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张苍递过竹简,还称竹简上,是张苍给孙儿出的算术题,刘盈本欲欣然接过。
但在听到张苍后面那句补充之后,刘盈伸出去的手,却不自觉悬在空中,伸也不是,缩也不是······
五岁的小孩,就已经开始学鸡兔同笼了?
开什么国际玩笑!!!
要知道即便是在普行九年制义务教育,几乎宣告消灭文盲群体的新时代,五岁小孩的‘习题’,都还只是十以内的加减法!
至于鸡兔同笼,那根本不是上学之前,甚至上中学之前的学子,所应该涉及到的内容。
原因很简单。
——从本质上,因《九章算术》而得以保存,并传延至两千多年后的经典题目:鸡兔同笼,实际上,就是后世人所常说的二元一次方程。
就那此刻,被刘盈尴尬接过的这卷竹简来举例:鸡、兔共有二十七只,腿总共八十四条;
那么,按照后世中学生所常用的二元一次方程解,便该将鸡、兔的数量分别设成x、y。
然后,就可以得出以下两个等式。
x+y=27;
2x+4y=84.
再通过解二元一次方程,分别解出x、y的值,就可以知道鸡、兔各有几只。
而此刻,即便来到这个时代已经十数年,刘盈也依旧没有忘记:解二元一次方程方程,分明是初中的课程!
至于鸡兔同笼的问题,更是往往会出现在奥数比赛,亦或是数学考试的最后一道大题之上!
这样的记忆,让刘盈根本无法相信:在后世都需要十几岁才能学的二元一次方程,放在这学术贫瘠的西元前,居然是五岁的小孩就要学的。
想到这里,刘盈便大致反应过来:这,究竟是什么情况了。
“来人!”
毫无征兆的一声轻呵,顿时让殿内原本轻松的氛围一紧,殿内宫女、宦官、郎官皆一惊,而后齐齐抬起头,望向御榻所在的方向。
至于曹参、王陵、张苍三人,终归是柱国重臣,位公卿之列,又曾兼任过刘盈的皇帝太傅,倒也没有被吓到。
可即便如此,三人也不约而同的昂起头,将疑惑地目光,撒向刘盈那已生出些许胡须的面庞之上。
——就这么点事,陛下总不至于就此大发雷霆,动辄兴师问罪吧?
不等三人想明白这个问题,就见刘盈从榻上起身,朝殿门外,以及殿侧分别一招手。
“入戟郎者一,婢、寺各一,以对朕之所问。”
见刘盈道明了意图,殿内众人这才稍松了口气,又面面相觑的对视一番,不片刻的功夫,便派出了****来到殿中央。
“未央宫执戟郎臣茂,参见陛下!”
“婢青荷、奴秋葵,参见陛下······”
待这三人各自见过礼,又郑重其事的对曹参、王陵三人一拜,刘盈才浅笑着抬起头,望向那自称为‘茂’的执戟郎。
“执戟郎钱茂,父钱宁起砀郡,从太祖高皇帝入咸阳;后病故长安,遗幼子茂,太祖高皇帝悯之,故荫为郎。”
“太祖高皇帝十一年,代相陈豨反,茂以骑郎随驾,事无巨细,颇得太祖高皇帝信重;待归朝,捡拔为执戟郎······”
几乎是不假思索的道明执戟郎的来历,刘盈便不顾曹参、王陵三人略带惊诧的目光,满是和颜悦色的望向钱茂。
“卿不必拘谨,朕以何言问之,卿皆如实答复便是。”
对于刘盈能记得自己的名讳,甚至能闭着眼睛,道出自己的来历,钱茂本就有些激动不已。
又闻刘盈这一言,钱茂更是直将腰杆挺的笔直,恨不能倒弯成一把弓,一副‘陛下随便招呼,臣在所不辞!’的架势。
就见刘盈又是浅浅一笑,甚至不忘意味深长的撇了眼张苍,才若有所思的望向钱茂。
“代相陈豨谋反之时,卿曾随太祖高皇帝之驾,往代、赵而平叛;又因功而为太祖高皇帝恩幸,拔为执戟郎,便当于行伍之事略有知解?”
语调平和的发出一问,待钱茂毫不迟疑的一点头,刘盈终是再度坐回御榻之上,问出了那个令钱茂抱憾终身,至死都在纠结‘怎么就没答出来呢?’的问题。
“朕闻吾汉家之军,多以步、车为守,弓、弩为攻,又于北蛮逐战之时,更弃车,而独重弓、弩。”
“又朕闻,凡吾汉家于北蛮匈奴战,则重步卒人手一盾、一剑,后得持戈、矛等轻步卒策应;步阵之后,弩靠前而平射,弓靠后而抛射。”
“且弓、弩之卒,每战所得、所发之矢羽不同。”
“——弓卒人矢二十,初战射其三,久战再七,苦战又五,死战,方射最后五羽;”
“及弩,则稍宽裕,人矢五十,初战发十,再战又十,凡上官不令止,吾汉家之弩,便非断弦而不绝。”
“可是如此?”
似是不确定自己的听闻般发出一问,又分别看了看曹参三人,刘盈才终是长叹一口气,问出了最后的问题。
“即确如此,钱戟郎又于行伍之事熟稔,朕便以此问一试。”
“言一军,又弓卒二千,按例,当人配弓羽二十,合足四万。”
“然敌狡诈,断我弓卒之粮道,弓羽无以输至,只得调弩兵之矢暂用。”
“故将有令:凡军中弩卒,皆出弩矢八,以与弓卒所用,终得弩矢四万。”
“问,此军中,得弩卒几何?”
面不改色的问出问题,又不着痕迹的撇了眼张苍,刘盈才带着满是鼓励的目光,望向钱茂那顿时呆愣住的面容。
但没有人注意到:在刘盈发出这一问之后,愣在原地的,不单是钱茂一人。
——而是除刘盈以外的所有人!
对于那些宫女、宦官而言,这个问题意味着什么,根本没有人知道;
大家只是觉得,陛下突然问有关军队的问题,分明就是想暗示什么!
但在曹参、王陵等柱国忠臣,尤其是对精通《九章算术》,堪称当今汉室唯一术算大家的张苍而言,这个问题,实在是令人感到有些熟悉。
——鸡两条腿,兔四条腿,鸡和兔关在一个笼子里······
——弩兵每人能拿出八支弓弩,弓兵每人需要二十支弓弩,弓兵弩兵都在一个军队里······
“这!”
“这分明!”
意识到这个问题的‘争相’,张苍只猛地把眼睛睁大,满是匪夷所思的望向刘盈!
而后,张苍便焦急的望向钱茂,恨不能亲自上前,替钱茂把这个问题的答案说出来!
但可惜的是:这个问题,是刘盈单独问钱茂的······
张苍再怎么着急,也只能眼睁睁看着钱茂沉思良久,终还是落寞的低下头。
“臣,不得其解······”
一声明显透露出不甘、遗憾,又隐隐带有些悲凉的语调声响起,终是惹得张苍绝望的闭上双眼。
可即便如此,张苍也没能躲过御阶之上,再次传来刘盈那好整以暇的淡然语调。
“北平侯精通数算之道,当于此问,已有解?”
见刘盈还有闲情逸致问起自己,张苍纵是万般不愿,也只得起身,似是不愿般对刘盈微一拱手。
“陛下慧眼如炬······”
“弩卒人出矢八,足四万之数,便为五千人。”
“若依《九章算术》所录之解路,亦可以‘弓卒人需矢二十,弩卒人出八,则弓卒一人,需弩卒二人半借矢;又弓卒二千,人需弩卒二人半,二千人,便需弩卒五千借矢’为解······”
听闻张苍在眨眼之间,便用一简、一难两个思路解出这道题,刘盈却只浅笑着一点头,旋即轻轻一挥手,示意钱茂退下。
而后,刘盈的目光,便落在了那名为青荷的宫女,以及那自称‘秋葵’的老太监身上。
“及汝二人,朕亦一问;汝二人但有其一者,答此问而得正解,则朕各赐十金!”
毫不吝啬地丢下悬赏,刘盈倒也没多思考,便将又一个问题甩出。
“适逢岁首,朕欲遍赏宫人,以入宫之年久为准:入宫一岁,赏百钱,二岁倍,十岁十倍。”
“又此‘岁百钱’之赏,为宫中势大之奸抽比,朕每赏百钱,此奸便抽五钱。”
“有内寺一人,得朕之赏,又所得赏钱为此奸所抽,余一千一百四十钱。”
“问:此内寺,乃何年入宫?”
问题道出,张苍面色只又一沉,皱眉低下头,不知在想些什么。
至于受问的二人,也不出刘盈所料,根本没有把关注点集中在问题本身,而是在自己话音刚落之时,便连忙跪下身来,叩首谢起了恩。
“老奴刀锯之余,怎敢受陛下以‘岁百钱’而赏?”
“但有此赏,老奴必不敢受,而全归入少府,以为社稷之用······”
磕磕绊绊道出此语,老太监甚至不忘贪婪的咽了口唾沫,一看就是入宫年头不短;
至于那小宫女,更是激动地一句话都说不出,只自顾自低下小脑袋,在殿内的木地板上砸的当当作响。
如此不知过了多久,待刘盈也有些不耐烦,终还是那老太监谄笑着抬起头,给出了自己的答案。
而这个答案,分明是说给刘盈听的,但最终听进去的,竟是张苍······
“承蒙太祖高皇帝、陛下先后二世明君雄主厚恩,于陛下之问,老奴,不敢有欺瞒。”
“老奴七岁净身,九岁便入秦宫咸阳;”
“后太祖高皇帝破关中,见老奴还算本分,便准老奴侍奉宫中,而来,足又四十余载·······”
“此数十载,老奴所见之达官显贵不计其数,便是秦王政、二世胡亥、三世子婴,老奴亦曾有睹。”
“只老奴······”
话说一半,就见老太监面色满是尴尬的止住话头,颇有些羞愧的看了看一旁的曹参、王陵、张苍三人。
待刘盈轻咳一声,示意继续回话,老太监才似初嫁的姑娘版,羞涩无比的低下头。
“老奴净身,本就乃因家贫······”
“老奴,从未曾得识字启蒙之运·······”
“《仓颉》二字,老奴亦只闻旁人言,而不曾见于眼,纵见,恐亦认而不得。”
“于老奴这般粗鄙之人,陛下竟以数算之学相问,实有些······”
“呃······”
“有些·········”
见老太监哼唧半天,都没能想起‘过于抬举’四个字,刘盈终是微微一挥手,让这二人也退下。
待殿内,再次恢复到只有刘盈端坐御榻之上,曹参、王陵、张苍三人对坐御阶之下的场景时,刘盈才笑着抬起头,再次望向张苍。
只不过这一次,刘盈的笑容之中,不再是先前那满满的随和与儒雅,而是隐隐带上了些许苦涩,与无奈······
“见此三人于‘数算’一道之造诣,北平侯作何感?”
语调轻松地发出一问,见张苍仍是一副低头漠然的架势,刘盈只摇头一笑,自顾自继续道:“执戟郎,隶属郎中令,秩六百石;”
“但有战事而外放,便可受偏将印。”
“然纵此六百石之禁中郎官,出则为率兵之将者,亦于北平侯口中所言‘于总角孩童亦过易’之题,束手无策。”
“及宫中婢女、内寺,虽多目不识丁,然终于宫中浸淫多年,当得‘见多识广’之称,亦面一‘过易’之难,而不得其解······”
说着说着,刘盈的语调也稍有些严肃起来,见张苍的面上依旧是一副不甘不愿的神情,刘盈索性便从榻上起身,拾级而下。
“今日,朕欲言北平侯者,乃天下之人,非人人皆比北平侯之幼孙聪慧,亦非人人皆比北平侯,于《九章算术》信手拈来,倒背如流。”
说话得功夫,刘盈便已经来到了张苍身旁,一边伸手将张苍从地上扶起,一边不忘半开玩笑、半带深意的在张苍耳边说道:“朕自愿有朝一日,凡汉之民,皆聪慧比同北平侯幼孙。”
“然今,北平侯还当明知:此番考举,乃举秩二百石之少吏,又举于士、农、工等诸民之中。”
“此辈之学识,自不比北平侯,又朝中诸公;亦难比沉浮朝堂多载,于政务精通熟稔之陈年老吏。”
“然今吾家,需得此辈之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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