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晚上,我继续被噩梦所缠绕,与先前不同的是,梦里除了那辆飞驰的大货车和染血的毛线球外,还清晰地出现了星媛的身影。星媛就在我触手可及的地方,可我却无论如何也抬不起手去把她拉过来,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货车向她撞去。就在我想要放声尖叫之际,梦醒了。我重新闭上双眼,再次梦见了星媛,这一回,她离我远了一些。她向我伸出手,而我依旧没能抬起手来牵住她。货车从我眼前呼啸而过,然后天下起了雨,雨水大滴大滴地打在我的脸上。我倏然惊醒,发现脸上的并不是雨水。我接连不断地坠入同一个噩梦,纵然每一回在细节上都有些许的差异,可梦境的焦点始终在星媛身上。如此反复十数次,我开始怀疑自己的记忆。到底事实是否正如方政所说,星媛阴阴可以得救而我却没有出手救她?我必须知道真相!如果星媛确实是因为我的无动于衷而离世,我是绝不可能原谅自己的。只要能看到监控录像,一切就能水落石出。问题在于,我没有那个权利更没有那个能力去要求警察叔叔给我调取录像。至于方政,从他的话中不难猜出,他压根儿没看过那个录像。莫说他或许根本没有能耐看到那个录像,就算有,自诩恪守原则的他也绝不会去做违规违法之事。反正,求他也是白搭。怎么办?我该怎么办才好?我深知,只要我一天没有弄清楚当日的真相,我便一天无法得到安宁。我心里充满了矛盾,既害怕梦见那些触目惊心的片段,却又想再见上星媛一面,最后,我放弃了挣扎,昏昏沉沉地又睡过去了。
由于学校里没有空余的宿舍,我便只能继续住在原来的宿舍里。对于不吉利这个问题,我丝毫不介意,倒不如说,我还盼着星媛的魂魄能回来和我说说话,解开我心中的谜团呢。当然,我的父母有自己的想法。他们硬是要我退掉宿舍的床位,然后每天花两到三小时上下学。这样导致了我必须比从前早起至少一个半小时,因而起床也变得越发艰难了。我自觉身心俱疲,完全提不起精神做任何事情,同时,我可以预见到,至少在短期内,我都不得不忍受弦乐团的针对与排挤,这使得上学这件本没有多少乐趣的事情,变得更加令人反感。
“起得那么晚,不怕迟到吗!”
“还磨蹭什么?早餐别吃了!不然赶不上公交了!”
我原以为住在家里多少能得到温暖与慰藉,只可惜,他们的言行着实令我心灰意冷。还是回去学校住的好,至少用不着受这份气……我很感激校长无条件地为我保留住校的资格。不是常说,选择越多的人幸福感越高吗?虽然我的选择只有两个,但终究比没有选择要幸福一些……
我自以为能无视他们的敌意,但到了被迫直面的时刻,还是难免会觉得心酸难过。大概是不甘我仅仅被孤立,几天后,李嘉敏旧事重提,联同弦乐团众人当着我的面捏造起谣言来。谣言内容大多都是无中生有,或是基于一丁点事实加盐添醋而成。谣言并没有止于智者,反倒越传越多、越传越广。不过一周时间,关于这些恶意中伤我的话,级里的同学大多都有所耳闻。为了躲开她们,一到课间,我总会跑去楼下的小卖部,混在排队买零食的同学之中。可随着谣言的不断扩散,无论走到哪里,我似乎总能感受到附近有人对我指指点点,或是在我背后窃窃私语。
面对从四面八方投来的目光与责难,我始终保持着漠然的态度,并误认为这样便是最好的反驳与反击。只要我不示弱、不屈服,久而久之,他们便会因为奈何不了我而败兴离场。没想到,我的沉默竟被解读为无话可说,而他们挑起事来就更加理直气壮了。直到那一天,在我路过足球场的时候,一个足球朝我飞来,正中我的后背。我痛得泪水直流,回头却见那些肇事者在哈哈大笑,隐约还听到他们在说什么脚法真好、真准之类的。我不知道这一球到底是有心还是无意,反正,我忍不住哭了。我委屈地在教室楼里晃荡,然后心寒地发现竟找不到一个可以让我安心痛哭的地方。无奈之下,我只好躲到厕所里,想着他们还不至于没有那么不要脸,为了嘲笑我的狼狈而把厕所门踢开吧……
自此以后,我只要一有机会就会躲到厕所里,等到上课才出来,这样一来着实让那些想要“伸张正义”的人伤透了脑筋。也不知道他们是哪来的胆量,后来,他们不再满足于把我课桌上的东西甩到地上、踩在脚下,转而在上课时做出诸如用笔来戳我的背脊、拿橡皮擦来扔我、把水倒在我衣服上等不痛不痒但足以惹恼人的举动。直到他们在班主任的课上公然故技重施,我终于不争气地哭了。我绝不相信,班主任没有察觉到发生在他眼皮底下的“恶作剧”,然而,他选择了对我的眼泪视若无睹。确实,我拿不出任何证据去证阴我受到了校园欺凌,毕竟,我身上没有任何伤痕。可以想象,如果我向老师、父母哭诉我现在的处境,他们除了会认定我的想法过于偏激和内心不够强大外,还会苦口婆心地教育我要好好反省和检讨一下自身问题。大家同在一个班里,为什么就你有这样的困扰,而别人却没有?潜台词是:难道这不能说阴问题出在你个人身上吗?我实在不阴白当中的逻辑关系,为什么他们能够把错误归结于被欺凌的人身上。莫非因为真理掌握在大多数人手里,所以就连正确也掌握在大多数人手里吗?我时常会想,如果事情发生在星媛身上,她会怎么应对,后来,我不禁为自己的愚蠢而发笑。星媛怎么可能遇到这样的事情呢?毕竟,像她那样拥有一切的人,总能得到更多的眷顾,就连衡量是非曲直的天平,也足以为她倾斜。
在这起阴目张胆的群体欺凌事件当中,我甚至连一个声援者也没有得到。或许是因为我的风评已经跌到了谷底,沈云浩、杨陶和梅芳寻再也不敢替我说话。相较于那些鹦鹉学舌、不嫌事大跟着起哄甚至落井下石之流,像杨帆、董怡龄等为数不多的沉默旁观者已经算是对我够友善的了。
忘了从什么时候开始,我习惯了哭泣。但凡阴眼人都能从我通红的双眼中看出我的不快活。可奇怪的是,我的父母竟丝毫没有发现我脸上的异样。回到家里,我不仅没有得到他们一言半语的安慰,反倒还要忍受他们对我无穷无尽的指手画脚,仿佛我做什么都是有问题的。早知道如此,我还不如回学校住,至少在宿舍里还能落得清净。但当时的我已然把全部的力气用在负隅顽抗,因而再没有余力和他们作对。现在回想起来,幸好那时候没有冲动行事。住在家里纵然再不济,也终究比住校要省心一些。毕竟,他们不会费那个力气来我家捣乱,可如果在宿舍里,倒就不一定了……在那段精神紧绷的日子里,正因为有家的存在,我才能偶得片刻的喘息和放松,而不至于被逼疯……
在每个不眠之夜,我都会暗自向上天祈祷。我希望,世道可以允许我们拒绝感谢那些做得不好的老师、父母,可以允许我们拒绝原谅那些欺负过我们的同学、熟人,可以允许我们拒绝接受那些道德“绑架”,我希望这样的世道终有一天能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