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修堂关门歇业,卫湘君反倒忙了起来。
这日过了午时,卫湘君从自己那屋出来,让碧雪帮她脱了挡污的襜衣,又就着早备好的热水,在廊檐上细细洗起了手。
“里头换过药了?”
郑夫人走过来问。
卫湘君点了点头,忍不住打了一个呵欠。
屋里那位自打过来,便时好时坏,昨晚差点就过去了。
卫湘君只能跟碧雪轮流守着,可真要不对了,还得她亲自处置。
郑夫人催道:“既是忙完了,快到我屋里睡一时。你若是累倒了,你师父知道,肯定要怪我。”
卫湘君摇头,“还得盯着呢,若她一直发热,今儿必须送到师父那儿。”
“她醒得过来吗?”
碧雪隔着窗,看向里面。
床榻上,一个女孩孤零零躺在那儿。
“得看她自己了。”
一个能从乱葬岗逃生的人,应该比谁都不舍得死,而卫湘君也想她活下去。
“姑娘!”
阿寿从外头回来,蹦到院子当中,“您让我送的东西,已然送到了!”
“寿公子大清早就出门,再不送到,太阳都要落山。还指望我夸你呢?”
碧雪问道:“你又去哪玩儿了?”
如今做不了生意,卫湘君便让大夫和伙计们回去歇了,说好工钱一分都不少。
倒是阿寿,卫湘君专给他派了活,往秦轼之那儿送书稿。
“秦公子请了好友到春风楼听书,带我去吃点心。今日讲到侯夫人香消玉殒,楼上楼下哭成了一片,都在骂侯公子薄情寡义,姜寡妇是狐狸精转世。”
卫湘君这几日不得空,没去春风楼喝茶,不过那头的消息却没断过。
这书越讲越精彩,春风楼的生意也越来越好,大门都快被客人挤破。
对了,传言纷纷,侯公子和姜寡妇实有其人……
卫湘君最盼的便是满城风雨,真恨不得亲眼瞧瞧,卫东恒和蒋氏听到这一出《侯公子误中仙人跳》,会是何等表情?
“昨儿我在陈记听几个妇人议论,汉乡侯府派人找了春风楼的东家,出了重金,只为赶走那说书的,结果被拒了。她们都在说,那侯公子指的便是……你爹。”
郑夫人叹气,“也不知谁在后头搞这些。”
“说不定有人路见不平。”
卫湘君写书这事,没让郑夫人知道。
好在郑夫人不识字,只知卫湘君天天在郑乔生书房忙到深更半夜,却不知在干旁门左道。
扑哧一声,阿寿没憋住乐了。
卫湘君瞪了这孩子一眼,突然回过味,“师娘想要当东西?”
陈记是乌衣街东头的当铺,郑夫人这时候去那儿,自然不是闲来无事。
“……没,就瞧瞧!”
郑夫人敷衍道,抬脚便往正屋走。
卫湘君追在了后头,“师娘不会是去当金银吧?”
“你想多了。”
“您不知陈记最会克扣?”
郑夫人只得站住,“我平日也不带那些,本就为了应急。正修堂如今开不了门,也不知后头会如何。咱们家能撑住,可大夫和伙计们都要养家糊口,人家跟着你师父辛苦那么多年,越是这种时候,越不能亏待。”
“师娘当了多少?”
“还……没呢,他们给的价太低。”
“您那些好东西,不是说过,日后全归了我。我没点头,一钱都不许卖!”
卫湘君不高兴地道:“再说,我才是东家,亏不亏待,自是我说了算!”
“我不是怕你为难吗?”
郑夫人转过身,替卫湘君捋了捋额前碎发,“你跟你娘一个脾气,有什么事只搁在肚子里,不肯说出来。”
“我可不是我娘……”
卫湘君说话间,目光无意中扫到院门那儿。
有人轻轻地推开了门。
碧雪刚将盆中的水泼到台阶下,瞧见珍珠她娘进来,脱口问道:“婶子怎么过来了?”
卫湘君不免多看了几眼。
这才几天工夫,珍珠她娘头发已全白,人还佝偻着,整个人老了不止十来岁。
“婶子,珍珠她……”
“碧雪!”
卫湘君立马叫住碧雪,转头又对郑夫人道:“师娘,上回西府送来的衣裳还堆在柜子里,不如您带碧雪帮我整整?”
与卫湘君对视一眼,郑夫人拉上碧雪,一块进了卫湘君的屋,还特地将对着院子的窗户都关了。
“姑娘,我是来帮珍珠还愿的。”
珍珠她娘走到卫湘君跟前,抖抖索索递来一只小荷包,“那丫头脑子清楚的时候,总念叨欠了姑娘和郑大夫。这里头是她这些年攒的私房,我没敢让她哥知道,本来想留着急用,可到底用不着了。”
阿寿正好奇在瞧,被卫湘君一个眼神警告,抓了抓脸,一溜烟跑到别处去了。
“既是珍珠心意,我便收了。对了,珍珠是怎么咽的气?”
卫湘君这几天就一直没想明白。
都是骨肉至亲,刘家母子如何忍心,将还剩一口气的珍珠用草席裹了,扔去乱葬岗。
若珍珠没被一个帮人背尸的好心乞丐瞧见,若她没在昏沉之时说出“正修堂”三个字,指不定已经成了野狗口中之食。
珍珠她娘被触到伤心处,捂着嘴哭了出来,“那天姑娘离开南门巷,她还醒了一时,可后头就不成了。珍珠走的那晚,我睡得实,早上醒来,她哥便说人已没了,送去了义庄安置。”
或许珍珠她娘没说假话,卫湘君却更觉心寒,索性拿过那小荷包,“婶子回去吧!当初你若答应我的条件,人如今还活着。你这会儿再难过,也没什么用处。跟你儿子媳妇好好过吧,只要你们不觉昧了良心。”
珍珠她娘神色一变,竟跪到了地上,“我知姑娘怨我们。是我那儿子混账,害了郑大夫!您若恨,便恨我一人,莫让珍珠死后不得安宁。”
“我还能怎么样,让你女儿死无葬身之地?”
卫湘君不耐烦了。
郑夫人带着碧雪又出来了,“她婶子快起来,你这是想折我家姑娘的寿?”
碧雪也从后头抱起珍珠她娘,“婶子,不只我们郑大夫被你们家坑狠了,如今正修堂也开不了门。做都做了,说这便宜话有什么意思?”
“是我瞎了眼,娶了那种媳妇过门,把我姑娘都祸害了。当初珍珠被蒋家母女虐待,她本想找大奶奶求救,硬是被我那媳妇给吓了回去。后头我才知,那女人早攀上姓蒋的,为了得好处,害死了我女儿!我的心肝啊!”
珍珠她娘这样,也是可怜得很。
碧雪不忍心,问卫湘君道:“姑娘,要不?”
“要不让我师父给她陪葬?”
卫湘君反问。
碧雪心软,受不住珍珠她娘如此悲切。
卫湘君必须狠下这个心。
只要珍珠她娘知道女儿死而复生,那些人能不知道?
若珍珠再死一回,郑乔生还有翻身之日吗?
碧雪闭了嘴,看来是反应过来了。
“婶子若真心愧疚,也不是没办法。我带你去见刑部的大人们,你将你儿子受何人指使,诬陷我师父之事,原原本本跟人家说清楚。若能证实我师父清白,珍珠死也瞑目。不过诬告是刑罪,你儿子逃不过去。”
众人都在瞧着珍珠她娘,眼见这位朝郑夫人施过一礼,脚步踉跄地走了。
“婶子!”
碧雪跺起了脚。
卫湘君却一点都不意外。
既然已死了一个,珍珠她娘自是要保住那活着的。
在偏疼哪个孩子上,珍珠她娘从没有变过。
夜色降临之时,卫湘君在送碧雪出门。
一辆马车停在郑宅门口,除了车夫,四下站了好几位,都是秦轼之派来的侍卫。
郑夫人从外头回来,说了句,“方才上车,那丫头睁了一下眼。”
“醒了?”
碧雪眼睛一亮。
郑夫人摇头,“后头又昏睡过去了。我同她说,回头把伤治好了,她愿意回家便回去;不愿回家,就留在湘儿跟前。”
卫湘君一笑,“我可要不起那位!”
“其实,当初珍珠是觉得姑娘总偏着我,又被蒋氏花言巧语一哄,傻乎乎就跟人走了。”
碧雪接过了话。
卫湘君看向碧雪,“合着还是我不对?”
碧雪瞧着马车,“是她自个儿告诉我的。我怕姑娘不高兴,一直没说。如今想想,挺没意思的。我都不知,姑娘哪里偏了我。她若不小心眼,咱们三个还在一块,不知得多高兴啊!”
这是头一回,卫湘君知道珍珠离开的原因,教人哭笑不得。
“姑娘,外头在问,能不能走了!”
掌柜跑进来。
“师娘,要不一块过去吧!”
卫湘君看向郑夫人。
“小小年纪,这么啰嗦。碧雪跟过去就行了,这儿是我家,哪儿都不如这里。”
卫湘君也是无奈。
“姑娘,我送她过去,马上就回!”
碧雪也来一句。
“你回来做什么?”
卫湘君脸一沉,“珍珠是生是死,关系着我师父日后能不能光明正大站在人前。还说要一辈子同我一块,这点小事都不肯做!”
“姑娘不生气,我这就走!”
碧雪忙不迭跑了出去。
目送马车消失在夜色中,卫湘君又打起呵欠,可她还不能歇息,今晚该写到侯公子小登科了。
“这么晚,是谁来了?”
郑夫人嘟囔一句,径直迎了出去。
前头马车刚走,这会儿又来了一辆。
卫湘君跟在后面,还没跨过门槛,便瞧见车壁上汉乡侯府的徽记。
东府……来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