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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一章邻居

    沃家东院传来几声狗叫,惊扰了花坛里跳跃的麻雀,它们唧唧尖叫着、扑腾着翅膀飞过了院墙,仓惶逃命。

    一个月前,沃家原来的老邻居把房子卖了,回了德国。新来的男主人姓许,在德国领事馆做事,早出晚归,很少碰面。女主人在家里,不就是抱着一条京巴狗玩,就是招一些不三不四的人吆五喝六、“哗啦啦”玩麻将。

    许家还有一个十五六岁的、五官精致的丫头,身体似乎没有发育好,虚虚弱弱的样子,经常看到她胳膊上挎着一个竹篮子去街口买菜,见了邻居垂着头,贴着墙根走,别人跟她打招呼,她也不搭话,只点点头,大家都以为她是一个哑巴。

    沃家新来的东邻居就是许洪亮,许洪亮一家原来住在德国领事馆后身一条巷子里,两间平房,那是二十多年前许老太太给他们买的第一处房子。李氏嫌弃那处房子太小,上个月许洪亮买下了这处德国小洋楼。

    许洪亮四十多岁,个子不是很高大,一头短发中分,露着高凸凸的额头,又厚又浓的眉毛把两只凹陷的眼珠子埋得很低。菱角分明的脸颊,禁锢着他不白不黑的肌肤。

    他的头顶好像被一块磨盘压着,压得他喘不动气,每天没有一点笑模样。

    街口开杂货店的马掌柜的老远就跟他打招呼:“许先生早,许先生上班去呀?”

    许洪亮有一点值得别人学习,他眼里没有贫富差距,无论他心里怎么想,明面上他都不会冷落人,听到有人与他说话,他也换了一副笑脸,点头哈腰:“马掌柜的您早,昨天的风大,墙上的爬山虎又掉落一些乱枝子,您又要忙活半天啦。”

    马掌柜的用腰上围裙擦擦双手,憨厚地笑了笑:“是呀,是呀,俺准备都砍了它,烧炉子用,爬山虎爬墙,墙就不结实了。”

    “马掌柜的咱们回头聊,有时间去家里喝茶,俺去上班了,要迟到了。”许洪亮知道马掌柜的是一个话痨,不说迟到了,他还要磨叽半天。

    许洪亮说着把身体站到了街口,向对面停着的人力车招招手,车夫拉起车跑到他眼前,用双手压下横杠,等着许洪亮坐上车,才问:“先生,您去哪儿?”

    许洪亮把身体依靠着车座后椅背,翘起二郎腿,把长袍下摆往前一扔,盖在脚背上,只露出锃亮的皮鞋尖。然后,双手抓着衣领往上揪揪,挺挺薄薄的胸膛,清清嗓子,不紧不慢地说:

    “俺去德国领事馆。”许洪亮声音里带着沾沾自喜,他的工作是他骄傲的资本。

    “先生,您的工作让人羡慕,俺也沾沾您的福气……以后俺也可以吹嘘一下,俺的这辆破旧车子,还坐过有头有脸的人物。”车夫的语气里带着仰慕,更多是洋洋自得,他的脚步跑得很卖力,他的汗珠子砸在了他的大脚丫子下面。

    许洪亮不在言语,他的这份骄傲不知还能维持多久?

    许洪亮的婆姨李氏,是德州人氏,她的家庭背景再普通不过了,她的父亲和哥哥在沧州开了一家木匠铺子,在当地稍有点名气,谁家姑娘出嫁,儿子娶媳妇,必定打几样家具,年年月月都有嫁娶的,自然而然不缺生意,许洪涛和万瑞姝结婚时的家具也是李家给打的。

    当时许家在沧州地界不能说富可敌国,也算是富甲一方,李氏的哥哥很眼馋许金府气派,不仅有钱有势,还是皇亲国戚,他回家给他妹妹说了,希望李家能攀上许家这门亲事。当时李氏有一个相好的,是张宗昌手下的一个兵,两人聚少离多,这个军人没法给李氏一个安稳的家,更无法给她一栋大房子,当她哥哥给她说了许家情况后,她竟然背叛了军人,天天渴望做许家的太太。

    李家开始多方找人说亲,许老太太本以为普通人家女孩一定做人、做事比有钱有势家的姑娘善良、心底也淳朴,就这样替老二应下了这门亲事,没成想李氏刚过门第二天,许洪亮抛下新媳妇去了坊茨小镇,许洪亮离开家门一个星期给李氏寄来一封休书,李氏不愿意离开许金府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好日子,她哭哭啼啼恳求许老太太收留,许老太太以为许洪亮在外面有相好的了,不分青红皂白,安排李氏带着丫鬟晴盈去坊茨小镇投奔许洪亮。并且,为了许家的香火,在坊茨小镇给他们两口子买了套住宅。

    许洪亮为什么抛弃新过门的妻子,这是一个谜,他不说,没有人打破砂锅问到底。

    没几年,李氏怀上许连瑜,许洪亮对李氏的态度缓和了许多。许连瑜一岁多点,李氏就把他送到了沧州许金府,她说她准备再生几个孩子,她的话就像空气,从那以后,她再也没生出第二个孩子。

    后来,李氏为了弥补自己的过错,把丫鬟晴盈送给了许洪亮。没成想丫鬟怀孕了,这在许家是大事,李氏生怕许老太太知道此事,更怕许洪亮把丫鬟收为偏房,她托人在煤矿找了一个老矿工,把晴盈卖了十个铜板。

    一晃十多年过去了,晴盈丈夫下井背煤时被埋在井里,家里没有了顶梁柱,日子一天不如一天,吃饭都成了问题。为了年幼的女儿不跟着她忍饥受饿,有一个遮风避雨的地方,三年前,走投无路的晴盈找到了李氏,想让女儿留在许洪亮身边,毕竟许洪亮是孩子的亲生父亲。

    李氏手里端着茶杯,眼珠子滴溜溜转,自从晴盈离开她身边,这十多年她再也没有找丫鬟,她怕,怕再出幺蛾子,怕她的身份地位不保。

    今儿晴盈带来一个十几岁的女孩,看样子女孩规规矩矩,唯唯诺诺,她心里很是高兴,这是一个不花钱的奴婢,只是,眼前的丫头是许家的种,不会再生是非吧?李氏想一口回绝,又不舍得白捡的便宜,她犹豫,端起茶碗放到嘴边,假装心不在焉的样子嗖喽了一口,斜睨着脚底下跪着的娘俩,不疾不徐地说:“不是你当年伺候过俺,今儿都不想让你进门,俺同情你的遭遇……你勾引老爷这件事,一直是俺心里的一块病……”

    晴盈扭脸看看跪在身旁的女儿,羞愧得脸火辣辣的,无地自容,粗糙的双手举过头顶,慌乱地摆动着:“太太,这件事不是俺故意的……求求您不要当着孩子面说……”

    李氏依然不依不饶,喋喋不休。

    晴盈不知道当年是李氏有意把她灌醉,让她睡在许洪亮的床上。为了李氏能够收留女儿,她把一切责任揽在她自己身上,“太太,您原谅俺的过错……孩子太小……不要说了。”

    李氏“腾“从椅子上站起身,把茶碗狠狠拍在桌子上,厉声呵斥:“怎么?敢做不敢当吗?”

    “不,太太,您大人有大量,请原谅俺……”晴盈把头磕在地上,可怜兮兮地哀求着:“请太太您原谅俺,请太太收留可怜的雪莲……让她给您当个支使,您赏她一口剩饭吃就可以……”

    李氏扭着屁股把身体重新塞进了椅子里,她心里暗暗得意:许洪亮呀许洪亮,你当年嫌弃俺不是贞洁女子,为此冷落俺、羞辱俺,今儿,就让你的亲生丫头伺候俺吃喝拉撒。

    “哼,好吧,就让丫头留下来吧,她毕竟是老爷的……”李氏狡猾的眼珠子在手里茶碗上转悠了半圈,故意撩了一嗓子,把话说了半截,翘起屁股,前身往前趴着,瞥斜一眼雪莲。

    而后黄啦啦的眼珠子盯在晴盈的脸上,这张脸失去了昔日的韶颜稚齿,困苦的生活锁住了她的眉梢,三十几岁的年纪,额头早早冒出几缕白发,李氏笑了,这是她最想看到的结果。

    李氏坐正身体,抓起桌上的茶碗,拿腔作势:“你晴盈必须感恩戴德,俺会把雪莲当做许家孙小姐,不过,这是一个秘密,这个秘密只有你我知道足够。”

    其实,李氏心里最真实的意思:只要她活着一天,雪莲永远不可能做许家的孙小姐。

    老实巴交的晴盈把头磕在坚硬的地面上,流泪满面,她感动李氏的一席话,她糊涂地以为李氏定会把雪莲当许家的孙小姐对待,女儿留在许洪亮身边一定不会错了。“谢谢太太,谢谢太太,您的大恩大德俺晴盈终生难忘。”她说着把雪莲的头使劲摁下去,“快,快,给太太磕头。”

    就这样,晴盈把她的女儿留给了李氏,留在了许洪亮眼皮底下做了丫鬟。

    至今,雪莲在许洪亮身边做丫鬟三年有余,许洪亮从来都没有怀疑雪莲是他的女儿,李氏在他跟前教训丫鬟他也不放在心上,甚至还添油加醋,有了许洪亮撑腰,李氏更加肆无忌惮,鞭打雪莲时下手更狠。

    他们搬到德国小楼后,许洪亮很少回家,他在烟馆的时间比在家里的时间多。李氏把心里的不如意全部发泄在了雪莲的身上,可怜的雪莲十五岁了,除了有一个细高个子,有一个棱角分明的五官外,浑身上下没有多少肉,像没长好的高粱杆子,毛发枯萎,面容憔悴。

    夜黑了,许洪亮回到了家,他一进门把手里的文明棍扔给了雪莲,“太太在家吗?”

    “回老爷的话,太太在她的卧室里……”

    李氏在楼上躺着,她早听到了许洪亮的脚步声,她使劲咳嗽了一嗓子,装出关心的样子,叫唤着:“雪莲,老爷回来了吗?他的烟灯准备好了吗?”

    “回太太的话,老爷回来了,烟灯点上喽。”雪莲边答边走上二楼,走进李氏的房间,弯下腰抓起桌上的洋火,帮李氏点上鸦片灯。李氏斜躺下身子,把烧好的烟泡转到尺来长的烟枪口上,对着烟灯,“呼呼”连口吸起来,把两片腮帮子都嘬没了,一股强烈的、略带点甜气的烟味瞬间充溢了整个卧室。李氏眼皮都没抬一下,舌头含着烟枪,嘴角歪斜着:“你去准备点宵夜,问问老爷吃点什么,就去做点什么,他今儿好不容易知道回家……要把他伺候好了,听明白了吗?”

    “是,太太。”雪莲应答着准备退下去。

    李氏身边趴着的狗朝着雪莲吼了几嗓子,真是狗仗人势。

    “雪莲,招财吃的肉准备好了吗?它饿了。”

    “在锅里煮着呢。”

    “怎么不提前做好了?非等着它的肚子瘪了吗?”李氏一只手抓着烟枪,一只手掀起褥子一角,抽出一根藤条,高高举起甩向雪莲,尖着声音吼着:“是不是皮痒痒了?还不快去!?”

    藤条鞭梢扫在屋顶吊着的电灯上,灯泡左右、上下摇晃;窗户旁边的梳妆镜反射着李氏披头散发的脸,像魑魅魍魉穿梭在墙角和房梁上;屋子中间煤炉子上的铁壶“呲呲”吐着水蒸气,瘴气缭绕,阴森恐怖。

    “是,是,太太,俺错了,俺马上去……”雪莲磕磕绊绊逃出了屋子,脚步落在长廊里,她的眼泪哗哗流,抬头看看忽明忽暗的夜空,冰冷冷的月光钻出了云层,照在院子里,石基路像打了油,铮明瓦亮;照在墙角的雪堆上,晶莹剔透;屋檐上跳跃着几只“喳喳”叫着的喜鹊,啄食着瓦松。她多么希望自己变成一只喜鹊,自由自在飞来飞去……再低头看看她住的房间,孤零零靠在院墙角落里,那是一间煤屋,地上堆着一冬天的煤,黑乎乎的,墙根堆着一些玉米秸,那就是她的床。

    “雪莲,你磨蹭什么?你以为俺躺在床上就看不到你在做什么吗?”身后传来李氏的吼声。

    雪莲慌乱地用袄袖擦擦脸上的泪水,快步跑向一楼的火房。

    躺在另一个卧室的许洪亮听到了李氏磨牙凿齿的声音,他也懒得理,可以说习以为常,熟视无睹。

    李氏第一锅烟泡吸完了,嘴角合上了,懒得张开嘴说话,生怕嘴里那口烟溜走了。她半抬起身体,梗梗脖子,眼睛瞪瞪烟盘旁边的小茶壶,再瞪瞪一旁站着的雪莲。

    雪莲明白,李氏想喝茶,她快步走近桌子,双手端起小茶壶送到李氏的嘴边,李氏撅着嘴巴对着壶嘴“咕嘟咕嘟”、喉咙震颤,像饮驴,嘴里的余烟带着茶水咽了下去,她知道鸦片贵重,一点不舍的糟蹋。

    咽下最后一口水,李氏用胳膊肘捣捣床帮子,不紧不慢地问:

    “有什么吃的?”

    “回太太的话,有八宝粥,还有前几天少爷带回家的青岛罐头。还有白天擀的面条,不知道太太您想吃什么?”雪莲小心翼翼问。

    “俺想喝八宝粥,多放点红糖。”

    雪莲抓起炉子上的大铁壶,给桌上的小茶壶灌满开水,走出李氏的屋子,再走进许洪亮的屋子。

    许洪亮像一团烂泥蜷曲在床边上,他手里的烟枪像燃烧的鬼火,照着一张铁青铁青的脸,吓得雪莲深深低着头,战战惶惶地问:“老爷,您的夜宵吃什么?太太问您想吃什么?”

    “一碗清汤面就可以__”沙哑的声音,像一个风烛残年的老人,有气无力,命若悬丝。

    “是,老爷,俺,俺马上给您煮面。”雪莲疾速地逃出了屋子,她害怕那个鬼怪从床上爬起来作妖。

    李氏津津有味地喝着红糖八宝粥,喝完了,又从雪莲手里抓过茶壶喝了一口水,含在嘴里对着痰盂漱漱口,一面躺下烧第二口烟锅,像是来了精神,掐着嗓子:“下去端一盆洗脚水送过来,给老爷先送过去,他跑了一天,脚丫一定臭了……然后你去把少爷屋子收拾一下,窗帘也该洗了……少爷星期天就回家了,他有洁癖,喜欢干净。”

    李氏眼里没有闲人,雪莲睡觉都不敢睡死了,生怕两头青面獠牙的猪吆喝,她把李氏和许洪亮当成了两头猪。雪莲没上过学

    ,不认识字,也不会骂人,她想偷偷骂许洪亮两口子,找不到适合的词。

    太阳出来了,午后的天比早上亮了好多,仟溪走出了自家院子。梅格尔的脚步停在了院门里面,往外探着身子,嘴里连声嘱咐:“宝贝女儿,早早回来,不要像你的爸爸,天不亮就出去了,到现在还没有回来,晌午的太阳已经偏西啦……”

    风撩起梅格尔一头花白的头发,几年的时间,在她的眼角烙下了几条深深的褶皱,圆胖胖的脸颊已经耷拉,丰腴的身体消瘦了许多,结实的后背躬起一个弧,看上去比以前矮了一截。她本可以与她的丈夫沃尔曼一起回德国,离开这个被鬼子蹂躏的国家,去过逍遥自在的生活,可,为了心里的信仰和梦想,为了仟溪,他们勇敢地留了下来,积极参与抗日。

    前段时间,罗一品他们从清河火车道救回几个伤员,顾庆丰把他们藏在教堂,交给了有怜悯之心的丽莎姆姆。沃尔曼担负了保护伤员的任务,很少回家,偶尔回家换换衣服,匆匆而回,匆匆而去。看着不知劳累、舍生忘死的沃尔曼,梅格尔不仅心疼,更多的是忐忑不安。

    “妈妈,您不要担心,”仟溪折回身,扑进梅格尔怀里,搂着老人的脖子,潸然泪下,她心里感激养父母的养育之恩,更感激他们竭尽心力襄助她的工作。

    “知道了,你们要小心。宝贝,没有你,我们还有什么?只要你好,我和你爸才好……”梅格尔的大手轻轻拍着仟溪的后背,低声嘱咐:“宝贝,要多吃饭,瞧瞧你单薄的身体,妈妈不敢使劲……呵呵……”梅格尔笑了,她的眼眶里溢满了泪,她知道她的丈夫和女儿在做什么,害怕与担心无时无刻不侵扰着她的心,此时此刻她的语气故作镇定,“去吧,好好照顾自己。”

    仟溪把头趴伏在梅格尔的耳旁,“妈妈,小心新来的邻居。”

    “嗯,知道了,去吧,我的宝贝,别费神妈妈,妈妈还没有老糊涂,耳不聋眼不花,还能鉴貌辨色,分得清好人坏人,只是有点吃惊,许家怎么会变成咱们的邻居呢?不,妈妈不是那个意思……不能一杆子都打死……”

    梅格尔的话把仟溪逗乐了。

    风小了,大多的积雪被拥挤在路的两边,一堆堆,一簇簇。阳光落在街道上,人们的脚步和人力车的车轱辘压出一条条冰冷冷的路面,水泥做的石板路上贴敷着光滑的雪,雪化了不少,变成了水与冰,空气还是那么冷。

    街道上的人多了起来,几辆巡逻车肆无忌惮地驶过,脏兮兮的水四处飞溅。白杨树已经变成了光杆司令,灰黑色的枝杆在冷风中摇曳,挂在枝上的雪飘飘而落,落在树下,落在马路牙子上。几个德国少女手里擎着画布伞从树下走过,躲闪着奔驰的车辆,偶尔嘟囔几句,提着裙摆匆匆离去。

    仟溪的脚步拐过了前面银行的小路,再往前走两条街道就到了医院南街,她准备去一趟杨同庆的面馆,见见二妹夏蝉,她想与二妹商量一下去八里庄见见三妹小敏,她已经知道有三妹的存在,罗一品给她讲过三妹的事情,不仅心灵手巧,还勇敢机智。仟溪真想敞开双臂抱抱那个可爱的、不曾谋面的妹妹。

    前面街口出现几个女孩,她们急匆匆的小身影在花坛边上一闪,飞快穿进了巷子,她们岁数都不大,有的胳膊上挎着篮子,篮子里是青菜和酱油醋。有的肩上挑着筐子,前面筐子里坐着一个头戴老虎帽的幼儿,一头挑着煤球。有的背着书包

    ……仟溪心里希望三妹就是她们中的一个,很快,她苦笑了一下,她和三妹不认识,就是走在大街上,头碰头都不可能认出对方。听二妹夏蝉说是三妹先认出了她,真是一个聪明的妹妹。

    一串车铃从身边擦过,车上坐着一个身穿长袍的男人,他一只手里拎着一个黑色的皮包,另一只手里拄着一根文明棍,嘴里大声呵斥:“快点,快点。”他脚上皮鞋用力踩着踏板,用力过大,他的身体左右倾斜,嘴角流着哈喇子。

    车夫的脸上冒着大颗大颗汗珠子,这么冷的天,敞着黑黝黝的胸膛,唯唯诺诺:“老爷,别着急,马上就到了,您总是动,俺就跑不快了。”

    仟溪认出了那个坐在车上的男人,是新邻居许洪亮。他这是去哪儿?盯着人力车远去的方向,一家烟馆就在马路口上,烟馆门框上挂着蓝色的门帘,几个晃悠悠的烟鬼钻了进去,留下身后的布帘在风里摇曳。

    巷子口拐角处,趴着几个面黄肌廋的男人,男人身前跪着几个幼儿,一个个稚气没脱,一脸泪,一脸鼻涕,他们头上插着草秧子,脖子上挂着沉重的木头板子,板子上写着几个歪歪斜斜的煤炭字,标着出售价格。

    几个行人的脚步跃过一堆雪,站在了几个孩子眼前,指手画脚,咳声叹气,满眼同情与怜惜,又无可奈何,转身拖着沉重的脚步离去。

    躺在地上的烟鬼似乎是看到了一点点希望,用竹竿子一样的胳膊支撑着羸弱的身体往前爬着、爬着,伸手抓住了行人的长袍衣摆,筋疲力竭地苦苦哀求:“求求先生,买下这个孩子吧,他会做好多事……不听话,随您打,随您骂……”

    “你们,你们这一些败类,有一点钱就抽鸦片……却没有钱生活,卖儿卖女的钱做了什么?瞧瞧你们这幅德行,为什么外国人说咱们亚洲病夫?为什么?”行人情绪激动,言辞锐利。

    烟鬼哼哼了半天,只冒出一句:“你,你是吃饱撑的,多管闲事……饱汉子不知饿汉子饥。”

    “有钱买一些吃食,比你抽鸦片强……现在看看你们,一个个鬼不是鬼,人不是人。”

    听到争吵声,渐渐围拢过好多看光景的人,大家七嘴八舌气愤地指责那一些烟鬼。烟鬼瑟缩这身体躲到了墙角,揣起胳膊,闭上眼睛,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

    仟溪站在人群里愣愣地看着眼前的一幕,她沉默,她只感觉一阵阵冷风吹透了她身上的裙衣。

    一个胳膊上挎着篮子的少女从人群缝隙之间挤过,女孩走路很快,像是去抢不要钱的东西,留给仟溪一个背影。一件补丁摞补丁的红花棉袄,硬硬的棉絮,像被车辙压过了似的,服帖在她瘦弱的身上,一条像草一样黄的辫子垂在她纤细的腰上,黑青色的棉裤,松松垮垮荡在两条腿上,一双黑布做的篓子鞋露出赤着的双脚。

    女孩的装扮很像是哪家的丫鬟,丫鬟?!仟溪的脑子里重复着两个字。三妹?!仟溪的心脏猛地颤栗了几下,突生凄凉凉的感觉,她不由自主离开了人群,加快了脚步,追着女孩的背影而去。

    面包店屋檐边上,靠着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女人全身上上下下的衣服没有一个地方是整整齐齐的,头发散乱,盘着的髽髻也毛渣渣的;厚厚的嘴唇紧紧闭着,脸色灰灰的,没有一点血色,好像有几天没洗过脸;身材细高挺,粗手大脚,鹳骨高高的,那是瘦的模样。往前探着身子,眯着眼睛寻摸着墙前面的街道,看样子她是在等人,或者找人。

    一个女孩从女人身后窜了出来,一下揽住女人的腰,嘴里喊着:“娘,俺在这儿。”

    女人喜不自持,伸出脏兮兮的双手抱住女孩的脸,“雪莲,你怎么从后面街道上出来了呢?”

    女孩想起了什么,缄默了片刻,战战兢兢往身后撩了一眼,半天,又把身体依偎在女人的怀里,颓唐地说:“娘,俺怕,俺怕,太太知道您上次来找过俺,她说,她说,再有下一次,就,就……决不饶恕俺。”

    “不,她不应该那样做……俺,俺可怜的丫头,苦命的丫头……”

    女人抱着女孩的头“呜呜”大哭。

    “娘,您带俺离开许家吧。”女孩仰着泪眼看着她的母亲,声音里带着央求:“娘,您去哪儿俺就去哪儿,您不要扔下雪莲。”

    女人用破损的衣袖给女儿擦着脸上的泪珠子,张张嘴角,想说什么,什么也没说出口。她好久没找到固定的工作了,偶尔打打零工,混口饭吃,也没有地方住,别人家的门洞子和废弃的破屋子就是她的栖身之所。她本想再找家好人家做丫鬟,好多人家请不起丫鬟,有钱人几乎都离开了硝烟弥漫的坊子。郭家庄的许家也把丫鬟辞退了,许老太太也不知去哪儿了。她也想给女儿找个婆家,有个知冷知热的男人,女儿也到了嫁人的年龄,可,她不敢随便做主,雪莲毕竟是许家的孙小姐。

    女人安慰自己的女儿:“以后,以后娘找到了好的工作,一定把俺的雪儿带走。”

    母女俩抱头痛哭。母亲的手触摸着女儿的后背,女孩疼得“哎呀”叫了一声。

    母亲慌手慌脚把女儿拉到墙角,看看左右有没有行人,发现没有人注意她们母女,她才小心翼翼掀开了女儿的后衣襟,一条条重叠的伤疤清清楚楚烙在女儿的后背上。

    “我的孩子,谁打的?她怎么那么狠心?”

    女孩看着母亲鹑衣鹄面,看着母亲流泪满面,懂事地摇摇头,低低抽噎一下嗓子,“娘,俺不疼,是俺做错了事,不疼……下次不会让她打俺了……俺好好做事。”

    “那个,那个太太用什么打你?”女人的手在颤抖,她一遍又一遍抚摸着女儿身上的伤痕,疼在她的心上。

    “藤条,俺骨头硬,她已经打折好几根了……”雪莲嘴里的话听着是在讲别人的故事,那么轻松。

    “俺苦命的丫头……”母亲痛哭失声。她想告诉女儿,许洪亮是你的亲生父亲,他会保护你,可是,那件事说不出口,孩子会怎么看她,她吞咽着泪水,把要说的话生生咽了回去。

    “娘一定会找到好工作,一定会把我的女儿带走。”母亲更紧地抱着女儿的头,轻轻嘱咐:“太太性子急,她上火时你躲着她,或者乖乖站在门口听她支使,她心大,又好胜,连老爷平日里都让她几分,她要是指桑骂槐你就当耳边风,吹过去就算了,你娘就是这样过来的……”女人说这一些话时一直流着泪,她知道女儿离开许家没地方去,她可以做乞丐,她可以去大烟馆做事,女儿不可以,女儿是许家孙小姐,是许家正儿八经的小姐。

    就在这时,面包店的门开了,从里面走出了夏蝉,夏蝉手里端着一个竹笹,竹笹里放着几个面包,她一步步走下台阶,她的脸上流着两行泪,清晰可见。

    面包店门里站着宝根,宝根的眼睛警惕地扫过墙角前面的路口,他看到了仟溪,他急忙打开店门,走下台阶,走近夏蝉的身旁,小声说:“大姐来了。”

    夏蝉用袄袖抹去脸上的泪水,走近母女俩,把手里的面包递过去,“给,这是新做的,还热呢。”

    女孩从女人怀里站直身体,一双清澈的眼睛不经意落在对面仟溪的身上,她一慌张,半张着嘴,发出嘶哑的惊叫,她认出了仟溪,她出门买菜必经过沃家门口。

    仟溪从怀里掏出手绢擦去脸上的泪水,换了一副轻松的表情,迎着女孩的目光走过来,走到了女孩身边,点点头,“你好,你叫雪莲,这是你的名字?真好听,……你,不要怕,我不会把我今天看到的告诉许家人,我是你的朋友,在心里,我把你当朋友,很久了。以后,我会帮你,今天,你先去忙吧……”

    雪莲把双手抓在膝盖上,深深向仟溪鞠躬,她没有一句话。

    女人看看夏蝉,扭脸再看看仟溪,这两个女孩长相有点相似,只是穿戴不一样,一个身穿西洋衣裙,一个身穿普通的棉裤棉袄。

    “你们是……?!”女人张皇失措。

    “您好,我和您的女儿是邻居,以后我们会帮助她,请您放心。”仟溪向女人弓腰施礼,“如果您不介意,我请您去前面的面馆坐坐,可好?”

    雪莲注视着母亲,点点头,意思是:她们是好人,您去吧。

    “娘,俺去买菜了,回去晚了,太太又会……”雪莲挎着篮子走了,她一步一回头。

    仟溪目送着雪莲的身影在前面街道上消失,才转过身看着女人

    笑了笑,又弓弓腰。

    晴盈跟着仟溪和夏蝉走进了面馆,她拘谨地坐在仟溪和夏蝉的面前,低垂着头。

    杨同庆坐在她们左侧另一张桌子旁边,他这是第一次见到这个女人,这个女人的名字顾庆丰提到过,只因为许洪亮搬到了沃家做邻居,他们对许洪亮一家三口都有了解,对出出进进许家的雪莲很陌生,通过观察有个女子经常来找雪莲,那个女人在日本烟馆做事。

    “你在烟馆做什么?”

    杨同庆一句没头没尾的话让晴盈一激灵,脸色瞬间涨红,动动嘴角,诧异地看向杨同庆,又垂下头。

    仟溪和夏蝉不明白杨同庆话里意思,她们互相看看,没有插话,毕竟在日本烟馆做事的人都不是好人,这个女人怎么去了日本烟馆?

    晴盈的的确确在日本烟馆做零活,那天她在街口见到了许洪亮,一路跟踪他到了“卧云楼”烟馆,在许洪亮将要踏进烟馆的时候,她喊了一声:“老爷。”

    许洪亮犹豫了一下,收回了迈过门槛的脚步,一回头,满眼惊愕:“晴儿……”

    一个衣衫褴褛的中年女子,怯怯弱弱地站在烟馆门口台阶下,许洪亮不相信眼前狼狈不堪的女子曾是那个清纯可爱的丫鬟,他颤颤巍巍退下了台阶,把手里的文明棍杵在地上,结结巴巴地又追问了一声:“是晴儿吗?”

    “老爷,是俺。”

    “发生了什么事儿吗?听说你找了一个好婆家,怎么会变成这样?”许洪亮摇摇头,叹了口气:“人生多变化,世事皆无常,老爷也不是一样吗?马上就要丢了饭碗了……”许洪亮说着转过身去,耿耿细瘦的脖子,一手扶着门框,一手抓着文明棍,他留给晴盈一个佝偻着的背影。

    晴盈想跟他说说雪莲的事情,看着眼前的男人已经变成了一具行尸走肉,她嗫嗫嚅嚅半天,她不知怎么告诉许洪亮,告诉他又能怎么样?他自己都无法照顾自己。

    从烟馆里面走出一个管事的,他斜视着蓬头跣足的晴盈,向大街上摆摆手,烦躁地吼着:“滚!别挡着门堂……”

    许洪亮擦着管事的身体迈进了烟馆,往柜台前走了一步,似乎想起了什么,停下软绵绵的脚步,向旁边咋咋呼呼的烟馆管事招招手。

    管事的向许洪亮卑躬屈膝,“许理事,您吩咐。”

    “你们这儿不要个洗衣服的吗?打扫卫生也可以,她曾是我家丫鬟,她会烧烟,也会烧火做饭,您赏口剩饭给她可以吗?”

    “这?”管事的犹豫不决,他用手捂着嘴巴凑近许洪亮的耳朵,偷偷嘀咕:“许理事,您知道,烟馆老板是日本人……”

    “日本人也要洗衣服,他们不洗,还有你们几个跑堂的……都是中国人,互相照顾一下,不需要多少钱,只要一口吃的……”许洪亮打了几个哈欠,踉踉跄跄往里间走去。

    烟馆管事的向晴盈招招手,厌烦地咂咂嘴角:“好吧,今儿给许理事一个面子,今儿你就留在烟馆打扫卫生……进来吧。”

    晴盈第一次踏进乌烟瘴气的烟馆,外间有两个大炕,大炕上躺着一个个丢了魂的烟鬼,鸡爪子一般的手捧着一根根大烟枪,像抓着一只烧鸡,生怕鸡飞了,使劲嘬着腮帮子……里间有好多布帘隔开的屋子,每个布帘后面有一张床,床上不仅有烟灯、烟针、挑烟的铁条,还有高高的枕头。

    吸食鸦片的也有贵贱之分,有钱的贵人躺在床上,身边有人服侍,一切都需要别人伺候,只管抓着烟枪吞云吐雾即可……

    看着坐在桌前沉默的晴盈,杨同庆咳咳嗓子,向仟溪递了一个眼神。仟溪抓起桌上的茶壶和茶碗,倒了一碗茶水,双手送到晴盈面前,温和地笑了笑:“您,您先喝碗热水暖暖身体。”

    听到仟溪的声音,晴盈回过神来,双手互相揉搓着,喃喃低语:“俺一个星期去一趟烟馆,给几个跑堂的洗洗衣服,擦洗擦洗烟灯……”

    杨同庆又问:“就这么简单吗?”

    杨同庆想问晴盈你有没有沾上大烟?他没有问出口。眼前的晴盈虽然瘦骨嶙峋,眼睛里有一种比骨头还坚硬的东西,那就是正气。

    晴盈诚实地点点头,“俺第一次去那种地方是找许洪亮……是他帮俺找的工作……俺,俺,千万不要告诉太太,俺没有……”晴盈情绪蓦然变得很激动,她从凳子前站起身来,双手拽着衣襟,重复着一句话:“不要告诉太太,千万不要告诉太太,俺只为了能见到俺的丫头才留在了坊茨小镇。”

    “好,我们知道了,你知道他们日本人什么时候来送大烟膏吗?‘卧云楼’的烟膏放在什么地方?”

    “知道,他们每三天来一趟,从烟馆后街上来,有一辆黑色轿车……”晴盈嘴里的话说了一半卡住了,她猛然想起了什么,瞪大了眼睛直视着杨同庆,同时抬起手拢拢耳边的散发,声音颤抖,却带着些许坚强:“你,你们是什么人?需要俺做什么?俺,俺不怕鬼子……”

    杨同庆没有回答晴盈的话,他把脸转向夏蝉,“二丫头,锅里煮的面条熟了,你去盛出来吧。”

    夏蝉把凳子往身后挪了挪,站起身,就在她转身的一刹那,她的眼睛习惯性地投向窗外,两辆人力车噶然停在了面馆门前,从前面车里走下一个漂亮的女子,她手里捏着一方手帕,一身棉旗袍紧紧勾勒着她凹凸有致的身材。

    从后面车座上跳下一个十三四岁的女孩,看到那个女孩,夏蝉满眼惊喜,脱口而出:“三妹__”

    听到夏蝉嘴里两个字,仟溪激动地跳起身来,顺着二妹的目光看过去,一个可爱的女孩出现在窗前,一双稚气未脱的大眼睛,好奇地向面馆里张望……

    杨同庆嘴角上扬,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他等的人到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