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再次发粮,自是惹得围聚于渠岸的数万百姓,再次陷入了喜悦的狂欢。
见此状况,刘盈也是心下一动,同阳城延简单一商议,便将原定于两日后的‘通渠仪式’,提前到了当下。
在渭北数万民众,以及少府官佐、官奴的共同见证之下,自渠首断流长达半年的郑国渠,终于在汉十一年春三月,再次被打通。
修渠事终告完成,那数万自发前来,帮助刘盈整修郑国渠的关中百姓,则是对刘盈再三拜谢,而后带着慢慢一大袋粮食,以及对未来一年美好的憧憬,各自踏上了归家的路途。
刘盈却并没有着急折返长安,而是打算见见此番,参与修渠事务的少府官吏,全当勉励、慰问。
但没等刘盈开口,便见阳城延面色怪异的将刘盈拉到了一旁。
“家上若欲慰劳少府官佐,有一人,家上或必见不可。”
突闻阳城延此言,刘盈先是下意识一愣。
待听到阳城延口中,道出‘杨离’这个名字是,刘盈也是恍然大悟般,将上半身稍往后一仰。
对于杨离这个少府丞,刘盈的了解并不算太多。
毕竟再怎么说,少府丞杨离,并非是什么青史有名的人物。
若杨离是其他九卿属衙的丞吏,如奉常丞、廷尉丞等独一无二的官职,那倒也罢了。
偏偏杨离所在的少府,有足足六个丞!
且理论上,包括杨离在内的六个少府丞,都可以算作是‘副少府’!
作为太子,尤其是已经开始初涉朝堂政务的监国太子,对于朝中三公、九卿,刘盈自是牢记于心。
对于那些只有一个丞,或两个丞的九卿属衙,刘盈也勉强还能记住其人选。
但少府这足足六个丞吏,又全都是未曾留名青史的‘深面孔’,要是让刘盈对这六个‘副少府’都知之甚详,那无疑就是难为人了。
至于阳城延身为堂堂少府卿,为什么要在这种明显是要褒奖的场合,去便宜一个手底下的副官,刘盈心里也算是有数。
——过去这个冬天,始终在阳城延身边鞍前马后,协助阳城延阻止官奴,去寻找柳条、碎石的,恰恰就是少府六丞之一的杨离。
过去这一个多月,阳城延因‘少府官营粮米’一事回转长安,郑国渠的修渠之事,也是被阳城延尽数交到了杨离手中负责。
若非杨离年齿太轻,又没什么大的背景,光是阳城延这一份提携之意,便足矣让杨离坐稳‘准少府’的位置。
而这样一个出身卑微,凭着自身努力一步步爬上中枢,得到少府卿阳城延赏识的青年俊杰,刘盈自也有兴趣见见。
却不料刘盈才刚答应下来,就见阳城延执拗的将刘盈请到了一处宽大的布帐之内,丢下一句‘家上稍待’,便全然没了踪影?
左右闲来无事,刘盈也只当阳城延此举,是想要提携一下后生,为宗族日后留下些香火情,便安然坐在了布帐之内。
趁着杨离没来的功夫,刘盈也稍暗自思虑了起来。
“上林苑······”
轻微一声呢喃,刘盈便暗自摇了摇头。
“嗯······”
“还不是时候。”
“这两年,先把关中的水利系统梳理一番,改善一下府、库的财政状况。”
“等手里有了钱,再一并启动长安城、上林苑的修建工作······”
“嗯,还有盐铁,也得尽快开始布局!”
自顾自呢喃着,刘盈轻松愉悦的心,便悄然飞到了十万八千里之外。
在刘盈经历‘长陵遇刺’事件之后,刘盈的注意力,便已经从‘如何保住储位’,转移到了日后,老爹驾崩,自己登基为帝之后的筹谋布局之上。
原因很简单:在长陵遇刺事件中,刘盈,几乎是唯一一个受益者!
除了刘盈之外,凡是与此事沾上关系的人,几乎都遭受到了毁灭性的打击。
——淮阴侯韩信,因‘遣士以刺太子’的罪名,被皇后吕雉、丞相萧何二人,合力困杀于长乐宫钟室!
——赵王刘如意,仅仅只是因为在刘盈遇刺一事中,无法洗清自己‘弑兄夺嫡’的嫌疑,便完全失去了对太子之位发起冲击的资格!
长陵田氏,那就更不用说了——单单因为刘盈遇刺的地点,离田氏的宅地太近,长陵田氏阖族数百口人,便都被暴怒的皇后吕雉,一并送到了东市腰斩。
而这一系列变动,之所以会显得那么合乎情理,丝毫没有一点违和,最主要的一点原因便是:在这件事当中,就连当今天子刘邦,都被狠狠地扇了一巴掌!
——韩信刺刘盈,这便是臣弑君!
——刘如意无法摆脱的嫌疑,则是弟弑兄!
——长陵田氏伏诛,更是民犯上!
就算抛开这些不谈,也还有一件事,让刘邦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将此事大化小、小化了。
——刘盈遇刺的地点,是长陵!
是当今天子刘邦百年之后,灵魂栖息、长眠之所在!
作为天子,尤其是开国之君,刘邦绝对不可能忍受自己的储君,在自己的陵邑遇刺!
所以,韩信死了;
长陵田氏族灭;
刘如意,虽然理论上依旧有绝地翻盘的可能,但实际上,摆在刘如意面前的最后一个选择,也只剩下灰溜溜滚去邯郸,就国为赵王这一个选项。
再加上刘盈修渠、平抑粮价的功劳在手,又有老娘吕雉为椅背,满朝公卿百官为依仗······
毫不夸张的说:现在的刘盈,已经不再是半年前,那个只能由母亲帮扶着,才能勉强坐稳储位的未冠太子了。
就算没了吕雉护着刘盈,即便天子刘邦再想易储废后,也绝非是一道诏书、一封册命那么简单。
储位无虞,又知道老爹刘邦的寿数无多,刘盈的注意力,自然而然就转移到了长远角度的考虑之上。
如水利、盐铁,以及长安城的建造、上林苑的设立,乃至于前世,自己唯一拿得出手的政绩——废挟书律,都出现在了刘盈的规划当中。
也正是在刘盈思虑之际,布帐的门帘,被一道身着‘奇装异服’的身影掀开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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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着眼前,这道自己明明觉得面熟,此刻却又莫名觉得陌生的身影,刘盈面上轻松的色,顿时消失在了面容之上。
“墨者杨离,谨拜太子殿下!”
一声嘹亮的拜谒过后,便见杨离面带决然的挺直腰板,将双腿次序弯下,拱手跪在了刘盈面前。
在那双凝望向自己目光深处的眼眸中,刘盈看到了忐忑,看到了激动,也看到了隐隐一抹恐惧。
但这一切,都在不过片刻之后,尽数化作决然!
看着杨离这般架势,刘盈也是面色晦暗的直起身,负手上前,面无悲喜的打量起眼前,这位看上去不过二十五、六岁的少府丞。
与寻常时日,长安最流行的绛色牛皮靴不同,此刻的杨离,脚上只踩着一双崭新,又实在令人摸不透‘生产日期’的手编草鞋。
如农夫一般无二的粗麻单裤,裤腿被杨离折到了膝盖的位置;上身也是一件粗麻制成的褐色短打,杨离不过这一拱手跪拜的功夫,脖颈处,便已被粗糙的衣领磨得泛红。
而这一身打扮中,最让刘盈感到诧异的是:明明已经过了加冠的年纪,但此刻,杨离头上却并没有冠帽!
黝黑色的头发,在杨离头顶束起一个核桃大的发团,一条赤色布袋自额前系于脑后。
便是这样一副平庸,甚至还略带些寒酸的打扮,惹得刘盈噤口不言良久,只面色沉凝的上前,围着杨离再三打量起来。
若是杨离这身打扮,腰间再挂个长剑,让长安城内的百姓看到了,必然会惹来这样一声吐槽。
——哪儿又来一个游侠懒汉?
呸!
真晦气!
而‘游侠’这个群体,在几十年前的战国末期,还有另外一个更有逼格,也更响亮的名字······
“墨翟亡,而后墨家三分,曰:相夫氏之墨;相里氏之墨;邓陵氏之墨。”
“相夫氏之墨(秦墨),源起于墨翟门徒相里勤;其自墨门,习得鲁班之术而入函谷,助秦以器械之力,乃又秦王政一扫六合,一统八荒。”
“相夫氏之墨(齐墨),则源自齐人相夫子;其得墨翟雄辩之能,多喜以理服人,而不愿动之以刀戈。”
“邓陵氏,则乃称:楚墨,多欲为侠行走天下,以疏胸中之墨义······”
面色古井无波的发出一阵‘自语’,刘盈便在杨离身侧停下脚步,意味深长的测低下头,用眼角看向杨离,那不知为何,竟开始隐隐发起抖的双肩。
“杨丞吏今日之衣,若孤所料无错,当乃从楚墨之习?”
言罢,刘盈便正过头去,朝帐门处的春陀使了个眼色。
待春陀悄然退出布帐,刘盈终是回过身,重新坐在了上首。
见杨离仍不开口,刘盈便又是一声嗤笑。
“嘿!”
“也是怪了······”
“往昔,孤之学师叔孙太傅,曾着楚衣而面父皇,方得今日之恩宠。”
“怎么?”
“今日,杨丞吏亦着楚墨之衣,以面孤当面,又欲何为?”
“邀宠?”
“亦或是······”
听着刘盈这一串语调平和,却又无时不让人脊背发凉的轻语,杨离却仍旧沉寂在一股莫名的震惊当中,久久未能缓过神。
——年不过十五的太子刘盈,居然知道‘墨家三分’的往事!
非但知道,甚至还能清楚地道出:墨家在始祖墨翟死后,分成了哪三支,各自去了哪里,又以什么为学术、思想核心!
这些事儿,若是放在五十年前,秦尚未统一天下之时,但凡是个读过书,对天下之事稍有了解的人,都必然会知道。
若是二十年前,始皇帝尚在之事,如果有人说出来这些话,杨离也绝不会觉得奇怪。
——作为赵国时期,唯一一个同杨朱学说分庭抗争,被合成为‘天下唯二之显学’的学派,墨家的历史,配得上这样的认知度!
但在墨家已经势微,甚至濒临断绝的如今,这些事,已经很少有人知道了······
好不容易从‘太子居然对墨家有了解’的震惊中回过身,又稍一回味刘盈方才的提问,杨离便反应过来:太子对墨家,虽然有所了解,但恐怕并不深刻。
如是想着,杨离便又暗自定了定神,将面容重整回先前,那副毅然决然的模样,却并没有从地上起身。
“禀家上。”
“臣今日之衣着,非楚墨之俗,而乃墨之俗。”
稍有些音颤的道出一语,杨离的额角之上,也是不由稍冒出些许汗滴。
“家上方才言:墨家三分为相夫氏之墨;相里氏之墨;邓陵氏之墨,此却无误。”
“然虽三分,秦末、齐墨、楚墨之衣着,却皆无大意。”
“先贤墨翟曾言吾墨门之倡,曰:兼爱、非攻、尚贤、尚同、节用、节葬、非乐、天志、明鬼、非命。”
“墨者之衣着,便遵循‘节用’一篇;凡墨门之人,皆当着褐衣,但天下未安平、天下民仍有苦于饥寒、贫苦者,皆当如是。”
说着,杨离不由又深吸一口气,旋即僵笑着侧过头,看了看脚上的草鞋。
“依《墨子·节用》之制,臣今日,本当赤脚。”
“然身为汉臣,家上当面,臣不敢乱君臣、尊卑之序,礼法、纲常之要;又臣习学墨翟之言,不敢违于先贤之墨规······”
言罢,见刘盈面容之上,依旧是一副看不出悲喜的面色,杨离终又是深吸一口气,旋即缓缓吐出。
“及家上所问,臣自不敢不言。”
“臣祖本籍故齐,臣儿时,曾得家父较之于齐墨雄辩之术。”
“后二世继立,天下纷争骤起;臣便随家父入齐王宫,以为客卿·······”
说到这里,杨离终又是一咬牙,将那高傲的头颅,缓缓贴在了身前,因初春回暖,而稍显的有些泥泞的湿泥之上。
“不敢相瞒于家上:臣之家父,曾为齐王田横之客卿,更曾自缢于齐王横之冢前!”
“及臣,往数岁,只敢以汉官自居,不敢复言及所学,乃墨翟之说。”
“今日,得着墨衣以会家上当面,臣纵死,亦无憾矣!”
“若家上欲罪臣,臣,但请一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