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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2 拂晓

    天还没亮,空气里笼罩着破晓前的寒气,湿漉漉、冰冷冷的风在玄色里游荡;遥远的天际之间缀着几颗昨日的星星,透亮的星星钻破了雾霾,犹如落寞的眼睛窥窃着葫芦街;早起的麻雀在草垛子上跳跃,啄食着草籽和露水。

    袁家院井的风在墙角旮旯与廊檐下喧闹,一会儿拽着门框上的对联上下跳跃,一会儿扯着几绺麦秸蹿上了墙头,一会儿拍打着年前新贴的窗纸“呼啦呼啦”响。

    院井的南墙根有一个草垛子,还有两棵张牙舞爪、竖着尖尖刺的枣树,干枯的枝条在春天的影子里泛着青,白天的时候能看到枝杈之间一点点绿色,像一只只冬眠的小虫子,蠢蠢欲动。

    袁家东厢房有三间屋子,其中挨着北堂屋东山墙的一间做了杂货铺子,剩下两间巧姑和四婶居住,进门有一个灶台,灶台南边连着一面东西墙,墙上有一个灯窑,灯窑里镶嵌着一块玻璃砖,一盏煤油灯依靠在玻璃上,灯苗飘渺;一面墙、两扇木门间隔出一个卧室,卧室里有一个南北大炕,有一扇西窗户,一块补丁摞补丁的花布把窗户遮挡得严严实实。

    东厢房南边是一个火房,火房挨着耳房,耳房里住着袁家雇工石头,这个时辰石头睡下了,他起起落落的呼噜声钻出了屋子,飘荡在静悄悄的院井里。

    四婶揣着双手徘徊在院井的石基路下面,脚下踩着柔软的地面,一会儿看看东厢房,一会儿看看西院子,一会侧耳听听门洞子。

    四婶今年三十多岁,一身灰黑色补丁衣服遮住了她清亮的模样,当年她就是穿着这身衣服踏进了袁家院子,一个斜襟大褂遮住她的膝盖,一条青色的肥裤子扫着脚面,秋天里面加一件夹衣,冬天里面加上棉裤棉袄,凑凑合合一年又一年。

    四婶不爱好,脸上不施水粉,两腮落着皴皮,头上没有金簪子、银簪子,只有一根竹筷子;她身上没有一分钱,她不要钱,巧姑每个月都给她工钱,她头也不抬,“给俺钱做什么?俺不买地,不买房,不买衣服,有吃有喝有住,还有你陪着俺,俺知足。”

    过年前巧姑给她买了一套新棉袍,她看也不看,逼着巧姑去给人家退掉。“俺身上的衣服还能穿几年,耐穿,破了俺补补照样穿。你愿意给俺买,就买几块碎布头,给他们补补衣服,剩下的俺纳几双鞋垫子。”

    从码头回来的抗力常常坐在正间屋里喝酒、侃大山,左一盅右一盅,一晃儿喝醉了,左一句右一句,一会儿笑一会儿哭。

    四婶坐在长廊下洗衣服,听到屋里抗力的酒话,她一面伤心抹眼泪,一面敛容屏气地吆喝一嗓子:“不要点灯熬油,快去睡觉,明天还要去干活。”

    “是,四婶,俺们听您的话,不喝了,俺们去睡觉。”抗力们晃着醉醺醺的身体蹒跚进了内屋。

    四婶把手里的衣服拧干水晾在晒衣绳上,然后用腰里围裙擦擦手,挽起袄袖,从怀里掏出一块抹布踏进了正间屋,抓起灶台下面的笤帚,清扫着地上的瓜子皮,擦拭着踩在凳子上的脚印,冷不丁念一嗓子,“把你们要洗的衣服,和臭靴子,还有要缝补的衣服扔到院井里,或者搭到晾衣绳上,抽时间俺帮你们洗洗刷刷、缝缝补补。”

    四婶说话时没有笑模样,甚至可以用冷若冰霜形容她,其实她是一个热肠古道的女人,大家都理解她,没有一个人违背她的意思,这么多年没有哪个住店的与她红过脸,或者冲撞她,反而老老少少都尊重她,从不会与她开玩笑,多瞅她一眼也没有,在她面前总会规规矩矩,假设先前还在巧姑面前札手舞脚,一看到她走过来,或者听到她一声咳嗽,马上变得正儿八经。

    四婶还有一门手艺,袁家铺子卖的花生轧糖出自她的手,她先把花生碎炒成金黄色,铺摊在茶盘里,然后把熬好的糖稀浇上去,用菜刀推均匀,用石板压平,等冷了,切成小方块,拿到铺子里出售。葫芦街上的女人很喜欢四婶做的花生轧,不仅便宜,主要嚼着香,过年了,家家户户没有别的,最起码糖果不能少,她们一般不好意思亲自上门购买,毕竟她们与巧姑有过唇枪舌剑,抹不开面子,只好打发自家孩子到袁家铺子买一把或者称一斤。

    抗力从码头上回来,也会称上一斤花生轧,再买一瓶柜上的老白干,再要一盘煮花生米,下酒菜和酒他们从不在外面买,这也算是他们用另一种方式支付补衣服的钱,因为四婶给他们洗衣服、缝衣服不收一文钱。

    四婶收拾好火房,收拾好屋里屋外的卫生,手里总会端着笸箩走到前院长廊的屋檐下,冲着铺子后门方向坐着,一边低头纤悉不苟地穿针引线,一边窥听着铺子和临街门的动静,她是担心葫芦街上的女人和那些地痞流氓欺负巧姑,假设听到不入耳的声音,她会喊来石头,让石头把巧姑喊进院子。四婶知道巧姑是个好姑娘,心里有说不出口的苦,还要强装笑脸应酬住店的客人,应付一些泼皮无赖,还要应对住在一条街上的、乱嚼舌根的婆娘,不容易。

    巧姑甩着手巾从铺子里走出来,她的眼神瞄着佝偻着背的四婶,嫣然一笑,“四婶,您又忙活呀,您不累吗?”

    “俺不累。”四婶瞪瞪没有神采、瞌睡似的眼神,抿抿厚嘴唇似笑非笑,那抹笑里带着苦味,四婶也会笑,如惊鸿般的短暂,一晃,埋头继续她手下的活计。

    看着只知道做事,罕言寡语的四婶,巧姑想起了曾与她相依为命的外祖母,自小她喜欢看着外祖母坐在廊檐下缝补衣衫,午后的阳光温暖着一老一少的面影,穷阎漏屋里飘逸着祖孙二人的笑声,那是幸福的回忆。

    巧姑慢慢走到廊檐下,蹲下身体把头靠在四婶的肩膀上,闭上眼睛,享受那点温馨。

    “四婶,您在婆家是排行老四吗?”

    四婶摇摇头,手里针尖穿过衣服,用手掌平坦平坦补丁,拉紧线绳,“俺有名字,俺秋天生的,俺爹给俺起名秋葵……俺嫁了人,婆家的人喊俺强子媳妇,后来俺生下三个娃,那年,那年……”四婶的手在颤抖,“那年,俺那年怀了第四个娃,娃他爹喊俺四娃他娘……娃在俺肚子五个多月了……当俺看到俺三个娃的尸体………”

    四婶瞬间悲恸欲绝,使劲摇晃着头,针尖随着她激动的动作扎进了她的指甲盖,她没感觉到疼,好像没有扎在她的身上,反而凄厉地喊了一声:“俺的娃呀。”然后用双手抱住脸,痛哭失声,止不住的泪水滑落到她的嘴角,坠在她的下巴颏上,滴落在她手里的破衣服上。

    巧姑慌忙把针从四婶的指甲盖里拔出来,顿时,一串血水、两行泪掺乎在一起,染红了补丁。

    “四婶,您疼吗?”

    “疼,疼,俺好疼呀。”四婶把手握成了拳头,一下一下捣着自己的心口窝,“俺这儿疼,如果俺的大女儿活着,差不多和你一般大呀……”

    “四婶,以后您不要再哭了……”巧姑说这句话时已经涕不成声,四婶家不幸的遭遇让她伤心不已。“四婶,以后俺就是您的女儿,您老了,俺侍奉您,俺给您养老送终。”

    “巧姑娘,谢谢你,这么多年是你抚慰了俺这颗破碎的心,否则,俺都不知道怎么活下去……”

    四婶在袁家四年了,随着时间的推移,四婶与巧姑的情谊越来越深,渐渐变成了割舍不了的亲情,巧姑视四婶如母亲,四婶把巧姑当做失而复得的女儿。

    每当袁家院子里住进生人,四婶都要暗中观察一段时间,如果是坏人她会让巧姑早做提防。

    昨天傍晚的时候,西院住进来的女子到火房要了一壶开水,与四婶寒暄了几句,问了永乐街往年耍花灯的情况。

    四婶不知怎么回答,她来赵庄有四个年头了,从没有去街上看什么光景。

    一旁的巧姑抢着说:“您问四婶问错人了,俺来告诉您,永乐街的花灯节远近有名,热闹非凡,七里八乡的人都会到俺们这儿看社火,街上的人摩肩接踵,烟花爆竹到处飞,您准备去街上看光景吗?必须小心火。“

    女人笑了笑,含糊其辞,提着水壶匆匆窜进了西院。

    戌时之前,这个女人离开了袁家院子,没有走正门,而是像一只灵巧的燕子从高高的院墙飞了出去,这一幕碰巧被从后院绕出来的四婶看到了,四婶张大了嘴巴,直勾勾盯着墙头上颤抖的树枝,她感到十分蹊跷,这个女人为什么有门不走要跳墙?这个女人不是一般人。

    黄鸡催晓丑时鸣,半空没有明的痕迹,只有圈养在后院的几只鸡断断续续发出几声很小的叫声,四婶情不自禁走近西院的月亮门,扒着墙垛子往院里探探头,风抓着几根乱枝摔打着墙头上的青瓦,淅淅沥沥,搅扰着她的心脏“嘭嘭嘭”乱跳;一团密密扎扎的喜鹊窝在树杈之间摇曳,真怕它扛不住那点风力,从高空掉下来;东间屋的窗户上折射着煤油灯的光,光里映照着两个年迈的影子,站在屋里地上的人说话语气矜持,躺着的那个人声音忽高忽低,唯独不见那个女人的身影。

    袁家西院不大,有三排房子,每排房子有三间屋子,坐北朝南,西边是一堵从南到北、长长的院墙,院墙外面有几棵杨树,高高直直的杨树没有多少乱枝,几根粗壮的树杆搭在墙头瓦上,压碎的瓦片零零乱乱堆在墙角;墙外面挨着一片耕田,耕田下面是一条河道,河道里的水是从弥河支流窜过来的,随着落潮涨潮流淌,河水时轻时重撞击着鹅卵石,声音虽没有浪涛拍岸那么响,“哗哗哗”的流水声在夜深人静的时候也会扰人清梦。

    住店的客人一般不会选择西院居住,这三排房子往往空着。海秉云昨天踏进袁家,第一眼就选择了这个院子,他觉得这处院子的风水极佳,他喜欢水,喜欢树,喜欢喜鹊的叫声。

    海秉云怎么来到了赵庄呢?是黄忠把他和江德州从郭家庄带过来的,江德州带着任务来赵庄,阻止孟正望参与运粮任务,闵文章送出消息说,永乐街的花灯节引起了鬼子的警惕,安排了伪军和沙河街巡警大队打头阵,无论鬼子带着什么目的而来,他们必然会在孟家酒楼落脚,如果孟正望不在,定会引起鬼子的猜疑,由此罗一品把运粮任务交给了梅三姑和闵文智。梅三姑假扮海秉云的女佣混进了赵庄。

    江德州和梅三姑前后离开袁家院子后,海秉云假装坐车头晕没有走出屋子,吃过晚饭,石头给他送来一盆热水,他泡了脚,躺在热乎乎的炕上,迷瞪着眼睛瞅着院井,院井南边有一颗石榴树,还有一口水井,水井左侧是通着正院的月洞门,外面的动静一目了然。

    桌上的玻璃罩子灯顶着晃悠悠的灯苗子,卧室的门敞着,风是从虚掩的堂屋门口缝隙窜进来的,像蒜瓣大小的火苗经不住一丝风,屋里的家把式的影子随着它跳动,屋里除了一铺炕、炕上的被窝,炕下面有一个长长的踩凳,踩凳与墙角夹缝里放着一个痰盂;靠东墙跟有一张桌子,桌子上坐着一个座钟,钟摆拖着灯星子有节奏地左右摇摆;桌子旁边有一把圈椅,磨损的扶手裹着包浆,溢着水的亮;门后面有一个木头制作的脸盆架,搭腦上垂着一块毛巾,下面坐着盛着水的铜盆,水里跑着灯的影子。

    摇摆的钟摆拖着时间一分一秒地走着,海秉云的眼皮睁不开了,他的身体依靠着被窝慢慢合上了眼睛。

    不知过了多久,耳边传来了撩动水花的声音,细细的、小小的,海秉云猛然睁开了眼睛。

    江德州背对着炕站在洗脸架前,他把毛巾放进脸盆里,在水里揉搓了几下,沥干水放在脸上擦抹着,他的动作很慢,很轻。

    “你回来了。”海秉云把脸转向桌上的座钟,咳嗽了一声,“哦,两点了,俺睡着了,老了,不中用了。”

    江德州一边用毛巾擦擦手,一边缓缓走近炕边,砸砸干裂的嘴唇,“舅老爷,不好意思,俺惊扰您了,您这趟出来累不累呀?您非要跟俺来,来受罪不是吗?”

    “废话少说,你快坐下,给俺说说,顺利吗?他们走了吗,那个梅姑娘人呢?她怎么没有回来呀?”

    “他们都走了,一切顺利,只是,只是……”

    “只是什么,快点说,别让俺着急!”海秉云“腾”从炕上坐了起来,瞪圆了眼睛,“别磨叽,俺受不了,俺没听到枪声,难道是俺睡迷糊了吗?”

    江德州摇摇头,“没有枪声,是孟家一个伙计,耍狮子时出了事故,在码头上狮子头掉进了河里。”

    “掉河里啦?!”海秉云嘴唇哆嗦,“人怎么样?救上来了吗?”

    “人救上来了,没大碍,折了一条胳膊,原本早已经安排好的节目,孟正望怕假扮狮子头的闵文智有危险,临时换了人,换成了他家的伙计,唉,那个年轻人有点着急,戏船刚露头,他就栽进了河里,当时河岸边看热闹的人乱了套,趁着混乱,几艘戏船点亮了霓虹灯,弹曲唱戏,孟家三太太带领着花枝招展的花娘拥挤上了船头,瞬间吸引了看热闹的伪军和鬼子的注意力,阑珊的灯火覆盖了十里长堤,咱们的粮船趁乱驶出了赵庄码头,有惊无险。”

    “没事就好,就好。”海秉云一转身又躺下了,他头也不抬地念叨,“你也睡吧,不要睡椅子,睡炕上,这炕热乎,正好烘烘你的老腰。”

    江德州摇摆着手,“怎么可以?主仆有别,俺不敢破了规矩。”

    海秉云生气了,“什么破规矩?这个光景下没有规矩,你又不是大姑娘,还怕俺吃了你不成吗?以后呀,咱们是亲人,你走到哪儿俺跟到哪儿,不是同时生但愿同时死,咱们也不用烧香拜佛,跪拜结义,俺心里早已经把你当成了生死与共的兄弟,如果没有了你,俺活着也没意思。”

    江德州被海秉云的话撼动,嗓音哽咽,“瞅瞅您说的啥话啊,俺何其有幸让舅姥爷您如此上心?俺本来打算明儿把您送回许家。”

    海秉云腾又从炕上坐了起来,他觉得江德州最后一句话里有话,“什么意思,你不走吗?你们还有事要做,俺猜的对不对啊?你不走俺也不走,俺是狗皮膏药黏上你了。”

    “这……”

    “这什么这?俺一句话把你糊弄的老泪纵横,你不要自作多情,俺这趟来赵庄还有两件事没做,第一件事,既然来了,俺必须见见敏丫头,看看她适应不适应孟家的生活,只要丫头说孟家不好,俺立刻把她带走,谁也拦不住俺。还有一件事,连瑜说他们在赵庄开了一个煤场,这趟出来俺想去瞅瞅,俺怕他孤立无援,俺去给他捧个人场,哈哈哈,别以为俺没用,俺往那儿一站,眼睛一瞪,那一些地痞无赖不敢随心所欲。”

    江德州把手里的毛巾拧干水,在脸盆上面抖了抖搭在了木架上,转身走近椅子,撩起长袍后裾慢慢坐下,“是,是,您舅老爷出马一个顶俩,不,是顶千军万马。”

    “哼,别给俺戴高帽子,你们有事也不告诉俺,在你们一个个心里俺不是正常人,俺是老神经。”海秉云翻了个身,把脸转向炕里面,他的腮帮子上聚起一层深深的褶皱,他的眼眶里溢出两行泪水,他这趟出来主要不放心江德州,过了年江德州是杖围之年,如果有个什么差池,他海秉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呀。

    江德州把双手揣进袄袖里,把上半身子往前探了探,吁了一口气,“俺还是实话告诉您吧,过几天日本人要在赵庄码头停靠一艘商船,说是商船,其实是给坊子矿区的鬼子兵运送武器弹药,鬼子本想走火车,上次他们的火车在青州被截胡,这次他们改走水路。”

    “俺就知道你们还有大事要做,俺更要留下来,俺在这儿等着你们,”海秉云往炕里面挪挪身子,用皱巴巴的大手拍拍炕,“今天咱们俩好好睡一觉,你想去蹦哒必须要有个好身体,睡好吃好,咱们这趟出来俺是你江德州的付账先生,听你的支使,不过,你说的话有道理俺就听你的,有些事你必须听俺的,这会儿俺让你上炕睡觉。”

    “好,俺听您的,今天俺与您舅老爷同床共眠,哈哈哈。”江德州从椅子旁站起身往炕边上挪了一步,双手伸到被窝下面,“这炕真热乎,一定舒服……”

    风掀起窗纸一角,钻进了屋子,江德州晃晃脑袋,把挡在眼前的一绺散发撩开,他的眼睛不经意地瞭过窗外,窗外突然闪过一个黑影,他顾不得与海秉云打招呼,扭身钻出了屋子,三步两步蹿到屋门口,扯开两扇虚掩的木门跳了出去,朝着黑影厉声问:“谁?!”

    来不及离开的四婶硬着头皮站在原地,垂着无处安放的双手,磕磕巴巴回答江德州的话,“俺,俺是巧姑的四婶,俺想问问您要热水不要?”

    “嗷,是她四婶呀,这么晚你怎么还不睡觉呀?等人吗?那一些出去看社火的抗力不是都回来了吗,您还等谁?”江德州攥紧了拳头,这个女人在这儿站了多久了?刚才他与海秉云说的话非常重要,倘若有什么纰漏,罗一品他们的计划将竹篮打水一场空。

    四婶平稳了一下心情,用手掌把从头上垂下的一缕散发抿到耳后去,往前踮了一步靠近江德州,她的话压在嗓子眼里,“是,俺在等人,俺在等一个女人回来,她不回来俺不敢关门睡觉。”

    江德州全身猛然觳觫了一下,眼前的女人话里有话,她定是发现了梅三姑的行踪,定是听到了他和海秉云的对话,她想做什么?昨儿夜里,孟数把巧姑的事情简单地告诉了他,说巧姑有一个痛苦不堪的童年,在母亲与养父的凌暴下长大,饱经磨难的生活让她嫉恶如仇,值得大家信任。也提起过眼前的女人,寥寥几字,说她四年前被善良的巧姑收留在店里做帮佣,当年她是和她的男人一起来到赵庄,她的男人在三年以前忽然消失了,至今杳无音信。

    江德州用手捂着嘴打了一个哈欠,装作被吵醒的样子,搔头抓耳,“她四婶,您是不是有梦游症,这深更半夜,您可别吓唬俺呀,屋里只有俺们两个老头子,哪儿来的女人。”

    “跟舅老爷在一起的女人,俺等她平安回来。”四婶不紧不慢吐出一句话,这句话里“平安”两个字带着一定的分量。

    霎那间,四周静得没有一点声息,江德州背起手倒退了两步,他血管里的血液以惊人的速度奔流,他屏住了呼吸,天这么冷他满头冒汗。

    时间在焦虑中一分一秒地缓慢地流逝,江德州用他那双身经百战、能穿云破雾的视线,透过灰蒙蒙的暮景死死盯着眼前的女人,女人深深地垂着头,似乎在酌量将要出口的话。

    僵持了一会儿,四婶突然情绪激动,声音哽咽,“老人家,俺不是坏人,俺之所以苟且偷生,只为了报杀子之仇。”她说着“噗通”跪了下去,面对着江德州连着磕了三个头,“老人家,请您老放心,俺秋葵经历过生死,经历过一下失去四个孩子的痛苦,请您相信俺,俺不会把今儿听到的说出去。俺虽是一个女流之辈,知道国仇家恨,俺不知怎么说才能让您老相信俺,一言难尽呀。”

    “快起来,起来说话。”江德州见不得别人流泪,他想把不知什么时候从眼眶里溢出来的眼泪憋回去,憋不住,顺着他憔悴的脸颊淌了下来。“她四婶,您别激动,咱们进堂屋坐下慢慢聊,夜黑声音高,别让外人听到,俺相信您的每句话。”

    “俺,俺不进屋了,俺就在这儿说,”四婶嘴里嚼着泪水,一字一句地说:“四年前,俺的大丫头带着她的弟弟妹妹在村口放风筝……”

    四婶名叫秋葵,她的家住在离着赵庄二十几里路的坝上村,村子不大不小,有三百多户人家,几乎都是佃户。四年前的春天,四婶家三个孩子跟着村子的几个孩子在河坝上放风筝,天空飞过几架飞机,孩子们不知道那是鬼子的飞机,嘻嘻哈哈跑着、笑着、追着,飞机从屁股后面扔出几枚黑色的“鸡蛋”,孩子们仍然没有发现危险降临,昂着头盯着一个个“鸡蛋”飞驰电掣般落地,随着晴天霹雳的爆炸声,血雨残肢从天而降,断线的风筝在半空盘旋哀鸣。

    身怀六甲的四婶受不了一下失去三个孩子的打击,变得精神失常,她抱着孩子的旧衣服磕磕绊绊穿梭在泥泞的废墟里呼喊,呼喊她的孩子们回家吃饭,不幸坠入一口水井,乡亲们把她救上来送回了家。前两天她不吃不喝浑浑噩噩昏睡,嘴里呼喊着孩子的名字,三天后,她的喉咙里再也发不出一点声音,丈夫赶紧找来郎中,郎中给她号了半天脉,最后摇摇头说:“如果她再滴水不沾,命不久矣,没救了,没救了,她肚子里的孩子跟着她的魂坠入了井底。”

    四婶的男人邵强,一个三十多岁的汉子把他钢板似的脊背紧紧靠在断墙上,拳头握成了铁拳,一拳砸倒了支离破碎的门廊子,婆姨和婆姨肚子里的孩子是他唯一的指望,可是,老天连这点盼头都不想给他留下,不仅夺走了他三个活蹦乱跳的孩子,还要夺走他的婆姨,他伤心欲绝,抱着婆姨在泥浆里爬行,一步一步挨近井沿,低头看看波光潋滟的水井,再看看怀里昏迷不醒的婆姨,他仰天长嚎:“娃他娘,你,你们都走了,留下俺一个人在这个世上孤苦无依,你们怎么这么狠心呀?还不如让俺跟着你们一起去了,一了百了……”

    突然怀里的婆姨轻轻咳嗽了一声,他以为听错了,用袄袖抹抹眼泪,把耳朵靠在婆姨的心口窝上,他听到了她的心跳……婆姨活了。

    四婶活了过来,嘴里呢喃着两个字:“报仇!报仇!”

    第二天,邵强带着婆姨离开了残破不堪的村子来到了赵庄,住在了袁家旅店,白天他去码头上做抗力,顺便打听哪儿有抗日的队伍。那天码头上来了几个神神秘秘的人,他们向码头工人介绍自己说:“俺们是国民革命军,专门下来招兵,你们谁愿意去打鬼子?”

    三十多岁的邵强二话没说跟着他们走了,参了军,离开了赵庄,离开了他的婆姨,一去三年没有任何音讯。

    四婶的故事让躲在屋里的海秉云泪如泉涌,八国联军侵华战争让他失去了两个儿子,失去了妻子,失去亲人的痛苦让他跌入了万丈深渊,他每天象一具混混沌沌的行尸走肉,自暴自弃,是许家子孙和江德州指引着他走出了崩溃的边缘,他要活着,活着看着大家把倭寇赶出中国的土地。

    海秉云把拐杖在地上狠狠戳了几下,他一只手摁着旁边的灶台,用抓着拐杖的拳头擦去滚到下巴颏上的泪水,往前挺挺身体,往屋门口蹀躞了一步,眼睛穿过半敞着的门扇,他看到四婶从地上站了起来,黑暗里她的双目里闪着刚毅的光。

    “俺的丈夫去打鬼子了,他说要替俺们的孩子们报仇,老人家,您是谁?您能告诉俺吗?”

    江德州向四婶拱拱手,“俺是一个中国人,俺曾亲眼目睹鬼子烧杀抢掠,杀害手无寸铁的老百姓,俺也与日寇有着不共戴天的仇恨……对不起,她四婶,俺只能告诉您这些,还望您理解,有的话俺不能随便说。”

    “这一些足矣。”四婶明白了,眼前的老人和那个女人都是打鬼子的志士,刹那,她心里对眼前垂暮之年的江德州充满了敬意,同时,她羡慕敬佩那个女子,没想到抗日队伍里也有女人,她虽不能飞檐走壁,不能上战场,一定要积极地向他们靠齐,她也要用自己绵薄之力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

    此时此刻四婶心里有了新的生活目标,她的脸上有了笑模样,这是她第一次笑,“老人家,俺不打扰您了,俺回了,您早早休息吧。”

    四婶迈着轻松的脚步踏进了东厢房,灯窑里的灯光照在炕上,照在巧姑的脸上,巧姑的眼角挂着两串晶莹莹的泪珠,嘴里嗫嚅着梦话。

    四婶蹑手蹑脚走近墙上的灯窑,熄灭了灯火,嘴里叨叨咕咕:“傻丫头,躺下就做梦,梦到了谁让你如此伤心?”

    天快亮了,零散散的星星褪去了色彩,灰蒙蒙的雾气里露出一丝模模糊糊的亮撒在屋檐上、石基路上;风把滞留在院井的寒气从墙角旮旯里硬拽出来,扯起地上的煤灰和草枝漫天飞舞,顷刻间,刮得昏天地暗,袁家铺子的门板和窗板“咣当咣当”撞击着窗棂,袁家铺子的布招牌无节奏地拍打着石灰墙,灰白色的墙皮“唰唰唰”往下落,随风潜入幽暗的晨曦。

    袁家两扇大院门有节奏地响起,“咚咚咚”在寒气里回荡,敲醒了熟寐寱言的四婶,她慌慌张张从被窝里坐起身子,抓起棉袄披在肩上,两条胳膊飞快伸进袖子里。

    巧姑也醒了,她一边惊惶地爬向窗户,掀起窗帘一角,瞪大双眸看向院井,一边头也不回地问:“四婶,发生了什么?这么早会是谁来投宿?”

    “俺先去瞅瞅,你也起来吧,穿好衣服。”四婶说着迅速跳下了炕,弯腰用手指勾上靴子帮,站直身体,擎起双手拢拢头,把散发盘起来,又从炕头摸索出一根竹签子插在圆髽髻上,然后扑到屋门前拉开门栓,急冲冲窜出了东厢房,踏着黑漆漆的、斑驳的树影,小心翼翼走近了院门口,竖起耳朵,仔细听听院门口外面的声音,门口外面不止一个人,喘息声忽粗忽细,忽急忽慢。

    四婶往前又走了一步,双手扒着门缝向外张望着,门口外面黑黝黝的,什么也看不清,“咣当”不小心她的身体撞在门板上,声音在寂静的夜色里震耳欲聋。

    院门口半天没有动静,巧姑不放心,她手里提着马提灯,身上披着长棉袄,战战兢兢站到东厢房门槛里面,探着头向黑洞洞的院门口问了一声:“四婶,是谁这么早敲门呀?”

    四婶摇摇头,往上抻抻脖子,壮着胆子向门外问:“你们快说话呀,是住店的吗?否则,俺不会开门。”

    “秋葵,是秋葵吗?”

    四婶的心脏陡然狂跳不止,她抓着门栓的手在哆嗦,她听到了熟悉的呼唤,那是她丈夫邵强的声音,三年了,丈夫还活着,他回来了,四婶猛地拉开了门栓,四个黑黢黢的身影严严实实遮住了她的视线,挡住了那点星光。

    看着眼前四个高高矮矮、粗粗细细的人影,四婶不由自主倒退了几步,张皇失措地问,“是,是邵强吗,你在哪儿?”

    “是,是俺,还有俺的朋友……秋葵,俺回来了,你,你还好吗?”一个男子大步跨过了门槛,走近四婶,抓住她颤抖的手,“秋葵,你别怕,俺是你的丈夫邵强。”

    巧姑听到了四婶两口子的对话,她也看到了走进院子的不止一个人,她没有害怕,她把右手的灯笼倒到左手里,用右手揪揪衣领,一边系着斜襟扣子,一边迈出了东厢房,直奔门洞子。擎高手里的灯笼,灯光照在四个蓬头垢面的男人身上。

    邵强看到了巧姑,他往前一步,双手抱拳深施一礼,“老板娘,不好意思,俺们兄弟几个这么早打扰您啦。”

    “喔,是四叔回来了,您客气了,您们快请。”巧姑把灯笼往脚下的石基路上送了送,又拉着四婶往路旁闪了闪,给四个男人让出一条路,又问:“四叔,您们是路过家门歇歇脚,还是准备住下不走了?”

    “俺们准备先住下。”邵强吞吞吐吐:“老板娘,不好意思,俺有话直说,俺们兄弟肚子好几天没进一粒米,麻烦您给俺们准备口吃的吧。”

    “四叔,您客气了,您先带着您的朋友去前堂屋坐坐,白天灶堂烧了点劈柴,屋里热乎着呢,俺马上去给您们准备饭。”

    一个矮个男子脚步越过了巧姑,把手里包袱甩在肩膀上,表情凝重,语气低沉,“这院里没有男人吗?怎么只有你们两个女人呀。”

    巧姑抿抿嘴角笑了笑,“不是,俺院里有男人,男人还不少呢,刚过完年码头活不多,几个抗力住在后院。”巧姑腾出一只手从怀里掏出一方手帕,在半空晃了晃,“这位大哥是第一次到俺赵庄吧,俺袁家旅店别的没有,就不缺男人,老的少的,只要不嫌弃俺庙小,达地知根的几乎一年四季住在俺家店里。”

    “是吗?”矮个子走近堂屋门口,扭着短脖子,用一根手指头挑挑脏乎乎的帽檐,色眯眯的眼神咄咄逼人,讪皮讪脸,“不会那么简单吧,俺第一眼瞅见妹子,感觉不是一般良家女子,说话直截了当,嘁哩喀喳,你这小模样靥比花娇,惹俺欢喜,俺的心如鹿撞,情不自已……”

    邵强走在最后面,矮子的话音飘到了他的耳朵里,他很生气,他想骂人,他扭脸看看走在旁边的婆姨,吞咽了一下口水,把没有窜出喉咙的脏话咽了回去。

    “三弟,你不说话没有人把你当哑巴。”邵强大脚丫往前一蹿到了矮个子眼前,张开大手掌,“啪”拍在矮子的头上,“咱们兄弟属你废话多,你小子没有结过婚,说话怎么这么荤?”

    矮子头上的破棉帽子一下滑落到了他的胸前,露出他毛楂楂、臭熏熏的乱发,他身手很敏捷,大手一挥抓住将要落地的帽子,一眨眼扣在头上,红着脸对着巧姑拱手作揖,“俺,俺错了,大妹子,对不起,俺多嘴了。”

    “没什么,再难听的话俺也听过,这算什么呢?”巧姑没有理睬矮子,她提着灯笼擦着他的身边跨进了屋门槛,用马提灯在屋子里照了一圈,“这处房子只有堂屋和西间屋能住人,你们几个住西间屋吧,待会俺让伙计给灶堂再加把火,给你们烘烘炕。”

    巧姑说着把马提灯放在屋子正中间的四方桌上,“三位大哥,您们先坐会儿歇歇脚,俺让四婶给你们煮点粥,暖和暖和身体。”

    四婶悒悒不乐地迈进屋子,走到锅灶前,伸手从墙窑里拿下煤油灯放在灶台上,她又从怀里掏出一盒火柴。

    邵强赶紧挤到婆姨的面前,从她手里抢过火柴,“俺来吧。”

    四婶翻了翻眼皮,没好气地说:“让你的兄弟不要胡说八道,你是知道的,巧姑不是那种人,如果你们无法管束自己的嘴巴,趁早离开。”

    邵强难为情地挝耳挠腮,俯首帖耳:“秋葵,你不要生气,给俺点面子,不要守着兄弟们撂脸子,都是自家兄弟,俺三弟不是坏人,也不是成心惹巧姑娘生气,你抽时间你给她解释解释。”

    巧姑装作没听见四婶两口子的对话,扭着身子走向屋门口,没回头撩了一嗓子:“四婶,俺去喊醒石头,让他帮您打开灶堂。”

    “嗯,”四婶瞥了一眼丈夫,男人身上衣服单薄,里一层外一层,没有一件是带棉花的,破烂的裤腿一绺一绺的,露着脚踝;腰里系着一根玉米叶编制的草绳子,一骨节一骨节接在一起,灰不溜秋,不知扎了多长时间了。

    “瞧瞧你们,衣服怎么这么破,冷不冷呀?”

    “嫂子,俺们身上的衣服是从死人身上扒下来的,否则俺们无法踏进赵庄,庄子外面有鬼子的岗哨,趁着他们换岗的时候,俺们几个溜了进来。”一个细高个子在屋里转了一圈,挑起西屋门帘往里探探头,“这屋子大炕不小,睡咱们四个大男人没问题,不,大哥好不容易与大嫂相聚,俺们不能拆散你们……”

    邵强朝说话的男子举举拳头,“你小子也满嘴跑火车,欠揍。”

    四婶气哼哼从桌子上抓起马提灯,一转身窜出了屋子。

    邵强把点燃的煤油灯放在四方桌中间,一屁股坐在椅子上,一双大手在灰不溜秋的脸上上下呼啦着,无精打采地说:“自从俺们失去四个孩子后,她像是变了一个人,在她心里俺不是她的爷们,比过路的强点而已。”

    “大哥,别说了,咱们哥们几个谁的心里没有一段悲惨的故事?往事不堪回首啊。”细高个子退到了桌子前,把椅子往外扯了扯,“噗通”坐下去,“大哥,俺心里有个过不去的坎,咱们算什么?是逃兵吗?俺不敢闭上眼睛,一闭眼兄弟们横尸在俺的眼目前,一流流血水染红了黄色的土地……”

    邵强是一个五大三粗的男人,一个说话板板正正的男人,身上有股刚毅果敢之气,他身边的三个男人虽然匪里匪气,可,语气带着轻死重义的气节。

    年龄最小的那个男子从踏进院子没有说一句话,乱蓬蓬的头发遮住了他的半张脸,两束锐利的光穿过了散发,警惕地瞵视着院井里的动静。

    巧姑走在院井的石基路上,她的眼睛瞅着耳房的方向,身后屋里几个人的对话传进了她的耳朵里,她皱皱眉头,那一些人是军人,他们为什么没在战场上打鬼子,跑到赵庄做什么?

    “大哥,这院子挺清净,离着码头不近不远,离着……”细高个子往院井里张望了几眼,他看到了踟蹰不前的巧姑,骤然把后面的话收了回去,他站起身走到屋门口,用狐疑的眼神上上下下瞟着巧姑的背影,言词不荤不素:“老板娘,您帮俺们兄弟几个打四盆洗脚水吧,劳烦您啦,多一份营生,多一份酬劳,如果您不在意,能给俺们兄弟几个暖暖被窝,俺们也不会提上裤子不认账。”

    “老二,你……”邵强想制止兄弟的话已经晚了,他无可奈何地垂下头,一双大眼睛盯着自己的拳头,满脸腌臜,单等着巧姑发火。

    巧姑在石基上跺了两脚,怒不可遏,她真想让这帮家伙滚出袁家,她脑瓜子一转,换了一副笑脸,操起双手抱在怀里,扭扭捏捏又走回到屋门前,肩膀靠在门框上,斜睨着眼角扫视了一圈屋里人,最后,妩媚的眼神落在桌上的煤油灯上。

    “吆,这是什么味道呀?酸滋滋臭烘烘的,”巧姑把手帕在嘴巴上挥动了几下,故意装作没羞没臊的样子,“这位长官会说话,您们无论想做什么,是不是应该先付上住店的钱呀?”

    细高个子一愣神,很快夷然自若,迎着巧姑走过去,一张脏兮兮的脸靠近巧姑的身体,针锋相投,“老板娘,你的衣服扣子走错门了,露着你的肉了,好香呀,让俺好好闻闻。”说着他支棱支棱鼻翼,狡黠的眼睛眯成了两条线缝,他的眼神盯在巧姑的棉袄上,领子开叉处的襻扣掉了,露出里面一件退了色的衬褂,上面缝补着几个紫色布的补丁,那么显眼,他的心里突生一丝怜悯,一个外表光鲜的小女子,生活却如此不堪。

    细高个子名字卢茗,是山东即墨人,他不是一个卑鄙无耻之人,性格磊落飒爽,自始至终他都没有多看巧姑一眼,他不喜欢女人,他当兵两年前成了家,妻子因为耐不住寂寞另嫁他人,从此以后他心里没有了男女之分,他嘴里的话却没有正经,“老板娘,你的眼神也够毒啦,你竟然发现了俺们的秘密,你是想报官还是……嗨,俺忘了,这个世道除了鸠占鹊巢的鬼子外只有匪,俺们哥们几个就是活土匪,你已经知道了俺们的底细,你猜猜,俺们能让你活到明天吗?”

    巧姑用手巾掩住嘴巴,嗤嗤冷笑了两声,随即垂下双手抱在腹部,轻施一礼,“这位大哥,您的话是什么意思呀?您想送俺一程吗?那就多谢了,生不如死的生活俺早已经过够了,几年前俺就想死,俺自己不忍动手,您不要浪费子弹,别给你们招来没必要的麻烦,痛痛快快给俺一刀,俺感激不尽。”

    卢茗以为自己听错了,满眼惊愕,一时无语,半天,他扭着脖子往后看,坐在桌前的三个兄弟面面相觑,显而易见他们也听到了巧姑嘴里的话。

    “老板娘,你什么意思呀?”卢茗明知故问,他被面不改色心不跳的巧姑震慑住了,同时,他心里突生喜爱,更多的是折服,女孩也就二十岁左右的年龄,说话不卑不亢,聊死不惧,真是有气魄。

    “哈哈哈,今儿认识老板娘是俺卢茗的荣幸,俺先介绍一下俺自己,俺是邵强哥的兄弟,也是战友,今年二十九岁,名字卢茗,俺上过战场,打过鬼子,不怕死,如果您不嫌弃俺身上有兵匪气,以后……”卢茗不好意思地用拳头揉揉额头,“以后,以后你就是俺的妹子,谁敢欺负你,你告诉哥一声,哥给你出头摆平。”

    “好,俺愿意,大哥在上,受小妹一拜。”巧姑再次弓腰施礼,“俺巧姑敬佩打鬼子的英雄好汉,你们等着,俺去让伙计给你们烧水沏茶,俺和四婶给你们做饭。”

    矮个子把上半身趴在桌子上,屁股离开了椅子,眼睛瞅着巧姑窈窕的背影,“二哥有福了,不到片刻钟认了一个妹子,这妹子真俊,白白净净,眉眼清清亮亮,说话声音好听,像黄莺打蹄。”

    院井里,耳房的门打开了,石头揉着惺忪的大眼睛、打着哈欠迈出了屋门槛,正巧四婶拎着马提灯急匆匆从他身边走过。

    “四婶,天还没亮,谁来了?”

    “是住店的,你困就去多睡会儿,你岁数小能睡觉,不用干的陪着湿的卖。”四婶没有停下脚步,直奔院井墙角的玉米秸垛子,弯腰用一条胳膊夹起一捆玉米秸,转身钻进了火房,她一边把马提灯挂在进门一侧的墙上,一边从墙上抓下围裙系在腰上,一边走到锅台前打开锅盖,抻头向锅里瞭了一眼,自言自语:“锅里水够了,做什么给他们吃呢?这么多张口,擀面条,面缸里的面粉不够,”

    四婶嘟囔着躬下腰从灶口旁边掏出一个木墩子,一屁股坐下去,捅开灶堂,把几根玉米秸在手里撅折了续进锅底,又抓起风箱上的火柴,“呲啦”擦着火花送进灶堂,火苗舔舐着灶口,映照着她忧心忡忡的脸。

    巧姑走进了火房,“四婶,你和四叔去厢房聊聊天吧,你们好几年不见,心里一定有许多体己的话要说,去吧,俺给他们擀面条,再炒个大白菜。”

    “哪那可以?还是俺来吧。俺看还是做四碗疙瘩汤来的快,俺去和面。”四婶想说面粉不够,她没说。

    “不用那么忙活,这么早喊醒你们,真是过意不去。”邵强不知什么时候站到了火房门口,“俺们去了国军部队,在部队上待了三年,秋末前俺们被鬼子打散了,在黄河边上转悠了几个月,然后徒步回来了……本指望除夕赶到……到处都是鬼子,一走又一个多月。”

    四婶转身走到案板前,双手摁着案板沿,迟迟不动身,她的眼睛里满是泪水,一溜溜溢出了眼眶,低低哽咽,她尽量上牙咬着下嘴唇,默默忍受着伤心,看到丈夫她想起了他们的四个孩子。

    巧姑走近四婶,低低说:“四叔是去打鬼子了,他没有忘记仇恨,是好样的,三年多了,他们枪林弹雨不容易,能全须全尾地活着回来,您要高兴不是吗。”巧姑说着帮她解下腰里的围裙,“四婶,您不要这么难过,看着您流泪,俺心里凄凉凄凉的,你们两口子好好去叙叙话吧。”

    四婶掀起衣角抹抹眼泪,“俺不去,他还不如死在外面好,俺替他一个大老爷们脸红,逃兵这两个字俺以前在戏文里听说过,没想到会出现在俺的家里。”

    邵强像个犯错误的孩子,老老实实站在屋门槛外面,默然无语,他也不知道怎么向婆姨解释。

    邵强年岁和四婶差不多大,如果脸上没有一圈络腮胡子,看上去他还要年轻几岁,灶堂里蹿出的火光在他乱头粗服上闪闪烁烁,他的头发不长不短,遮着半张脸,胡子拉碴的脸上满是污垢,通身唯一显眼的地方是他脚上的黑皮鞋,皮鞋露着脚指头,总归那是皮子做的鞋,飘忽着柴火的亮儿。

    巧姑走到洗手架前,把手在水盆里沾了沾,又走到四婶跟前,帮她抿了抿额头上的散发,“四婶,您去吧,快去吧,四叔是一个醇厚的男人,他心里不会忘记你,更不会忘记刻骨的仇恨,以后怎么打算,你们两口子还须好好合计合计。”

    四婶点点头,走到屋门口又折回身,瞅着热气腾腾的锅,“巧姑,你做两碗面的疙瘩汤就行了,多扔上几块白菜叶,倒几滴豆油,明儿俺再给他们做几个玉米饼子。”

    “好。”巧姑把围裙系在腰上,抓起案板上的面盆走到面缸前,用碗从里面挖了三碗面粉,把碗再次续进面缸里,却舀不出面粉。

    巧姑慌乱地趴下身子低头看下去,缸的四周只剩下薄薄的一层,她用空碗刮擦刮擦缸底,半天才刮出半碗,看着仅剩的半碗面粉,巧姑的心揪了起来,很快,她把半碗面粉也倒进了面盆里,又走到水缸前舀了半瓢子水兑进面粉里,用筷子轻轻搅和着,眼睛瞄着院井,她脑子里琢磨着去哪儿买点面粉,青黄不接的时候,听说孟家粮店也没有白面卖,只有玉米碴子,玉米碴子也可以,无论怎么样明天都要跑趟孟家。

    这时,江德州脚下打着趔趄走出了西院,远远地向巧姑喊了一嗓子:“巧姑娘,俺想向你讨壶热水,有没有呀?你这么早生火做饭给谁吃呀?”

    “有,老伯,您怎么这么早就醒了,这天还没亮呀,对了,您昨天晚上怎么那么晚才回来呀?”巧姑把面疙瘩用筷子拨进锅里,用锅铲划拉划拉锅底,放下面盆在围裙上擦擦手,神秘兮兮地问:“老伯,您别嫌弃俺多事,那个,那个女人出去怎么到现在还没有回来,她去了哪儿?”

    江德州身子微微一怔,没有回答,他怀疑是四婶与巧姑说了什么,唉,女人的嘴不能信。

    “如果不是孟家大太太昨晚上问了俺一句,俺还不知道她出去了,夜里,石头趁送水的工夫帮俺掌了一眼,他告诉俺说那个女人没在屋里,俺记得她没有走正门啊,她是从哪儿出去的呢?”巧姑眨着又黑又亮的大眼睛,呲着洁白整齐的牙齿,调皮地反问:“老伯,您真的不知道吗?”

    江德州松了一口气,暗道,这个巧姑娘不简单,够诡秘的,什么事情也没逃过她的眼睛。“她是来找一个女孩。”江德州用右手捋捋下巴颏上的胡须,卯不对榫:“巧姑娘,那个四婶她是你的什么人啊?她这个人怎么样?”

    巧姑打了一个直眼,这个老头还没说半句话就迫不及待地问起四婶,什么意思?莫非是他看上四婶了吗?“老伯,四婶的男人回来了,他们两口子在屋里说话呢。”

    江德州再次大吃一惊,脑子里的问号脱口而出,“他男人?!”

    乍然又觉得失态,他慌乱地用大手挠挠额头,“听说,听说日本人害死了她的三个孩子。”

    江德州心里却在问:四婶说她的男人参加了国军,去打鬼子了,她的男人怎么会突然不声不响地来到了袁家旅店呢?

    “老伯,鬼子杀害了四婶四个孩子,是四个孩子呀,太可怜了,最大的是个丫头,那年刚满十五岁,已经找了婆家,男方准备秋收以后上门接亲……”巧姑伸出右手四根手指头,努了努嘴巴,“日本鬼子没有人性,他们也是娘生娘养的,如果咱们跑到他们的国家乱杀人会怎么样?”

    “咱们中国人不会去那么做,咱们祖祖辈辈安分守己,与世无争,遵循祖宗的教训:乐助为善,德无限,修吾身,律己心。”

    “老伯,您的话什么意思?俺听不懂,俺外祖母活着时告诫俺串门子不能随便拿人家东西,更不要欺负人,他们不仅枪咱们东西,还杀咱们的人,您说这是什么道理呀?”

    “他们不是人,是鬼。”江德州语气气愤,他的眼睛瞄着黑黝黝的半空,叹了口气,转移了话题,“巧姑娘,四婶去哪儿了,她怎么不帮你的忙呀?”

    巧姑瞜睺了一眼江德州,没好气地说:“老伯,您还想问什么?直来直去,不要拐弯抹角。俺脑筋不够用,不过,俺好心给您提个醒,俺看您岁数不小了,不要胡思乱想,四婶真的有男人。”

    巧姑一句不着边际的话让江德州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巧姑把手里的铁勺子在锅沿上敲了敲,忽而,她的手停在半空,这个老人是孟家人送过来的,他与孟家是什么关系呢?那个黄忠喊他江叔,看样子他们不是认识一天两天了,他们之间的关系够近乎。

    片刻,江德州打破了沉默,“巧姑娘,你认识孟家新进门的敏丫头吗?”

    “敏丫头?!俺认识,俺昨天还与她聊了半天,她称呼俺姐姐。”想起小敏,巧姑心里喜滋滋的,“她是一个聪明伶俐的小丫头,乖巧可爱,俺与她很投缘。”

    这时灶堂里掉出一截燃烧的玉米秸,江德州撩起长袍蹿进了屋子,他蹲下身抓起地上燃烧的玉米秸塞进了锅底,眼睛瞄着灶口的火苗说:“的确,你说的一点也不假,她的确非常懂事,走到哪儿都招人喜欢。巧姑娘,你知道吗?和俺住一个屋子的老头是郭家庄许家的人,是许家舅老爷,许家有那么多丫头,他偏偏笃爱敏丫头。巧姑娘,你说的那个与俺们在一起的女人是敏丫头的干娘,自从丫头离开许家,她开始坐立不安,舅老爷也不放心丫头,昨天我们借着来赵庄观花灯之名,顺路来瞅瞅丫头,听说孟家二太太脾气暴躁,他们怕丫头在孟家被欺负,俺们准备在你店里多住一些日子,好好观察观察,唉,如果丫头有母亲,她也不会给人家做养媳妇。”江德州左一句右一句不按套路出牌,“小丫头心底温良,有先人后己品行,希望她在孟家住得惯,也希望她不被欺负。”

    “是,是,小丫头是个好姑娘,非常懂事,俺没想到您们是许家的人。”巧姑脸露窘态,她觉得她先前误会眼前的老人了,“老伯,不好意思,俺今天起的有点早,直到现在还晕头晕脑,说话颠三倒四,俺多一句,您不要在意,俺想问,许家怎么舍得让小丫头给人家做养媳妇呀?俺不是说孟家不好,除了孟家二太太主仆三人,其他人都是好人,孟数和孟粟二位少爷都是好人。”

    听到巧姑几句毫无掩饰的话,江德州大体摸清了她的性格,是一个直来直去、快人快语、没有什么私心杂念的好姑娘。

    江德州一边封了灶堂,一边站起身拍拍后衣襟,“巧姑娘,咱们爷俩是布衣之交,所见略同,俺走了,俺再去睡一口回笼觉,不打扰你们了,别忘了给俺们送壶热水,舅老爷早晨起床喜欢喝一壶茶,不用你们的茶,俺们昨儿过来的时候特意带了一盒青岛绿茶。”

    “好,没问题,俺店里白开水管够。”

    江德州佝偻着脊背往门口走了一步,叹了一口气,“……唉,不知刚刚进院子里来的是一些什么人?俺看他们的举止行为像是当过兵的人。”

    “老伯,您也发现他们不是一般人……”巧姑用上牙咬咬下嘴唇,她敬佩眼前雪鬓霜鬟的老人,这个老人不简单,眼光独到,并且没有把她当外人。

    “他们是国军,是从河北战场上逃回来的……”巧姑被自己脱口而出的话吓了一跳,她怎么会把这么重要的事儿和盘托出呢?

    江德州撩起长袍衣摆迈出了门槛,背着手站在院井的石基路上,仰视着半空,声如蚊蝇:“巧姑娘,今天咱们爷俩说的话,在哪儿说在哪儿了,不要告诉外人。”

    “嗯,俺明白。”巧姑使劲点点头。

    “这天快亮了,瞌睡虫迷糊了俺的眼睛,巧姑娘,俺回了,俺回去再眯一口。”江德州一边念念叨叨,一边往西院方向而去。

    东厢房里,邵强替婆姨往下拉拉挽着的袖口,又摸摸她的额头,嘴里嗫嗫嚅嚅:“瞧瞧你的衣服,多少个补丁?大过年的也不知给自己买件新衣服,那个,那个巧姑娘对你不好吗?”

    “不许你说胡话。”四婶生气了,白愣了一眼丈夫,“俺在袁家风不着,雨不着,有吃有住有喝,俺非常知足。巧姑是个好姑娘,俺把她当做咱们的大女儿,她,她也不容易,每个月挣的钱还不够交税的,近几年日本人的税收压倒了不少铺子,这是什么世道呀,咱们中国老百姓在自己家门口做生意,还要给外寇交税。”

    邵强曾在袁家旅店住了大半年,知道巧姑也不容易,婆姨能好好活着他心满意足,他没有再问下去,沉默了一会儿,他攥攥大拳头,一双悲凉的眼睛瞄着院井,嘴里冒出一句,“国弱民孱,只能任人宰割。”

    “俺不懂,但,俺知道一个道理,只要大家都拧成一股绳,就会让那一些日本人害怕。”四婶语气里带着埋怨:“可是,你们怎么会当逃兵呢?”

    “不是逃兵,我们部队剩下一个连的兵力,连长死了,排长死了,俺是一个老兵,看着倒在眼前的一个个兄弟,俺泪目,他们有的岁数才十几岁呀……鬼子的炮火压得紧,俺们手里没有一颗子弹,俺从炮灰里钻出来时,身边只有这几个兄弟,俺只能带着他们撤退。”邵强忽然又想起了什么,蹙蹙眉头,压低声音,“在葫芦街上俺遇到了孟家大少爷,虽然三年多没见,俺还是一眼认出了他,他似乎也认出了俺,他的眼神里有疑惑,有质疑,俺没理睬他,他还向俺欠欠身,俺心里一直为这事儿忐忑不安。”

    “孟家大少爷是好人,虽然俺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巧姑说起过她与他小时候的事情,俺知道他是一个好孩子,年前他从青岛回来了,回来帮他爹打理永乐街上的生意。”四婶转身走到炕柜前,从柜子顶拿下一个包袱,放在炕上打开,里面放着几双鞋垫子,她抓起来抱在手里,头也不抬地说:“这是俺给你纳的鞋垫,四双,每年给你纳一双……”四婶用手背揩揩眼泪,“这里面有俺的泪,也有俺对你的思念。”

    邵强眼眶湿润,上前一步紧紧抱住婆姨的手,“俺知道,俺知道你不会忘了俺,这么多年,俺让你惦念了。”

    四婶挣脱丈夫的大手,垂下头喃喃着:“你们是男人,做不了英雄,也不能做狗熊,不能让人瞧不起。”

    邵强知道婆姨心里还是念念不忘他们是逃兵的事儿,他无言以对。

    四婶转身走到屋门口,眺望着院井的枣树,两只喜鹊掠过了墙头,飞落在枝头上,一缕拂晓的光映在它们的小眼睛里。

    “住在袁家西院有两位老人,他们是好人,值得大家敬重,他们本可以在家享受天伦之乐,可是,他们还在……”

    正在这时院里传来巧姑呼唤石头的声音,“石头,你帮西院送壶热水去,江伯说他房间的水凉了。”

    听到“江伯”两个字,四婶陡然收住了话匣子,转移了话题,“你们还走吗?”

    “走,俺回来看看你就走。”

    “走?!去哪儿?”四婶抬起泪眼仰视着自己的丈夫,灯窑里的煤油灯忽闪着微弱的灯花,丈夫的眼睛里住着两颗星星,闪着坚定不移的光,这两束光让她高兴,又让她激动,又让她担心。

    “去蟠龙山!”邵强嘴里的话铿锵有力,掷地有声。

    就在此时,“咚咚咚”院门再次被人从外面敲响,声音不大,却像一块巨石敲在巧姑的心上,她手里的铁勺拿不住,滑进了锅里。她不知道邵强带来的几个人身上有没有通行证。

    想到这儿,巧姑赶紧盖上锅盖,把双手在围裙上擦了擦,走到屋门槛,她扶着门框往前堂屋撩了一眼,石头手里提着烧水壶踏进了屋子,屋子里传来卢茗和他兄弟的笑声,他们完全没有听到敲门声。

    江德州蹉跎的脚步落在西院月亮门前,听到敲门声,他迟疑了一下站住身体,缓缓转回身看着火房门口的巧姑,不慌不忙地问:“巧姑娘,需要帮忙吗?如果你不讨嫌俺疯疯癫癫、垂垂老矣,你尽管开口,开个门的力气俺还是有的。”

    江德州的意思是告诉巧姑,这个门必须要开,无论门外是人是鬼都要坦然面对。

    巧姑往前一步跨出了火房门槛,她的脚步踏在石基路上,向江德州弓弓腰,“老伯,您的话就是一颗定心丸,让俺高兴,有您在俺心里踏实,劳烦您帮俺先去院门口瞭一眼,俺去告诉他们一声,让他们先去躲一躲。”

    “好唻,没问题。”江德州用手背扫扫棉袄前襟上的玉米秸,一边大踏步往院门口方向走,一边头也不抬地说:“巧姑娘,你千万要稳住神,不要着慌……既来之则安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