸,她一愣,这不是跟在贵有茂身边的秀才吗?“您,秀才哥,您也在这儿呀。”
“是,敏丫头,俺是跟着三当家的过来的,过来一个多月了,在这儿开了一家面馆。”秀才说话依旧细声细气,他一边把手里的麦秸子塞进灶堂,一边站起身,歪着头瞅着手足无措的戚世军,“敏丫头,俺家少爷昨天晚上还与俺说起过你。”
戚世军退后一步,向秀才暗暗尥了一脚,提醒他不要多嘴。
小敏面红耳赤,一时无语,许久,她向四周打量了一番,磕磕巴巴地问:“巴爷,巴爷回来了吗?”
戚世军把手里的面条扔进滚开的锅里,他往小敏身边走了一步,蓦然感觉失态,急忙抓起灶台上的竹筷子,弯腰搅拌着锅里的面条。
少顷,他把目光投向站在屋门口的张贵,说:“张叔,江伯伯在后院,他去换衣服了,他准备去我二叔家。”
小敏站在一旁不知所措,戚世军不理她的话茬,她以为巴爷出事了,悲从心起,泪如雨下。
听到小敏哭啼戚世军慌了神,他举起双手在眼前摇摆着,结结巴巴地说:“你,你不要哭,巴爷没事,过几天他就会回来了。”
“巴爷的小九儿不见了,是俺不好,都是俺的错,俺应该早点来找小九儿。”小敏越想越难过,她用双手抱着脸伤心哭啼,眼泪顺着她的指头缝隙泗流。
“这,这不是你的责任,谁也没有怪你,毕竟你在孟家身不由己。”戚世军马上意识到他说错话了,他顾不得张贵和秀才异样的眼神,径直走近小敏,大手拂过小敏低垂着的头,宽慰说:“敏丫头,你不要难过,听江管家说,小九儿在龙口峡。”
厨房外面传来了细微的脚步声,戚世军走近门洞子,警惕的眼神穿过布帘与门框之间的缝隙,饭厅里,琴弦子一会儿站起来,在桌前跺着焦急的脚步,一会儿坐下,忐忑不安地瞅着厨房的方向。
“敏丫头,外面那个女孩子是谁?”
“外面那个女孩是绣舞子的女儿琴弦子。”
“绣舞子是谁?”戚世军没听说过绣舞子的名字。
“是青峰镇的那个绣舞子吗?她的女儿怎么会在这儿?”随着话音,江德州提着长褂衣摆走进了厨房,他严肃地看着小敏,“敏丫头,你私自离开孟家犯下了很严重的错误,如果不是几个见义勇为的壮士,如果不是吕安引开鬼子,今天事情无法收场。”
“江伯伯,您的话什么意思?您是说,那个女子是吕安假扮的?”小敏眼前出现了那个带走日本浪人的小媳妇,“吕安,他不会有事吧?”
江德州佯怒道:“他不会有事,只是,你必须回到孟家,孟家老人和孟粟少爷离不开你,你不要给她老人家添乱,你也许不知道,你的离去会搅乱了孟家的生活,养媳妇离家出逃,外人怎么看孟家?”
“江伯,俺听说沈家出事了,所以……”
“这件事大家本想瞒着你,没想到没有瞒住,丫头,其他话咱们先不说,你告诉俺,你怎么会和绣舞子的女儿在一起?”
小敏更关心小九儿的事情,“江伯伯,小九儿在龙口峡,您见过他吗?”
“没有,但,裘掌柜的是个侠肝义胆的英雄,他又是沈老爷子的挚友,他一定会善待小九儿。”
“江伯伯,俺,俺要去龙口峡。”
江德州没有回答小敏的话,他走到戚世军身旁,撩起布帘向前厅张望着,琴弦子坐回了凳子上,双手抱着碗,“咕噜咕噜”喝着面汤。
“可怜的孩子饿坏了。”江德州长叹了一口气,“她也是日本侵略战争的受害者。”
“她是俺在赵庄遇到的,没想到她会追俺到了八里庄。”小敏把在迎春院后门遇到钱莹和程四娘的事情简单地说了一下,最后她又补了一句:“琴弦子来中国后还没有见过她的母亲,不知她是跟谁来的?”
“丫头,日本人不仁,咱们不能不义,何况你在绣舞子绣工坊做过绣工,那个女人还帮助过苗先生,说明你和她女儿有缘分,但,与日本人交往必须要用脑子。”江德州说着转身看着张贵对小敏说:“敏丫头,你还认识他吗?”
小敏的目光落在张贵的身上,这不是大车店那个掌柜的吗?
“您是?您是张叔叔。”小敏认出了张贵。
“敏丫头,对不住了,不是卢茗兄弟找到俺,俺都不知道你会出现在八里庄,你婶子说,今儿必须把你带回大车店,否则,今天晚上没有俺的饭吃。”张贵用大手挠着后脑勺,满脸愧怍之色,“是俺不好,俺该打,该罚。”
“其他话不要说了,张贵你出去告诉三大当家的,让他去一趟彤家酒馆,你把这两个丫头带回大车店,拜托你婆姨照顾她们,俺和世军去一趟赵庄,俺如果没有猜错,裘掌柜改变了今天晚上的行动计划去了赵庄,把俺的推断告诉等在彤家酒馆的吕安。”
“江管家,俺来了。”随着话音,从外面踏进一个中年男人,他一双急赖赖的大眼睛隐藏在乱七八糟的头发后面,他一边用腰里油泽泽的围裙擦擦手,一边把脸转向小敏,“敏丫头没认出俺吧?”
小敏连忙用手背擦擦脸,往旁边闪闪身体,向男人鞠躬行礼,“三大当家的,您好!”
“哈哈,丫头认出了俺,俺还以为俺这副模样没有人认识俺。”贵有茂说话还是那么爽快,他抬起大手在戚世军胸前擂了一掌,嗔笑道:“俺侄子前天晚上刚回来,昨天就去赵庄转了一天,他说去找敏丫头,现在大活人在他眼皮底下,他却变成了哑巴,要说的话跑哪儿去了?可不要随了三叔,三十多岁的人了也没撩上个婆姨。”
贵有茂的话让戚世军难为情,他转身拿起碗,把面条捞到两个碗里,又用勺子从另一个锅里盛了一碗炖土豆,放在一个托盘上,送到小敏的面前,“敏丫头,三叔的面馆里没有多样的菜,你,你们凑合吃。”
小敏从戚世军手里接过托盘,“俺不饿,俺只想给琴弦子买一碗面条,她饿了,她的肚子一直在叫。”
“不行,你也要吃,多吃饭,瞧瞧你,你还是那么瘦,只差皮包骨了。”戚世军的话刚落地,逗得在场的人哈哈笑。
小敏急忙端着托盘窜出了厨房。
江德州往前追了一步,隔着门帘轻声叮嘱:“丫头,你们吃完饭去大车店侯着,你可不能再随便行动啦,让大家伙担心着急,明天戚世军会陪你去龙口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