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王陵、郦寄二人跟随宦者令春陀来到长信殿时,长信殿内,只一片安宁祥和的气息。
御阶之下,准丞相御史大夫曹参,仍坐于西席朝臣班列首位的位置上,不时点头微笑、不时低头沉思;
御阶之上,太后吕雉端坐于御榻之上,目光一刻都没有从怀中,那咿咿呀呀挥舞小手的皇长子身上移开。
至于刘盈、阳城延二人,就像是一队多年好友而非君臣,只大咧咧跪坐于东席,面色轻松的谈论着什么。
若是外人看到这幅景象,根本不会猜到在场数人,正是如今汉室,乃至于整个已知世界最为尊贵、显赫的几人。
也正是带着这种若有似无的诧异,‘姗姗来迟’的王陵、郦寄二人,也终是被刘盈招呼着,在曹参左侧坐了下来·······
“王太傅、卫尉且安坐。”
面带笑意的招呼一声,刘盈便适时结束了与少府阳城延之间的交谈,随手拿起眼前的一卷竹简,象征性的翻了翻。
而后,便是少年天子刘盈轻松中带有些许坚决的目光,同王陵那满是孤疑的目光对在了一起。
“陛下·······”
“实调!”
不等王陵问出心中的疑惑,甚至不等‘陛下’二字被王陵完整道出口,就见刘盈英姿勃发的一昂头,直接为王陵的问题给出了答案。
——方才,用来吓唬卫满使者的各式军事物资,天子刘盈,决定真的调运过去!
见刘盈这幅架势,郦寄自是仍有些惊疑,似乎是颇有些想不明白:如此庞大的军事物资,少府得花多长时间,才能全部凑齐;
但王陵终归还是老臣,只稍一思虑,便面带郑重的缓缓点了点头。
实际上,即便是不来长信殿,王陵也能大概猜出这个结果。
至于原因,也并不很难理解。
一来,刘盈扬言‘运送军械物资前往燕国’,是在岁首元朔的大朝仪之上,当着朝臣百官、元勋功侯,以及诸韩使臣的面。
刘盈这大话既然说出去了,那就基本没有再咽回去的道理。
——君无戏言,不外如是。
再有,则是即便刘盈放出这大话,是想对诸韩使臣,尤其是卫满使者燕开进行‘战略忽悠’,那既然是战略忽悠,就必然是要付出成本的。
如后世东亚列强‘不针对任何鹰、鸡’的军事演习,虽说是震慑,但和老大哥之间的军事演习,也总还是要实打实的办一场。
简单来说,就是刘盈既然在元朔朝议,当着整个朝堂的面放出‘送一大批军械物资去燕国’的大话,甚至还表示这批物资要和诸韩使臣‘一起上路’,那无论如何,少府都得往燕国运点什么东西。
而在这个通讯基本靠吼、交通基本靠走,每三石粮食运出一千里,就要消耗掉其中一石的时代,花费大量人力物力,却只是将‘假物资’从长安运到数千里外的燕国,显然是性价比极低的选择。
说白了,就是在这个运输成本高昂到令人发指的时代,承担巨额运费寄出空的快递盒,是会让人心痛到呼吸困难的!
所以,哪怕不从现实角度考虑,不顾及这批军事物资的筹备难度,单是为了不让这笔高昂的运输费打水漂,这趟快递,也必须发真货。
也就是方才,刘盈毅然决然道出的‘实调’。
对于刘盈‘实调’武器军械、军粮、冬衣往燕国的决定,王陵自是能理解原因。
但这也丝毫不影响王陵,从一个朝臣、一个元勋,一个‘内史兼皇帝太傅’、第二替补丞相的身份,将此事中的另外一关键节点,毫无保留的摆在了刘盈、曹参、阳城延,以及端坐御榻之上,貌似在和孙儿嬉戏的太后吕雉面前。
“陛下。”
思虑片刻,又沉吟措辞一番,便见王陵略带些许严肃的抬起头,稍有迟疑的撇了眼刘盈身旁的阳城延。
待看到阳城延那轻松写意的神情,王陵便决定放弃自己想要提出的第一个,转而直入正题。
“陛下意欲实调弓羽箭矢、剑盾戈矛等兵刃,军粮、冬衣等物什往燕蓟,少府之面,反不见丝毫忧虑之色;”
“想来今之少府,已得尽筹陛下所言之兵刃、衣粮,更毫不费力之能?”
半带试探、半带说笑的发出一声调侃,待见阳城延又是略带得意的捋须一笑,王陵才终于将所有的注意力,汇集在了阳城延身旁的少年天子:刘盈身上。
“陛下即知运粮、调甲,执干戚舞以吓(hè)卫满,便亦当知:陛下所言之·······”
“言之·······”
见王陵一时语结,阳城延赶忙善意的小声提醒道:“弓、弩箭羽各百万,剑、盾各万,戈、矛各五千;军粮二百万石,又袍五万、裤五万,倍絮之厚褥十万······”
听着阳城延道出这令人瞠目结舌,甚至隐隐令人呼吸加快的庞大物资时,却不见丝毫为难,反倒漫漫带有自豪的神情,纵是王陵早有心理准备,也是不由有些嘴角抽搐了起来。
——汉家,何时打过这么富裕的仗?!
都不用说那两百万支弓羽箭矢、两百万石军粮,以及总数足有数万的剑、盾、戈、矛等兵刃了;
单就是那句看似稀松平常的‘袍五万、裤五万,倍絮之厚褥十万’,就足以让王陵为如今,少府愈发明显的‘狗大户’气质感到咂舌了。
阳城延口中的袍、裤,指的显然不是如今,汉室军队常备的单衣军袍、单裤,而是里外两层,中间夹有‘絮’的冬衣!
至于厚褥,阳城延更是没忘特意加上‘倍絮’‘厚’等形容词。
无论是那五万套冬衣、裤,还是十万件棉絮加倍的‘厚’褥,都需要数量极为庞大的布匹和絮作为制作材料;
而布匹在如今汉室,甚至是比铜钱乃至黄金,都更坚挺的硬通货·······
“单此冬衣、厚褥,少府所需调用之布帛,便恐不下数万匹·······”
“又今,凡布帛,皆作价尺百钱·······”
暗自思虑着,再简单一计算,王陵便算出了制作这批冬衣、厚褥所需的成本。
现如今,一尺质地普通的布,都作价百钱上下,又一匹布有四丈长,所以一匹布的价格,应该是在四千钱左右;
按照王陵的粗略估算,每制作二到三套冬衣,就起码应该需要一匹布,五万套,就是两万匹布。
而‘褥’字出现在军队供给的场合,就往往不单指褥子,而是被、褥两件套;两三套冬衣都需要一匹布,那每套被、褥,应该也起码需要一匹布。
——这加在一起,就是十二万匹布,作价近五万万钱了!
这都还没算冬衣,尤其是被、褥中夹的‘絮’。
虽然不知道‘絮’的价格,但王陵推断:既然是军事物资,那这批冬衣、被褥中的‘含絮量’就不会低;所需要花费的成本,也不大可能低于布匹成本。
也就是说:单就是这五万套冬衣、十万套被褥,就将使得少府花费十万万钱左右的成本!
即便这十万万钱,是价值十万万,而非少府真的花出去十万万,那也绝对是一笔庞大无比的成本!
冬衣、被褥尚且如此,剩下的军粮乃至军械,那就更别提了。
——两百万石军粮,即便是按如今关中‘每石二百钱’左右的粮食价格,那也是足足四万万钱!
再加上那批由少府精心打造,价值完全可以称之为‘不可估量’的武器军械·······
“于旁事,陛下之所为,颇得太祖高皇帝、太后之风。”
“只不知这生财之能·······”
如是想着,王陵便面色古怪的抬起头,看着阳城延不时嘿嘿傻笑,不时得意捋须,不时又左顾右盼、无所适从的模样,王陵望向阳城延的目光中,竟不由自主的带上了一丝·······
羡慕!
曾几何时,甚至只是短短几年前,阳城延掌控下的少府,都还是朝堂三公九卿当中存在感最低、权职最小,民声也最差的部门。
尤其是熔铸汉三铢一事,几乎是让整个天下的人,都对阳城延这个‘匠作少府’骂声一片!
而现在,少府却在短短几年的时间里,就积累下了如此庞大的财富·······
在过去,除了丞相萧何之外,凡是三公九卿其余部门的人见到阳城延,那都是恨不能端起一副‘上官’的架子;
——甚至就连没有主官九卿坐镇的宗正属衙,也同样不例外!
而如今,虽然阳城延依旧还没在‘暴富’的大起大落后找准位置,对谁都依旧是一副笑呵呵的模样,但如今的长安朝堂,却再也没有人敢怠慢这位手握少府内帑,食禄中二千石的匠作少府了。
至于原因,自也是显而易见。
就说前段时日,萧何病重之时,天子刘盈表示想修一条萧何渠,阳城延几乎是立马站了出来,将胸脯拍的啪啪作响,豪横的丢下一句:修渠所需的一应钱粮,我少府出了!
眼下,刘盈想运一批总价值(不包含军械)十五万万钱以上的军事物资去燕国,但看阳城延的样子,恐怕此事,依旧会是少府‘独立完成’。
最让王陵感到无法理解的是:在短短几个月时间内,相继接下酂渠工程、军事物资调动这两笔‘大项目’之后,阳城延竟似乎还在筹谋于近日上奏朝堂,同时请建皇家园林:上林苑,以及都城长安·······
“官营粮米,果真可得如此暴利?”
在心中忍不住再腹诽一番,王陵才终是自顾自摇了摇头,强迫自己将注意力,从‘少府到底多有钱’的遐想中转移开。
而后,便是王陵将自己真正的困惑,直白的摆在了刘盈面前。
“即此番,少府调运军械、军粮、冬衣入燕,皆俱为实调,则臣只一问于陛下。”
“——于朝鲜之事,陛下作何筹谋?”
“战否?!”
听闻王陵前半问,刘盈本还打算好好斟酌一下用词,看怎么才能更妥当的向王陵解释自己的意图。
但在王陵这一声‘战否?’的询问后,刘盈却不由面色一肃!
抬起头,待看清王陵目光中,那毫无保留的真挚,刘盈便也悄然放下了‘拐弯抹角’的打算。
“不战!”
“北蛮匈奴一日尚得南下抢掠之力、河南地一日不为王师所复,凡汉之卒,便绝无一人东渡浿水,于卫满刀戈相向!”
见刘盈的语调突然严肃起来,一旁的曹参、阳城延二人也不由赶忙坐直了身,目光不停的在王陵、刘盈君臣二人身上切换,便是面上神情,也是顿时严肃了起来。
就连御阶之上,仍‘专心致志’逗弄皇长子的太后吕雉,听闻刘盈此言,也不由身形一滞,过了足足三息,才又再度恢复正常,继续和皇长子刘恭玩儿起了‘捏你鼻子’的游戏。
而御阶之下,听闻刘盈如此直白之言,王陵也终于是暗松一口气,神情中却依旧带着那抹融入气质中的庄严。
“陛下此番‘执干戚舞’,以调运军械、冬衣以诫卫满,自当称‘明见万里’;”
“又陛下不欲空损国力,而实调冬衣、厚褥,及军粮、兵刃往燕蓟,此亦无不妥。”
“然于日后之事,陛下可有谋划?”
轻声道出自己的疑惑,王陵生怕刘盈误会般,摆出一副‘请陛下赐教’的架势,以表明自己的询问,而非质问。
身体活动着,嘴上功夫,王陵倒也没落下。
“陛下当知:凡燕举国之兵,亦不过三五万,且其中精锐多于去岁,为长安侯裹挟北上,投身胡蛮。”
“然陛下所调之冬衣厚褥、军粮兵刃,乃足十数万大军之用,又陛下方才言:但河南地一日不复,汉卒,便断无一人东渡浿水。”
“又今,吾汉家之边关,将士多有食不足、衣不暖;纵如此,待胡骑南下,此辈仍不忘空腹单衣以卫城,执戈挽弓以戍边!”
“——若陛下调冬衣、厚褥,又军粮、军械往燕蓟,反于边关视若无睹之事,为此辈边关将士知之·······”
“军心何存?”
“边墙何在?”
“更吾汉家尚武之风,太祖高皇帝、陛下为天下交口相赞之‘仁’,又复何如?!”
满是忧虑的道出这番话,王陵终是稍叹一口气,然后又赶忙打起精神,静静等候起了刘盈的答复。
但很快,王陵就发现:在听到自己发出的问题之后,一旁的曹参、阳城延二人望向王陵的目光,却是愈发戏谑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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