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全身都湿透了,从堂前跑到病榻边,一路上都是湿漉漉的水痕。
水痕从堂前一路到病榻,在那里积成一湾小水潭。
邹先生看着她一路跑来,眼神清澈了几分,聚焦在她手中那本薄薄的书册上,好似被重新点亮的蜡烛,雀跃地亮着。
沉重气弱的声音忽然有些中气十足的模样:“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虽千万人,吾往矣——”
周越欢跌坐在病榻前,邹先生抬起手,眼底闪烁欣慰的光。
那双苍老,有着厚厚胼胝的手,终究还是没能拿到那本书。
手在半空中无力跌落。
邹先生的眼睛永远地合上,但嘴角却带着笑意。
周越欢只觉得心中一痛,无边的苦涩从心底蔓延,从咽喉涩到了眼眶,最终变成晶莹的东西涌出来,掉在地上,碎成几瓣。
她说带回来的那本书跌落在地,露出洁白的内页,却是空无一字。
黄清海的视线聚焦到那本空白的书上,眼底划过几分惊诧,还以为是自己看错了。
他伸手将书抽了过来。
周越欢注意到了表哥的动作,但她此刻并没有多余的力气解释,只是简单道,“我们在路上出了些意外,没有来得及将手稿制成书。”
表哥沉默了半晌,“也罢,也许是天意,要是真的等成品印刷出来,那或许才是真的来不及呢。”
“如此,也算是让邹先生走得安心。”
许是邹先生早就有了交代,不过半日的功夫,邹先生的长子便赶了回来。
“父亲——“
那人西装革履,因着连夜赶路衣服显得有些皱。
他低头伏在地上,声音悲恸,“父亲,是儿子不孝,回来晚了。”
周越欢和表哥帮着料理完后事。
葬礼在七天后举行。
周越欢晚上回去连晚饭都未曾用,只说自己身子不舒服,想躺一会儿。
只是不曾想,这一躺下,第二日也不曾起来。
等周母发现不对时,周越欢的额头早就发起了高烧,烫得厉害。
这下所有人都慌了神。
周越欢白日里淋了雨,吹了乍暖还寒的春风,情绪又大起大落,等人发现的时候,已经不知道烧了多久了。
黄文镜推了公务赶过来时,周越欢已经烧得满脸惨白。
谢宛如尖叫着嗓子,“大夫呢?城里不管是西洋的还是中医,全都请过来!”
黄清敏坐在床边,放下帷帐,小心翼翼地用酒精擦拭着女儿的身子。
浓郁的酒精味呛得人直晕眩,黄文镜只觉得太阳穴那里一鼓一鼓涨得厉害。
他转身大步流星地朝书房走去,“查!我倒要看看昨天都发生了什么!“
怎么好好的女儿和外甥女回来一个手腕肿得青紫,一个高烧昏迷。
“把小姐和少爷叫到书房。”黄文镜沉声对着府里的下人吩咐。
黄清敏来的路上就知道瞒不住了。
和自己哥哥站在书房中央,哭丧着小脸,乖乖地把昨天发生的一切都说出来了。
黄清海猜到了一部分,但未曾想到是沈庭殊故意找茬。
昨日回来的晚,三人都是身心俱疲,所以具体发生了什么他也不得而知。
“沈家,沈庭殊。“
“看来《皖报》的合作怕是不成了。”
黄文镜和兄妹二人说了周越欢的情况后,便放人去了。他在书房内抽出那份合约,仔细地从头看了起来。
大夫来了又是针灸又是灌药,加上不断地用烈酒擦拭,等到下午身上的温度可算是下去了。
沈家这边尚且还不知道沈庭殊又闯了什么祸。
周越欢只觉得自己身子沉重疲乏的厉害,一会儿是妈妈在温柔的呼唤,一会儿是邹先生的临终嘱托。她想回到自己日思夜想的妈妈身边,但身后邹先生的声音却让她不自主地回头。
“邹先生——“周越欢依然觉得很恍惚,她的脑子混沌一片。
邹先生没有回,只是双手搭在一起,向她鞠了一躬。
周越欢一怔,急忙回去想扶起邹先生,却又觉得这个礼有些眼熟,自己似乎在哪里见过。可记忆里和邹先生明明只见过三次。
一次误会,二次知心,三次死别。
这个礼又是何时见到的呢。
她不过一个愣神的功夫,眼前的邹先生竟也是不见了。
周越欢陡然回头,原本在原地的妈妈也不见了身影。
她再一次陷入了茫然,自己究竟在哪里,将何去何从?
周越欢醒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三日的下午。
一睁眼就看见表妹撑着下巴趴在她的床头。脑袋一顿一顿的,也不知呆了多久。她开口轻唤,结果却被自己破锣般的嗓子一惊。
表妹听到动静也“腾“地坐直,“姐,你醒啦。“
周越欢点点头,哑着嗓子,“水——“
“哦,来了来了来了。”表妹一动,她才发现,表妹右手的手腕处缠着厚厚的一层纱布。
她的睫毛微动,记忆这才回笼。
表妹用完好的左手给她倒了一杯清茶,周越欢感受到像是从沙漠里刚捞回来的喉咙,不敢喝得太快,小口小口抿着,一杯水很快就见底了。
她看着表妹的手也没再要,缓了缓嗓子小声问,“舅父知道了?“
表妹点点头,刚想细说,身后的门豁然打开。
“可算是醒了。”母亲手里捧着一碗散发着浓浓药味的汤药,不消说,肯定是她的了。
周越欢在这个时代真真切切体会到了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这时候西医也并没有后世那么发达,所以大体上还是要靠每日三碗的中药。
苦的她每日胃口都小了许多。
等到终于上学的时候,整个人都清减了许多。
温言言等人叽叽喳喳围在她身边,“欢姐怎么几日不见瘦了许多?“
周越欢从来就没有想过要把事情闹大,打了个哈哈便过去了。
沈庭殊不知为何没来上学,问了温言言他们才知道,沈庭殊竟然已经有三日未曾上学了。
三日?
那边是自己发高烧那边了。
沈府内。
沈庭殊被关在房间里,门窗都被钉得死死。
沈母隔着门声音不掩怒意,“你若是还不肯道歉,那就一辈子都不要出来了!“若是仔细听,还能听到怒意下沉重的疲惫。
回答她的是一声清脆的瓷器碎裂的声音。
王昭琳的身子僵了片刻,对着门口的看守低声嘱咐了几句,拖着便离开了。
沈庭殊独自一人在严严实实的屋子里,颓然地坐在地上,衣襟散乱着,周围是满地的碎瓷碎盏,不难看出这间屋子不久前经历了什么。
不一会儿,门口传来细碎的铁链碰撞的声音。
但沈庭殊仿若没有听到一般,连眼皮都没有抬一下。
门被缓慢地推开一个小缝,“少爷,夫人吩咐我们来打扫一下。“
沈庭殊依旧是一动不动,维持着那个姿势。
仆人透过门缝看见少爷这个模样,稍稍松了口气,将门拉得更大些,方便身后的人跟进来一起打扫。
仆人苦口婆心地劝着,“少爷,这次真的您该低头了,老爷和夫人这几日愁好几夜没合眼了,您就低个头,主动认个错吧。”
见自家少爷依旧是油盐不进的模样,仆人暗自在心中叹了口气。
沈府中谁人不知少爷和老爷夫人总是说着说着就吵起来,只不过还从来没有像这次这般罚得重过。就连平日里和蔼的管家都绷着脸,严厉禁止他们私下议论这件事。
就在仆人一个愣神的功夫,沈庭殊手臂撑在地毯上,一个利落的起身,两步就跨出了门外。
在所有人都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将门外的锁“咔哒“一声落下。
“少爷!少爷!”仆人将扫帚丢在一边,拍着门大喊着,“少爷您可千万不能再冲动了!”
可是门外哪里还有人影。
沈庭殊一路翻墙出了沈府。站在街边,他回头望了一眼沈府的招牌,两尊气派的石狮子,眼底划过一道意味不明的情绪。
最终还是抬腿,朝着学堂方向走去。
“周越欢!“沈庭殊一脚踹开南院的大门。
所有人的目光被一瞬间吸引过来。
“沈哥!“沈庭殊往日里那几个小跟班一窝蜂的涌了上去,“沈哥这几天怎么都没来?“
“沈哥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沈庭殊长臂一挥,推开众人,眼神死死盯着另一群人簇拥的周越欢,“我叫你没听到吗?“
魏北和李怀瑾明显看出不对劲,起身拦在两人中间,“沈哥,好久不见——“
“滚开!“沈庭殊毫不客气,眼眶通红,对着面前的人怒吼。
似乎他们要是再不闪开就要一拳挥上去一般。
周越欢对着温言言和表妹低声快速说了几句话,又催促道,“快去,耽搁不得!“
两人便绕开沈庭殊这群人朝外飞奔。
沈庭殊也如同没看见一样,依旧目不转睛地盯着几人之外坐着的少女。
她冷静的模样似乎更加刺激到他,让他气血上涌,呼吸都急促起来。
周越欢冷着脸,一动不动地坐在椅子上,毫不客气地对视回去。
旁观的人几乎能看见两人的视线在空中激烈碰撞发出的火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