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日一早,北街郑宅外,卫湘君好说歹说,将出来送她的郑夫人劝回了屋。
碧雪上前,凑到卫湘君耳边,“我跟药铺的掌柜大叔说了,若有谁捡到假腰牌,立时收起。我还告诉他,姑娘的意思,不许对外声张。”
昨儿卫湘君从小伙计那儿哄到手的腰牌……不翼而飞。
天刚亮那会儿,卫湘君和碧雪分头在前后院寻找,却一无所获。
卫湘君自知粗心,昨儿忙了一晚上,等回屋歇下,辗转反侧好久,冷不丁发现少了东西。
“姑娘不用着急,到底是个假的。”
碧雪摸了摸卫湘君挂在脸上的黑眼圈,没弄明白卫湘君的纠结。
“马车怎么还不来?”
卫湘君打了个岔。
本来回不回书院,卫湘君并无所谓。可这会儿,她得赶紧走。
有些人,本就不该遇上。
“吱呀”一声,斜对面正修堂的后门从里头打开。
先出来的管事瞧见卫湘君,走上来道:“大姑娘,李道长已然送上山,小道长方才说,要亲自跟郑大夫和姑娘道声谢!”
卫湘君脸有些僵,不由自主想到昨晚某人那句——“结草衔环,以身相报”。
徐五是知道恩将仇报的。
目光落到后面那人头上扎的孝巾,卫湘君到底道了声,“节哀!”
“他一辈子就想当神仙,如今不过遂了心愿。”
神仙……
卫湘君忽地想到了什么。
此刻的徐五,脸上还没有多年之后的阴郁,双眸清亮,倒是眼皮子有些红肿。
难怪徐五在李道士跟前以“儿”自称,原来两人是……父子。
又不是见不得人,却要假作师徒,徐五身上诡异又添了几分。
“你真的叫……卫湘君?”
卫湘君脸顿时一沉。对没见过两面的女孩直呼其名,徐五还真打小就不检点。
管事神色有些尴尬,看了徐五一眼,解释道:“小道长感激郑大夫与大姑娘仗义相救,特意问了我二位尊名,打算日后在道观供长生牌位。”
“倒也不必,师父与我都不信这个。只是后事办完,还请小道长将诊金和后事花用都结了。”
“在下囊中羞涩。”
说这话的人,脸上实在看不出半点羞涩。
马蹄的“嗒嗒”声由远及近,卫湘君的车总算过来了。
“没银子也无妨,只有一桩。我们说白了就是做买卖的,讲的是和气生财,不想沾上是非。我不知令师惹到了谁。你若真心谢,日后不用再来,就当是报答咱们正修堂。”
卫湘君拉上碧雪朝马车走去,徐五紧着跟在后头,“银子自然要还,只我有要紧事,今日便要离开,也不知几时回来,逢七祭拜,还得请托姑娘。”
卫湘君太阳穴突突直跳。
好心救人,还被讹上了?
卫湘君正想骂几句,碧雪接过了话,“小道长,我们姑娘是书院的女学生,平日并不在正修堂。你同管事大哥商量吧!他若得空,自会安排。”
一只手冷不丁伸到卫湘君面前。
“这枚家传的玉佩便当做抵押,请姑娘代为保管,待我回来,该付的银两绝不少半文。”
卫湘君的目光,落到了徐五递来的一枚玉佩上。
这块椭圆玉佩通体腻白、晶莹剔透,从它莹润的光泽,能瞧出用的是上等籽料。至于上面镂雕的芙蓉,一笔一画细致入微,不说栩栩如生,也是形神兼备。
穷鬼手里还有这好东西?
卫湘君当年可从没见过。
“既然小道长有这诚意。将玉佩交到账房,一年之后若无人来取,我们便送去当铺。”
瞧了卫湘君片刻,徐五将玉佩揣回怀中,“是在下没考虑周全,玉佩乃家母遗物,随意交于旁人,竟是辜负了她。若姑娘信我,我尽快回来还银子。”
“随意!”
卫湘君丢下两字,也不用碧雪扶,脚步轻快地上了车。
一月之后,衡山书院藏书阁的顶楼,隐隐传出女孩的说话声。
这是一处朝北的书库,四面墙上皆是书架,陈列着自大周以来各朝各代的史籍。
东北角的窗下,碧雪扶住正从书梯上下来的卫湘君,“还是姑娘眼光准,瞧出李道长那徒弟不地道。我昨儿回去才知,他走之前,又跟郑大夫借了十两银子。伙计们都在议论,方外之人要那么多银子做什么,只怕遇上骗子了。”
“是吗。”
徐五是不是骗子还待商榷,倒是卫湘君算过,这个时候,他十有八九回梁国当了苦力。借给徐五那些银子,最后都是烂账。
如此也好。
只要卫湘君躲得过两年后那场劫难,他们便从此桥归桥、路归路。
卫湘君将书梯往西头挪了挪,又爬了上去,打开手边一面小隔扇。
“早知那日姑娘便收下他玉佩,说不得能抵些银子。”
卫湘君投了一记白眼,“男人的玉佩能随便收的?”
“哎呀!”
碧雪恍然大悟,“上回东府说书的女先生便讲了,玉佩是定情之物。还是咱们姑娘机警。”
卫湘君笑了笑,将一卷梁国史取了出来。
蓟北大大小小的书院不少,衡山书院毋庸置疑是最高学府,从它收集的这些经史子集,便可见一斑。
书院乃第二代蓟北王下旨建造。专为了让王族还有官员子弟接受良师教诲,学习治国经纬。
有一个说法,历任国主身边重臣,大半出自衡山书院。
卫湘君进的是女学。
女孩儿来此就读,谁也没想建功立业,只为镀上一层金,日后谈婚论嫁,能让婆家高看一眼。
说句不好听的,来这儿的人各有打算,真正想增长学问的,少之又少。
要不然,卫湘君刚来藏书阁那回,这边的先生听说她想要看诸国史,简直惊为天人。
其实卫湘君也就是无聊,给自己找点事。
坐到书案后,卫湘君轻轻打开竹简。
“姑娘,梁国离咱们远吗?”
碧雪从前陪着卫湘君上过家塾,耳濡目染,认得的字还不少,此刻凑过头跟着瞧。
“坐牛车的话,约莫四个多月。”
当年卫湘君和十来个女孩儿像货物一样被扔上牛车,一路走,一路寻买家,直至到了梁国的须陀山……
她每天唯一能做的事,就是数日子。
一共走了一百三十一天。
“正修堂对面的香料铺,东家两口子就是梁国人,个头儿真高!他们娘子还说呢,梁国男子比咱们蓟北的壮实还俊俏。”
卫湘君不以为然。
不说别人,就拿岳无咎同徐五相比,差不多的岁数,同样五官端正、身高八尺,两人却是天上地下,不可同日而语。
人不能只瞧皮囊。
碧雪看不了竹简上密密麻麻的簪花小楷,从随身褡裢里取了一包梅子饼,放到卫湘君手边,“昨儿回来,郑夫人特意让我带上姑娘最喜欢的梅子饼。对了,她还提醒,再过几日便到大奶奶尾七。”
这么快?
“早几日或晚几日去都成,用不着非赶到尾七。”
卫湘君伸手拈起一块梅子饼,刚要送进口中,目光忽地一顿。
竹简上一行字吸引了她注意——
“长安徐公奉上忠,事亲孝,临危守义,辅佐幼帝,建策承恩,大梁得以昌隆……“
这位长安徐公,难道就是徐五口中那位一语定乾坤的曾祖?
“姑娘……”
碧雪忽地碰了碰卫湘君的手。
卫湘君抬起头,才发现书案前多了个人。
“小女见过秦公子!”
卫湘君起身招呼。
这位便是那日跟在岳无咎后头,帮正修堂解了围的白袍少年。
岳无咎家世显赫,又是皇亲国戚,在书院属一等一的人物,连山长见了他,也得客客气气。至于这秦轼之,也是豪门贵胄,平日不离岳无咎左右,卫湘君自然叫得出他名字。
这二位在书院只是挂个名,听说常年在城外军营,有专门的师父教授文武攻略。能在藏书阁遇上秦轼之,也不知卫湘君今日走了什么运。
秦轼之似乎有点自来熟,走到卫湘君身侧,伸头朝着竹简看看,呵呵笑道:“没想到卫姑娘还喜欢史书,话说翻这个多麻烦,有什么不懂,问我便是。”
“小女不敢打扰。”
卫湘君笑笑,小心地卷起那份书简。
有秦轼之的地方必有岳无咎,说不得人家马上就过来,她得识相一点。
不想她这动作,让人起了误会。
“你还不信?这姓徐的可是梁国数一数二的大奸臣,他辅佐的那位皇帝是个傻子。这么说吧,至少有三十年,梁国的皇帝都姓徐。那可是一等一的大奸臣。”
“徐氏一族后来如何?”
卫湘君没忍住问了出来。
“那老东西缺德事干得太多,听说都快断子绝孙了。”
原来徐五没说大话,居然是卫湘君浅薄了。
“无咎,快来看看,这儿有位女学究!”
秦轼之忽地嚷道。
卫湘君很想睨秦轼之一眼。
这位母亲好像是岳无咎的堂姑母,姑生舅养的两个人,一个老成持重,另一个看着有点……不省事。
而此时,岳无咎带着人走了进来。
卫湘君绕过书案,毕恭毕敬上前见礼,不出意外,只得来岳无咎冷冷一瞟。
岳少将军好像有点记仇。
“这位女学生,不如今日就到这儿?岳公子要在此静读。”
陪同岳无咎进藏书阁的先生紧着给卫湘君递眼色。
“卫姑娘且慢!”
卫湘君刚出藏书阁,忽地又被叫住。
秦轼之从后面出来,手里托着卫湘君那包梅子饼。
“哎呀,我给忘了!”
碧雪红着脸道,忙要过去取。
秦轼之却闪身躲开,瞧向卫湘君,“有几句话,卫姑娘可想听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