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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紫金凤钗

    赵恒匆忙地去了寿成殿中,但见皇后忙迎上来,道:“臣妾恭迎官家。”

    赵恒不及与她叙话,急道:“罢了,不必行礼。玄佑怎么样了?”

    郭熙方道:“方才太医用过药,刚刚睡着了。官家要去看看吗?”

    赵恒嗯了一声,道:“带朕过去。”

    郭熙引着赵恒到了二皇子的床边,掀开帘子看了看。但见二皇子的脸红扑扑地,睡得正香。

    赵恒以手探了探二皇子的额头,似乎有些发烫,却是热得不甚厉害。点了点头,转身走了出来,问道:“太医怎么说?”

    郭熙忙请罪道:“官家恕罪,臣妾方才吓得六神无主,什么忌讳都忘记了,只想着请官家拿主意,却忘记今日不一样。太医说是贪暖着凉,也开了药。如今孩子已经睡下了,今夜谅无大妨。”看了看外头,道:“今日听说官家去了梧桐院刘美人处,岂可让她空等!”

    其实孩子睡着的时候,身体自然会热一些,再加几个火盆煨着,就更热了。既半夜叫了太医来,太医岂有坚持说皇子无病的,只胡乱开个清热解毒的太平方子罢了。

    赵恒倒笑了:“她已经知道朕今夜来这里了,朕这又来又回地折腾什么呢,再说朕也不放心玄佑,今夜就留宿于此吧!”

    郭熙暗喜,脸上却不露出什么来,依旧如往常一般温婉,服侍了赵恒安歇。

    次日清晨,赵恒比往常上朝时,早了两刻钟起身,匆匆洗漱完便出了宫。郭熙瞧着他离开的身影,却不是向着崇政殿去的,倒去了昨日梧桐院的方向,心中一沉,暗暗叹了口气。

    昨日赵恒原可起身再回梧桐院去,只是自潘妃的事起,他便多留了一份心。刘娥乍一入宫,倘若他真是不管玄佑生病径直过去陪了她,郭熙虽然贤惠,却也难免招她之忌恨。只是留在寿成殿一夜,心中却是越发地不安起来,早早起了身,便先去梧桐院。

    进了宫中,却见侍儿如芝忙着跪迎,却不见刘娥,便问:“小娥呢?”

    如芝悄悄地指了指内房道:“回官家,昨天自官家去后,娘子一直坐着,直到了五更天才息灯,这会儿刚刚睡着。要不要奴婢去唤她起来?”

    赵恒忙摇了摇手:“不必吵醒她,朕进去看一看就出来。”

    这边如芝引着赵恒悄悄地进了房,但见刘娥睡得正香,满把青丝散落在枕上,锦被斜斜划落,露出半边藕一样雪白的肩膀来。赵恒心中一动,轻叹道:“虽说是暮春了,倒底还有些寒气,这被子也不捻好。”忙亲自上前,拾起锦被帮她捻紧了,此时与她的脸庞不过半尺,心中一荡,轻轻地亲了一下她的脸庞。抬起头来,但见阳光初射入房中,近在眼前的刘娥眉头微锁,眼睑下一道青痕,显是一夜未睡的结果,心中更是怜惜。想要抱一抱她,又恐她一夜未睡,此时刚刚睡着不好吵醒。心下甚是歉疚。轻抚了一下刘娥的发边,终于还是站了起来,亲手放下帐子挡去阳光。

    赵恒轻手轻脚地出了内房,吩咐如芝道:“好生侍候着,任谁也不许去吵醒了她。朕黄昏的时候过来,叫她等着朕。”

    如芝含笑忙恭敬地应了,跪送着赵恒出了梧桐院,此时已经是上朝的钟鼓远远地传来了。

    如芝回来,却见刘娥已经坐在起来了,忙道:“娘子,您怎么起了,官家还怕吵醒呢。早知道刚才还能送送官家。”

    刘娥却淡淡笑了一下,只道:“替我梳洗吧。”

    昨夜的事,应该是皇后的出招吧。那日离了皇后宫中,她也打听了一下,那日她去之前,皇帝去探望过小皇子了。她想起那日皇帝出门前,她正在调香,他却要过来纠缠,想是那时候,袖子上沾染香气,令皇后起疑,因此而叫嫔妃们到寿成殿里,亲自查问吧。

    所以,才有了秦国夫人的进宫,乃至郭夫人的进宫,甚至是皇后乳母的出宫。

    如兰恭敬地站在外头,她是皇帝亲自指派的侍女,在薜萝小院时就跟着刘娥。乃至进了宫,皇帝身边的张怀德、雷允恭能知道的消息,她自然也就能知道。

    刘娥微笑,皇帝对我的心,我从不怀疑。是妻也好,妾也罢,甚至是侍女,只要能堂堂正正在他身边,我就不委屈。可是,皇后和潘妃是不一样的,她是没得到皇帝的心,但却曾经一定得到了皇帝的信任和赞赏,甚至还有共同的儿子。

    如果她想对付自己,的确是难以应付。

    她原以为,三郎当上皇帝,就是一切努力的结束。可是,却没想到,宫中会是另一个战场。但是,对方纵然有地位、有继承大统的儿子、有宫中妃嫔为羽翼、有整个后宫听命于你,甚至有前朝中大臣们的支持,得尽了天时地利,那又怎样?我虽然出身卑微,青春已逝。但我这一路走来,历经艰险,从不认输。我和三郎那样艰苦才能在一起,哪怕再多困苦,我都不会后退。

    其实郭熙是一直在犹豫的。

    这个世界上人人都会有厌恶的人,都有过暗中希望“对方若是不在了有多好”的心思,只是绝大多数的人,只是心里发泄过就算了。但却有极少数的人,可以动动念头,就会有人立刻忙不叠地帮着她去执行,甚至是自以为是的帮着她做到。

    当郭熙意识到自己有这样的力量时,当她知道这样的力量可以毁灭生命的时候,她是惊骇的,也是不敢面对的。所以当乳母再次露出这样的念头时,她果然地送走了乳母。

    可是,如何对付那个让她厌恶的人呢,她却又犹豫了。这个女人,是有些棘手的。她不像杨媛,把她放到一个偏远的角落,就能够让赵恒不再想起她来。轻的打击对她没用,重的打击则要考虑自己是否要付出代价来。

    所以她在犹豫。

    但她很快就知道,皇后的身份代表着什么。她不喜欢一个人,根本不需要说出口,只要在神情上微有泄露,立刻就有聪明人心领神会,帮助她出手。

    后宫从上到下,就会有人暗中给梧桐院制造一些小麻烦,这种小麻烦细碎到不足以为此告到皇帝面前,但却让身处其中的人很难受。

    其实就是那一夜皇帝直接从梧桐院去了皇后宫中,皇帝对刘美人的宠爱,就已经是遮掩不住了。皇帝过后也有些回过味来,索性也不再遮掩,每日下朝之后就直接往梧桐院来,也懒得去各处应付众妃嫔。

    众妃嫔这才有些回过味来,自然嫉恨上心,纷纷打听。刘美人原来的旧事,自然也在皇后的暗示之下,让众人知道了。

    曹美人还略矜持,杜才人就直接视刘娥为假想敌,处处为难起来。连杨媛与陈大车都挡不住她处处挑衅。

    刘娥却安之若素,并不接战,杨媛却不明白她为何这么做,这日见杜才人故意生事,甚至动手推搡了刘娥一把,气得冲过去与杜才人对骂起来。皇后却以“杜才人还小”为由,明显偏袒。

    杨媛恼了,问刘娥:“姐姐,你也太能忍了,为何竟如此软弱退让?”

    刘娥知她是好意,只得劝道:“有时候三寸之舌能杀人,可有时候,语言也是最无用的攻击。妹妹,皇后要的就是我们起争执,只有我们起了争执,她才能够做那个裁决之人。我为什么要应和于她?”

    杨媛恨恨地道:“那又怎么样?就算不公,也好过次次忍耐,而且她还能次次都不公吗?”

    刘娥却早已经明白其中原委,叹道:“只要有一次不公,就足够你受的了。”

    杨媛沉默,忽然苦笑:“也是。可是姐姐,你就真的能够这么忍气吞声?”

    刘娥就道:“唐武则天时期,宰相娄师德之弟外放为州牧,临行前他嘱咐说:‘我备位宰相,你复为州牧,荣宠过盛,人所疾也,将何以全先人发肤?’其弟言:‘自今虽有人唾某面,某拭之而已。’娄师德说……”

    不等她说完,杨媛已经截断道:“娄师德说‘就算是拭擦了,也是得罪人,倒不如唾面自干?’姐姐是不是也要做这个唾面自干的人?”

    刘娥肃然道:“娄师德并非懦弱,他出将入相,开边拓土,数十万雄师杀伐由己。他只是不争口舌罢了。我既集恩宠于一身,自然也就积怨恨于一身。对于我来说,这些口舌之争,算不得什么。”

    杨媛歪头看着她,却无法理解她:“你又不是娄师德,你凭什么要这么忍她们?”

    刘娥笑着摇了摇头,她什么也没有说就走了。这样的处理,难道要她向皇帝哭诉,让皇帝去惩处她们?皇后是中宫,曹氏出身第一将门,杜氏是昭宪太后娘家……从更深远来说,她们出身都是关洛世家。如今朝堂上南北之争又起,后宫一点茶杯里的风波,闹到宫外去,就成了涛天大浪。何况这种小姑娘认为的难堪,无非是几句言语挤兑,又算得了什么,哪怕是真的动手推搡,也不见得能把她怎么样。又或者是一些分配的物品迟缓或弄坏,可她现在用的是皇帝的份例,更不受影响。

    现在皇帝有时候忙不过来,有时候也会把奏折搬到她那里去批阅,堂堂天子,其实有时候也会遭受无端污名和羞辱,大臣们为了让皇帝更听从自己的建言,有时候也会将皇帝的一些小事动辄上纲上线,夸张其辞,仿佛你不听从就是千古罪人,就是祸国殃民。

    赵恒有时候说起这些事时,也是极无奈的,但他能怎么样,就算是皇帝,有时候也要忍啊。取其有用之处,就只能忍其难忍之时。

    杨媛却不明白她的心思,见她一忍再忍,满宫里的势利眼更加结伙欺凌,若换了从前,她也只能忍了,她在王府忍了这么多年,仍然是一派笑容,也不是不能忍的。只不过以前她是为了将来而忍,而如今,她可不愿意就此忍一辈子。

    所以这日,皇帝下朝去梧桐院时,就被杨媛拦在了路上。

    赵恒诧异:“杨娘子何事要与朕说?”

    杨媛脸上仍然是一派笑盈盈地:“妾身谢官家前日赐的围棋,特在此想请官家到玉宸殿一起下棋,不知您今日可否有暇?”

    赵恒一怔,心想杨媛素来懂事,这样半道挡人的情况,却是从未有过。若换了其他人,他必要训斥的,只是心里想着杨媛行为有异,不由多看了两眼,却见对方眼中满是急切,似有内情,心中一动,就点头允了。

    他去了玉宸殿,看着杨媛早摆好了棋盘,于是两人就开始下棋。下了几手,见杨媛眼神示意,当下就令雷允恭等人退出。方道:“好了,有什么话你可以说了。”

    杨媛忽然跪下,垂泪道:“官家,臣妾实在是忍不住了,纵然刘姐姐不让我告诉官家,但我觉得官家应该知道。”

    赵恒一惊,脸上却不露声色,只道:“你说。”

    杨媛就一五一十,将近来的情况不论巨细皆都说了,又将刘娥的委屈夸大了几分,又抹着泪道:“这些日子以来,刘姐姐受了这许多折辱委屈……虽姐姐不许我说,可我觉得,官家应该知道姐姐所受的委屈!”

    赵恒伸手扶起杨媛:“你做得对,朕很感激你。”

    杨媛被赵恒扶起,不由含羞低头,叫了一声:“官家!”

    赵恒看着杨媛娇羞的样子,忽然问:“你当日进府,是怎么想的?”

    杨媛一怔,心想他如何说起这样的话来,含糊道:“臣妾……”

    赵恒却喝道:“说真话。”

    杨媛吓了一跳,不假思索地道:“臣妾十二岁就父母双亡,进入宫中。承太后不弃,多加教导,能入王府为良娣,已经是滔天之幸,何敢再言其他。”

    赵恒心中暗暗一叹,当日她进宫府的时候,也不过是个小姑娘,是自己失察,让她受了许多委屈。只是自己心有所系,却也顾不得别人了,当下点了点头,道:“当日你住进玉锦轩,是朕失察,不过你也不必怪皇后,朕一直都无心他顾。”

    杨媛眼眶含泪,还欲再诉说:“官家——”

    赵恒看着她,心中一动,一个想法升了上来,当下叫雷允恭进来,道:“你去把刚才朕叫你拿上的那对凤钗拿来。”

    雷允恭不解,这对凤钗皇帝刚才特意选择了给刘娥的,为什么要拿给别人,心中暗暗窥了杨才人一眼,也看不出什么来,只得忙去拿进来一对锦盒,又退出来。

    赵恒打开锦盒,推到杨媛面前,杨媛不明所以地看向锦盒,盒中有一对镶着珠宝的凤钗,耳边却听得皇帝道:“这对紫金凤钗,朕本来是想送给她的,如今想送给你与她一人一支。朕在前朝,有许多事情照应不到,你聪明细心,刘美人那边,朕就拜托于你照顾。她身体欠安,皇后那边,朕会让她少去。将来赏赐,有她一份,就会有你一份。她要升位份,你也会跟着升。朕会让你的位份体面,永远会在后宫诸人之上。你的亲族,朕会封官……”

    杨媛跪在当地,耳边只余嗡嗡声,完全失去了意识。眼见着皇帝的背影走出,案几上只余一只锦盒,盒中凤钗孤零零地。

    他说:“你若想明白了,明日戴着这只钗到梧桐院见朕。”

    侍女倩儿看着皇帝走出,却不见杨才人出来送驾,心中惴惴不安,却也只能跪送着圣驾离开,只看到最后一名内侍离去,这才站起来,慌忙冲进侧殿内。却见杨才人呆呆跪着,着案几上一支紫金凤钗。

    倩儿慌忙扶起跪在地上的杨媛,见杨媛似乎茫然失神,竟是毫无反应,顿时不知所措,叫道:“娘子,您怎么了?难道是官家责罚您了?这凤钗,是官家赏您的……这是怎么了,您说说话啊,您这样,我好害怕啊。”

    好半日,才见得杨媛悠悠开口:“倩儿,你说,女人进宫是为什么?”

    倩儿不明所以,只努力想着:“嗯……得到官家的宠爱,提升位份,人前荣耀,亲族富贵……”

    就听得杨媛问:那情爱呢?

    倩儿脱口而出:“谁到宫里找情爱啊——”忽然见杨媛神情不对,吓得忙退后一步跪下:“娘子,奴婢说错话了,奴婢该死。”

    杨媛忽然笑了,笑中带泪:“你说得对,你说得很对。”

    她忽然纵声大笑,边笑却边流下泪来。

    是啊,谁到宫里找情爱啊。后宫佳丽三千人,万岁爷要分成三千份都不够!富贵荣宠,能赏给三千人,可人的情爱,怎么能分给三千人呢?

    正如皇帝刚才问她的话,当日进府,想的是什么?难道她当时,是奔着襄王的情爱去的?甚至皇后当日做襄王妃时,难道也是奔着襄王的情爱去的。包括曹美人、杜才人,陈贵人……并不是,她们更多看重的是皇子的尊荣,皇帝的至尊之位。

    她们这些后宫女人,不过是用情爱遮掩欲望,以情爱博取恩宠的女人罢了。她们于皇帝能贡献的,也不过就是青春貌美,知情识趣,甚至是床笫之欢的努力。她们不过是以肉欲博恩宠,却用了情爱当掩饰,但她们的确是要索求帝王的情爱的,只为通常那些人前的荣耀、亲族的富贵,那些所有的恩宠与荣耀,一般情况下,也只有通过帝王的情爱才能得到。

    情爱是假,富贵是真。

    有了富贵,何必强求情爱。

    她觉得自己看清楚了,想清楚了,甚至不需要去选择,这是帝王给她指出的一条明明白白的通天大道,而后宫之中,不见得谁都能够有这种机遇,能够让帝王看中,愿意给这个机遇的。

    她颤抖着双手,拿起那只紫金凤钗来,她觉得自己应该是欢喜的,得意的,可她的内心,却充满了绝望。那是深不见底,无一丝自我欺骗可能的绝望。

    第二天清晨,忽然就下了一场大雨。杨媛戴着紫金凤钗,坐在软轿上往梧桐院而来。这么大的雨,宫巷上除了路口值守的宫卫,再无旁人。

    小内侍们躲在廊下,都不肯出来,宫妃们也都不肯出门,这条宫巷里,只有她们这一行人。

    谁知道远远见宫巷尽头岔路上,有几个小内侍拖着个人过去,显得十分凄惶。

    这样的雨天,犯了什么样的罪过,竟要赶着雨拖出来?

    杨媛就同倩儿说,叫人去打听一下。

    倩儿顺手指了小宫女春杏过去问了以后跑回来说:“回杨娘子的话,那个拖过去的人,是万岁殿的雷允恭哥哥。”

    杨媛一惊:“他又犯了什么错?”

    春杏摇头:“不知道,奴婢刚才打听了一下,听说前段时间雷公公与周公公在官家跟前斗得厉害,有人说周公公肯定斗不过雷公公,可没想到最后败的是雷公公啊。唉,听说雷公公昨儿御前侍候不知道怎么得罪了官家,被打了二十板子,如今赶去洒扫处了,这辈子怕是完了。”

    杨媛怔在当场,好一会儿才忽然道:“春杏,回头你拿些伤药去洒扫处给雷允恭,顺便再带些钱,让人好好照顾他。”

    春杏怔了一下,道:“雷允恭如今这般倒霉了,娘子您还肯发这个善心,真是难得。”

    杨媛意味深长地笑了笑:“在宫里,多结善缘,总是好的。”

    杨媛进了梧桐院,才一进门,如芝忙迎了出来,道:“这样的雨天,怎么好劳动杨娘子来。我家娘子昨儿才贪凉,娘子可要小心。”这边忙替她脱下外头的雨披来。又送了姜茶来给她喝。

    杨媛一边喝了姜茶一边问道:“我出门的时候还没多大雨呢,没走几步,就忽然倾盆而下了。姐姐今日可好?姐姐身子怎样了,可请过太医了?”

    如芝忙回道:“谢杨娘子关心,我们主子无碍,不过是见前晚天刚刚放晴,贪看月色着了点凉。太医已经开了方子。”见杨媛已经进了院子,忙追上前几步道:“娘子稍候,容奴婢进去回禀一声!”

    杨媛奇怪地看着如芝:“我素日来,都不见你这么蝎蝎蛰蛰的,今天是怎么了?”

    雷允恭压低了声音道:“杨娘子,官家在里头呢!”

    杨媛早知皇帝来了,故作诧异道:“我来得不巧了,呆会儿再来看姐姐罢!”这边正要退出去,却听得里屋刘娥的声音道:“如芝,你跟谁外头说话呢?”

    杨媛只得道:“姐姐,是我呢!”

    刘娥啊了一声道:“是媛妹,进来吧!”

    侍女打起帘子,杨媛进来时,却见刘娥与赵恒并肩儿站在桌前,拿着一样东西正在看着。两人均只着了家常小衣,刘娥单挽了一条大辫,竟是不施脂粉。杨媛凝目看去,岁月似乎对她格外青睐,竟未在她的脸上留下多少痕迹,依然是肤若凝脂,却是因为今日室内暖炉生得旺了些,映得脸儿更加红艳娇媚。

    此时见了杨媛,刘娥笑道:“妹妹今儿来得早,不想还有人比你更早吧!”一边说,一边笑瞥了一眼赵恒。

    杨媛忙行下礼去,赵恒笑道:“罢了!在这里倒不拘些个礼数。”这边看了杨媛一眼,见她头上正戴着那只凤钗,点了点头:“杨媛是个伶俐的人,有她照应着你,我也放心。”

    杨媛忙含笑侍立一边,心中却空空落落地,象长满了草似荒得紧。

    她虽然已经下了决心,可终究这颗心还没死。然她自进襄王府,做他的姬妾也已经有五年了,皇帝看似温和,却淡淡地远远地高不可攀。此时见他与刘娥站在一起,穿着家常衣服笑嘻嘻地,两人举止并不格外亲呢,可是言行举止却是说不出的自然默契,竟是毫无君臣之分,帝妃之别。

    却见刘娥向她招手道:“妹妹过来,也看看这希罕东西呢。”说着把手中的一张楮色的纸递给她,却正是方才她与皇帝一起在看的东西。

    杨媛接过来,却是从未见过这样的东西。只见这楮纸比平常的纸约厚一些,宽六寸长三寸,上面印了一排铜钱,下面画着小人店铺的图案,正反面却又是密密麻麻的凿了许多朱墨间色的印章与暗记花押,隐隐认得是一些中间又有“十六家商号通用并同见钱一千五百文文流转行使”等字样。

    她看了好一会儿,却认不得是什么来,只得交还刘娥笑道:“我看不出来,好像有些像传说中的当票子呢!”

    刘娥接了这张楮纸笑道:“这可不是当票子,你们不曾见过当票子,我却是见过的。这是昨天益州知府张咏夹在奏折里头带来的,听说叫什么交子的。莫说你不认得,我也不认得,只怕通京城通天下也没几人认得。你别小看这一张纸,在蜀中可以实当一千五百文大钱呢!如今蜀中民间商号中都用这个当实钱用呢!”

    赵恒皱眉道:“蜀中铁钱份量重却又不值钱,张咏在奏折上说,如今市价买罗一匹,要蜀钱两万,两万铁钱实重就一百三十多斤,蜀中山高水远,携带不便。李顺造反,铸钱局停工多年,铁钱更是不够用。就有商号之间用交子来代钱流转行使。只是如今为这个商号之间起了不少讼诉,容易成为民乱。”

    刘娥拿着交子道:“张乖崖必不是没主意的人,想来他的奏折里总是说了解决之道。”

    赵恒点头笑道:“果然如此。张咏请旨,一则是禁了交子之事;二则是收归官办。这样也可免些纷争。”

    刘娥想了想忽然笑道:“他这是留了余地,请官家给个更英明的决断呢!”

    赵恒知她已经会意,笑道:“偏是你鬼灵精,朕已经下旨,交子既有好处,何必禁呢。叫他先在蜀中试着官督民办,先试试其中的利弊,等成熟了些,再看着。”

    赵恒今日听说刘娥受凉了,便有些无心朝政,早早退了朝,也不往崇政殿里去,素性带上奏折,搬进梧桐院里看,倒也自在。这边拣了几件有点意思的政事给刘娥说着解闷,听着她妙语连珠,倒不象平日独看奏折这般无聊。

    杨媛却不曾听过这交子之事,不免也问了几下。却是蜀中交易甚至大,交通不便,民间就开始用交子代钱转流。张咏看到这种情景,就请立交子务。这却是恒古未有之事,赵恒不免将这新鲜事说出刘娥来听。

    杨媛就听着赵恒与刘娥说话之间,已经讲了好几桩事,她都听得不明白,然却见刘娥似乎都是极通的,还能与皇帝交谈,心中也暗暗诧异。若换了别人,能与皇帝在一起,自然是挖着心思邀宠,纵弄些琴棋书画,也不过是变相显示自己的可爱之处罢了。然刘娥与皇帝在一起,却仿佛不像是男女相处,不断穿插着朝政、地理、史料,甚至说得高兴了,还要驳得皇帝几句,皇帝也丝毫不以为忤。

    杨媛心中迷茫,想着,皇帝就是喜欢这样的女人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