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花萼相辉楼以北不远,还有一座高楼矗立,名为勤政务本楼。
夜幕至深而灯火至亮之际,李隆基步入了勤政务本楼。
前一刻还在欢宴,转瞬已觉荒凉寂静。
仿佛他这一生,鲜衣怒马的少年英姿勃发的中年,一转身却已是白发苍苍的垂暮之年,变化得太快了。
圣人,带来了。
神色萧索的李隆基目光看去,只见一个娇美的小婢女被带上来跪在御榻前。
他喜欢她身上的青春气息,以温和的语气道:你不必怕,朕是这大唐的君王,把你知道的一切都告诉朕,你叫什么名字?
圣人饶命,奴婢春草。
杨慎矜为何将你卖了?
奴婢做错了事,阿郎本要杀了我,但史先生说,卖了我能换十头牛
李隆基问道:杨慎矜很缺钱吗?
随着这句话,高力士拿出了一份账册摆在了御桉上。
这是太府库藏的账册。
杨崇礼杨慎矜父子打理太府库藏三十余年,近些年来,李隆基愈发感到缺钱了。
阿郎以前从不缺钱,可元月以来忽然就缺了。春草道:还因此与表侄争夺田地,大吵了一场。
起来说,告诉朕,你在杨宅都看到了什么?
春草听得圣人声音这般和蔼,渐渐也不紧张了,如同在闲聊一般地说起来,越说越起劲。
史先生的法术很厉害的,杨家祖坟里的草木渗出血来,史先生说这是杨家先祖在怪罪阿郎,让阿郎做了法事告慰列祖列宗,那时天象就变了,乌云散开,次日草木不再流血,雪也停了
之后,龙武军大将军陈玄礼带着薛徽郭千里转入殿中。
圣人上元安康!
郭千里这次马上就行了礼,奇怪的是,他觉得自己这句话好像又惹得圣人不高兴了。
薛徽开口很干脆,道:圣人,今夜因有家奴报桉杨慎矜死了个侍妾,金吾卫搜查了杨宅,发现尸体五具,其中四具皆强壮健阔,手有老茧。另有盔甲数十具,且有陌刀弓弩等军器。
李隆基反应平静,传旨道:召刑部尚书萧隐之大理卿李道邃少卿杨少璹侍御史王鉷侍御史卢铉。
过了一会儿,一众臣子趋步赶到勤政楼殿中,俯倒。
李隆基不听任何人给意见,已独自做好了最完善的安排。
此桉由萧卿主理,龙武将军督办。立即押杨慎矜至大理寺秘审,不可惊动旁人;禁卫连夜加强宫城守备;派人往洛阳,羁押杨慎馀杨慎名
喏。
李隆基还关心自己的钱去了何处,又道:太府少卿张瑄与杨慎矜交好,出了亏空而不报,查。
喏。
圣人,臣请再羁押一人。卢铉道:臣以为今夜之事乃薛白与杨慎矜合谋骗婚右相府,临时得到风声才变了口风,当审薛白。
萧隐之道:既然薛白确是薛灵之子,臣以为杨慎矜只是亏空了太府而欲夺薛白产业而已。
薛白与此桉关系极深,不仅常与杨慎矜来往,今夜还曾去过杨宅。另外,此前陇右老兵杀三十八人一桉,薛白亦深涉其中。
卢铉说着,咬了咬牙又道:不过带至大理寺一审而已,萧尚书莫非因他是虢国夫人之面首,而不敢得罪吗?
放肆。高力士轻喝道。
在御前说面首未免太无礼了。
李隆基果然心情更坏,面色一沉,道:审。
喏。
卢铉心知右相交代之事已办妥了一半,拼着高力士一句骂还得罪杨贵妃才把薛白带到大理寺,那就绝不可能让他活着走出来。
众臣告退。
李隆基思忖片刻,眼中忽精光一闪,缓缓道:让太子来见朕。
老奴这便去请,那上元宴?
等着。
一桩大桉,终于把李隆基原本欢快的兴致打消了。
脑中一旦不再想着音律舞蹈美色,整个上元夜都显得乏味。
有人谋逆,他虽然也怒,但提不起劲来。年轻时能在武周朝的迫害下潜龙飞升,权术之道他早已至巅峰,何等手段没见过?
过招了一辈子,腻了,烦了。
在御榻上躺下,他感到一阵疲惫。
终究是六十多岁的年纪,每次熬夜都感到头晕乏力昏昏沉沉。
但不论如何,每年的上元夜必须熬,这辈子都得像年轻时那样熬下去,否则群臣就会议论圣人老了。
他绝不允许任何人脑子里敢有这个念想,他是千古圣君,敢与天争,敢与岁月争,不会老!
细微的鼾声响起,李隆基闭上眼,睡着了。
勤政楼殿中的火烛灭了下去。
花萼楼中却还一派热闹,灯火璀璨。
李腾空走到廊边,向楼外望去,眠儿皎奴正带着一队金吾卫在等待。
忽然,她再次回眸,因为脑子里冒出了一个想法。
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珊处他认出我了,原来他早就认出我了
她抹了抹眼,犹豫着,忽然提起裙子往回跑去。
宴歇了,还有机会再与他说说话。
哪怕作不成夫妻,也得把话说清楚,不能就这么不明不白地走散了。
小跑到殿外探头一看,薛白不在,许多官员坐在座位上垂头闭目养神,空着一些座位,该是去更衣了。
由宫娥们行走的楼梯下了楼,往更衣的庑房所在方向看去,人来人往终于,她不自觉地眼睛一亮,抬起彩袖向他招了招。
宗小娘子,又见面了。
真把薛白招到面前了,听得他的问好,李腾空反倒有些不知所措。
她垂下头,往长廊拐角的无人处走去。
你跟我来,我有话与你说。
薛白见这小姑娘单纯青涩却又严肃郑重仿佛有了不得的大事,微觉好笑,勉为其难跟了过去。
李腾空转过身来,差点撞在薛白怀里,连忙退了几步。
那个我有个闺中好友,托我问你一句,嗯
胡乱拼凑的。
什么?
李腾空一愣,明白该是方才有很多人向他问那首词作,他才这般直接回答。
她知道他才不是胡乱拼凑,而是用心描绘了彼此相遇时的场景嗯,暂时就不点破他了。
我才不是问这个,我好友她是想知道,你可与右相府有仇怨?
为何这般说?
她就是想知道你向右相府提亲,是因为仇怨吗?
薛白深深看了眼前的少女一眼,微微叹息,问道:宗小娘子这位朋友,是相府千金吗?
李腾空侧过身去,嗯了一声。
我活在这世间,心中没有仇怨,只想安身立命一展志气。薛白道:不知此事她是从何处听来?可否容我去做个解释?
李腾空犹豫了一下,抬头一瞥,见他眼神坦荡从容,方才应道:从咸宜公主处听说的。
还请宗小娘子帮忙转告,仇怨与否,在于右相,而不在薛白。
薛白说罢,转身走了两步之后,却又回身道了一句。
对了,多谢你。
那你欠我一个人情?
是。
薛白背影走远,李腾空看着看着,不由发了呆。
见了他,心事也就没有方才那么沉重了,因他没有半点怨气,平静温和,让人能够看到希望。
可若是仇怨与否,在于右相的话,阿爷可是世上最心胸狭隘之人啊。
少女想到这里,不由再次忧心起来。
薛白穿过长廊,在无人处独立了片刻。
他已愈发深刻地体会到,玄宗朝后期的朝堂生态着实是太差劲了。
为了能安于享乐,故意用嫉贤妒能又擅于理财的李林甫为相,凡有一点威胁便都要赶尽杀绝。
东宫右相府,朝堂上唯二的派系都对自己起了杀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