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无聊赖的白野去书房拿了本《孟子》打发时间,均是打小就看的书籍,内里还有不少父亲留下的笔记,再结合后世的断句,解译,相互印证,别有一番乐趣。
约莫半个时辰,陈六提着个食盒回来,一脸的兴奋。
“阿郎!岳家军又胜了,一举收复了商州,號州。”
“哦。”白野表情淡淡,却并未在意。
陈六有些讪讪,也知自家郎君从不关心这些,扭头看了看正躺着的孩子,略感疑惑,
“这孩子莫不是染了风寒?脸怎的这般红?”
白野闻声放下书望过去,脸还是其次,那孩子的眼皮明显在动,开口说道,
“醒了?”
闻言,孩子睁开眼,先是看到陈六,本能的就是一哆嗦,又复杂怯懦的看向那俊逸的青年。
“叫什么?多大了?可还有家人”白野再次开口。
“太婆唤我小娘,过了年就13了,家里都,都死了。”孩子怯生生的回道,只是脸更红了,在白野给她洗脚的时候,她便醒了,只是一直不敢睁眼。
白野的眼角忍不住抽了抽,怎么是个女孩子嘞?
按惯性思维,男女在服饰上还是有所区别的,女子的内衣不应该是兜布或抹胸的么?
他哪里想得到,一个长期营养不良的小女孩哪用得着那些,更何况,也没多余的钱啊。
“老六,去找一套我幼时的衣物给她,换好来院里用饭。”
白野吩咐完后便起身离开,好似落荒而逃,说到底,依旧是将对方当个平等的人。
来到屋外石桌旁坐下,白野不由陷入沉思,印象中,大宋的福利机制足以让后人叹为观止。
收养孤儿的慈幼局,收容鳏寡孤独的养济院,免费医疗的安济坊,甚至连死后也有漏泽园可以安置。
神宗时期的惠养乞丐法,徽宗时的居养法,这是连后世都无法做到的事情。
也无怪那么多人会喜欢大宋,人类的文明程度,就是看这个社会是否对弱者有基本的同情和保障。
从夏商周到明清,都不会有哪个朝代会像宋王朝那样,由政府建成一个“从摇篮到坟墓”全覆盖的贫民福利体系。
正如《礼记》中的,老有所终,幼有所长,鳏寡孤独废疾者,皆有所养。
旋即,白野明白了其中的症结,还是生产力不足以及贪腐的问题,更别提现在正是南宋初立的混乱时代。
不过,和自己又有什么关系呢,那是皇帝和士大夫们该操心的事。
此时,陈六已经提着食盒过来。
早饭挺简单,馄饨,生煎包和几碟小菜。
待都摆好后,陈六一屁股就坐在白野身边,伸出狗熊般的爪子就拿过一个包子啃了起来,没有丝毫做下人的觉悟。
而白野不以为意,显然是习以为常,只是眼底的鄙夷毫不掩饰,实在是糟蹋美食。
夹过一个生煎放在小碟上,咬开一个小口,再小心的吮吸一口汤汁,这才是正确吃法嘛。
一个觉得粗俗,一个觉得墨迹,主仆俩是谁也看不上谁。
屋里的孩子这才敢打量四周,身上的被子格外轻柔,却十分保暖,桌椅板凳,古玩字画,无一不透露着主人家的富贵。
摸了摸放在床边的那套衣服,非丝非麻,又是从未见过了料子。
小心的穿上,来到屋外,二话没说,扑通就跪在白野脚边。
此时的白野吃的也差不多了,拿出帕子擦了擦嘴,再望向那孩子。
“起来吧,坐下吃饭。”
陈六一把就将孩子提溜起来,又把一碗馄饨和几个生煎放她面前。
白野见她毋自不动,于是开口,
“先喝些汤。”
孩子这才端起碗,喝了口馄饨汤,那是从未品尝过的滋味,兴许是觉着汤有些淡,泪水便不由自主的淌了下来。
黑瘦的小手抓过一个生煎包,狠狠的就是一大口,也不管烫不烫。
陈六见状,嘴都快咧到后脑勺了,对嘛,这才是吃饭的样子。
白野再次鄙夷的瞥了眼陈六,伸手轻轻抚了抚孩子的头,
“哭着吃过饭的人,是一定能活下去的。”
听到这话,孩子再也压抑不住,放声痛哭起来,嘴里来不及咽下的食物,吧唧两口,又继续嚎。
“哼,读书人的嘴就是厉害。”陈六小声吐槽着。
白野等她吃完才继续开口,
“既然没了家人,以后你随我姓白,就叫白榆吧,先跟在我身边识字,之后去酒楼做事,月钱1贯,每年涨半成。”
丝毫没有雇佣童工的罪恶感。
有了名字的孩子仿若依旧处在梦中,世上莫不是真有转世的菩萨,自己甚至还偷了供奉菩萨的米糕。
白榆再次下跪,呜呜的给白野磕头。
“诶,老六,剩下的你去办吧。”说完便起身离开,最近在琢磨羊毛脱脂问题,忙得很。
书房里烧杯,坩埚,乱七八糟的非正规实验器材以及材料一大堆,放到现代社会,早就牢底坐穿了。
往常的白野倒是没什么负担,即使记不住那么多的化学方程式,但是反应原理还是基本清楚的,往往在“实验室”一呆就是很多天,也不枯燥,就是觉着好玩。
可是,今天的白野却怎么也静不下心来,自己凭什么能重活一次,而自己重活一世又是为了什么?宰执天下造福万民?又或是收复失地开疆拓土?
自己就是一个普通人,连个毛线都还弄不出来的普通人,名垂青史什么的,太过缥缈,但是,不做些什么,又实在有些过于空虚了。
“陈老六!”思绪繁杂的白野打开门吼了一声。
不多大一会儿,陈六便小跑着过来,
“阿郎,有什么吩咐?”
“老六,你觉着打仗好还是不好?”刚说完,白野就抽了自己一嘴巴,问了句废话,没等陈六开口,又继续问,
“老六啊,你想过怎样的日子?怎样才算是过上好日子?”
陈六还从未见过这么正经的白野,都有些不自然了,试探着开口,
“阿郎这是何意,我现在不是挺好的么?以前做梦都梦不到的日子!”
“算了,你先安排白榆吧,我出门走走。”白野挥挥手准备出门,打算自己去看一看这大宋,这令人扼腕叹息的风流南宋究竟是何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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政事堂,作为宰相们的办公之地,出自这里的任何一条政令,都将影响着成千上万人的命运,此时,正发生着激烈的争吵。
“灭伪齐原定三年为期,如今伪齐已成惊弓之鸟,下官决议乘胜进击。”才得胜而还的张浚提出了自己的建议。
而作为左相的赵鼎却并未回应,接着,张浚又提出罢免刘光世另立他人统帅行营左护军。
“刘光世治军不严,军纪松弛由来已久,如今刘光世在位,尚能维系,一旦主将易人,弄不好,就会全军溃散,还需从长计议啊。”赵鼎看问题显得更为完善。
若是白野在此,甚至都可能怀疑赵鼎也是穿越而来,正是这件事,不仅导致张浚罢相,同时也为岳飞之死埋下隐患。
“哼,危言耸听!从长计议?只怕这是个托词吧!”张浚很是不快。
赵鼎打了个楞,本来他可以忍着不说,但想到自己身为左相职责所在,于是面带微笑,
“德远有鸿鹄之志,下官十分佩服,只是凡事需量力而行,两国交兵打的是士气,也是钱粮,若钱粮不继,纵有士气也是枉然。
下官以为,剪灭伪齐,不必定以几年期限呢!我...”
“左相以为,灭伪齐需要几年呢?”张浚直接打断了赵鼎的话。
赵鼎顿了顿,开口说道,
“哎呀,下官的意思是,德远不必操之过急,只要我朝恢复了国力,伪齐不足为虑。”
“哼哼,恢复国力?”张浚冷冷一笑,一张脸顿时涨的通红,
“伪齐犹如痈疽,痈疽不除,将患及五脏,我朝何日才能中兴?”
“哎呀,德远差矣,伪齐并非痈疽,而是傀儡,伪齐猖狂是依仗虏人,下官以为,伪齐的存亡,不在我朝,而在虏廷。”赵鼎依旧苦口婆心的劝说着。
听了这话,张浚却是爆发了,
“元镇莫不是要阻沮自家用兵?”
“哎呀!非也。”赵鼎还是不慌不忙,“兴师灭伪齐,无论于国于家,下官都责无旁贷,下官是说万事欲速则不达,对待伪齐如此,对待刘光世也是如此啊。”
张浚终于忍不住,呼的一下就站了起来,
“下官就不明白了,元镇身为左相,凭什么一再阻沮下官,莫非眼红我张德远建功立业不成?”
赵鼎一张脸顿时煞白,不待张浚说完便颤声道,
“德远怎么能这样想呢?我赵元镇岂能如此龌龊呀!下官是说成大事者需得顺势而为呀!我...”
“还狡辩,你分明就是在阻沮我!”张浚愤怒的打断,而后狠狠的瞪了赵鼎一眼,继续说道,
“下官刚出平江,你便建议南移圣驾,幸亏圣上睿智,不然何来淮中大捷?”
言罢,拂袖出了政事堂,返回都督府的途中,依旧越想越气,先是裁兵,继而回师接着又是南移圣驾,桩桩件件,赵鼎都意见相左,在张浚看来,赵鼎所做的一切明明就是在阻沮自己建功立业。
而此时赵鼎也有些丧气的坐在政事堂中,他知道,此次淮中大捷,自己已难再担相位,但是,朝廷的财政也确实已经难以为继。
写好辞职的奏章之后,有些颓然的出了政事堂。
临安城的禁街之上,叫卖吆喝之声不绝于耳。
一个忧国忧民的当朝宰相,一个迷茫人生的坊间少年,众安桥桥头,一个自南向北,一个从北往南,仿佛命运使然般的撞了个满怀。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