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江河来了。
其实他早在门口就听到二人其乐融融的交谈声,踌躇了半天才进了门。看着眼前这个丰姿妍丽,装扮简洁大方的女子,应该就是程江海执意要娶的包晓琪了。
他仅仅淡淡扫了一眼,就不再搭理对方,压了压心头的怨气,开口叫到:“爸!”
本来稍许纳闷的包晓琪随着这一声称呼,瞬间便知道眼前是何许人了。
心里本就担忧着,看到程江河对自己一副视若无睹,像是不存在的态度,心头更是一凉。随着程江河上前的步伐,包晓琪接连退后了两步,和程家安远远地拉开距离,手足无措地低下头摩挲着衣角。
程家安倒是没注意到身后包晓琪的异样,抬头问道:“是江河啊,怎么今天不上班吗?”
“哦,我特意过来看看你!”
程江河又上进一步,面孔绷得像一块光秃秃的门板。
“你是有事?”
程家安问了一声,随后指了指包晓琪说道:“哦,这是晓琪,江海的对象,你还没见过吧?”
程江河微微抬了抬头,冲着包晓琪冷冰冰地说道:“对不起,你先回避一下吧,我有些话要跟我爸讲。”
包晓琪睫毛微抖,紧张地道:“哦,那我给你倒杯水去!”
“不用,这是我家,有什么需要我自己会动手!”程江河冷漠地拒绝道。
一时间气氛压抑的令人窒息,连自己的心跳都听的清清楚楚。
包晓琪更加的局促不安了,紧紧地咬着牙关,委屈的眼泪差点掉了下来,她终于明白为什么程江海这么畏惧哥哥了。
别看对方一副文质彬彬、人畜无害的模样,可冷下脸的时候,却比地狱里的判官还要威严吓人。
包晓琪难过地垂下头,幽幽地道:“哦,我知道了!”
全身紧张得像一块石头,心却沉坠得像灌满了冷铅,包晓琪艰难地挪动脚步,悄然走出了房门。
程家安一开始还有点恍惚,眼见着程江河将包晓琪赶了出去,立马不满意了,他皱着眉头责怪道:“你这是干什么,对晓琪怎么这个态度?”
程江河缓和了一下脸色,在父亲身边坐了下来:“爸,今天我过来是想和你商量点事情!”
程家安没好气地绷着脸,看都不看他一眼,忿忿拿腔道:“啥事,说!”
看着父亲怫然不悦的脸色,程江河可不敢摆出什么长房长孙的架势。犹豫了一阵,磕磕巴巴地说道:“还就那个事,我想接你到我那边去住,以后啊,就让我和冬梅负责您的养老。”
程家安跺了跺手杖,横起眉毛来,须发皆长,很不耐烦地道:“不都说过了嘛,我哪也不去,好好的一个家,我跑你那去干什么?”
“爸,您现在的精神很不稳定,老是犯迷糊,我担心在这里待着,万一照顾不好出点啥事呢。”程江河拧巴着脸劝说道。
程家安眼皮一翻,很是不满地反问道:“能出啥事啊?这里有江海、还有晓琪呢!现在晓琪和我待着挺好的,这孩子做起事来不比你姐差,我稀罕着呢!”
程江河咬着嘴唇,摩挲愈来愈快的手指,心里的焦躁更炙:“爸,我也想和你说说这事情。我听说,江海和她的事您都同意了?”
程家安坦然承认道:“嗯,同意了,当然得同意。这么好的丫头子到哪去找?江海能有这么个媳妇也是他修来的福分。”
程江河面色发苦,稍微坐近了几分,火急火燎的有点口无遮拦:“爸,您别光看表面啊,她的底细你清楚吗?她以前是干啥的你知道吗?您啥都不知道,就敢点头答应,还同意她光明正大的搬进来。我看你啊,你真是有点老糊涂了!”
被程江河一通数落,程家安黯然地点着头,唏嘘道:“江河啊,爸是老了,但爸还不是个老糊涂。”
听着父亲凄苦的叹息,程江河脸色骤变,顿觉自己说错了话,惊慌失措之余,急切地解释道:“爸,对不起,我说错话了,我不是那个意思。”
程家安轻轻地抬了抬手,白首苍眉间一片的萧瑟,自怨自艾道:“行了,我知道,人老了就是个累赘,被这个嫌弃着,被那个嫌弃着。”
看着凄凄感伤的父亲,程江河那学富五车的脑子和不动如山的心智荡然无存,面色变得煞白:“爸,您别生气啊,我真不是那个意思,我没敢嫌弃您!”
别看程家安时不时地迷糊,可对程江河的来意,已然是心里门儿清。
自从程江河参加了工作,当父亲的就很少再敲打他,以至于做人做事,都有点以自己的意志为转移,现在都开始咄咄逼人地说教起了自己。
真是翅膀长硬了!
程家安紧锁着眉头,语重心长地道:“我知道你想说什么!晓琪到这咱家来,我从来就没问过她以前是干嘛的,江海和她怎么认识的。这重要吗?不重要的!人啊不能看过去,是要看心!看将来的!”
程江河面色微僵,不服气地道:“爸,这道理我懂,可也得顾忌到影响啊。”
“影响?”
程家安转过头来,眼神灼灼地盯着程江河,像是要看透他的内心一般:“影响到谁了?影响到江海了,影响到江水了,影响到我这个糟老头子了,还是影响到你程江河了?”
程江河憋了半天,脸色涨红,不敢与父亲对视,垂下头来,很没底气地辩解道:“爸,这不是为了我!”
“哼!”
程家安狠狠地瞪了一眼,气咻咻地道:“咱们家从来都是问心无愧地做事,坦坦荡荡地做人,啥时候怕过什么影响了。江河,你现在进了城,站的高了,可咱的本分不能丢啊!”
程江河抬起头,急慌慌地道:“爸,我没丢,我也不敢丢啊!”
树老根多,人老识多。
活的时间越长,对人生的感悟也就越深,也就越有生活的智慧,这些可不是什么精于算计的小聪明,而是为人处世的大智慧。
不是思维跟不上时代,而是眼界格局变得更加开阔了。
“从你进门对晓琪的态度我就看出来了,你是带着怨气来的。我不想知道这是为什么,但我可以明明白白地告诉你,晓琪这个丫头是个好孩子。”
程家安转头看着程江河,谆谆教导道:“江河,你这个习惯很不好!咱不能揪着过去不撒手,就好像你不能揪着江海犯下的错,指责他一辈子。”
程江河有点沮丧,扯动着嘴角说道:“爸,我过来是准备说服您搬过去和我们一起住的,也是想着你能避开这些头痛的事情,我真是怕您被江海蒙在鼓里做出些错误的决定。”
见到程江河依然固执己见,甚至还有些理直气壮。想想这哥俩一路走来的往事,程家安摇了摇头,愁苦地叹息道:“我知道,从你妈病倒开始,你就对江海有着成见,这我都知道,也能理解。”
“可你也看看,江海这些年过的有多苦、有多累,也只有我这个当爸的一直在他身边才看得清楚。江海不容易啊,得小心伺候着我,得小心迎衬着你,可你仔细想想,你给他过好脸子吗?”
看着程江河沉默不语,程家安继续絮叨着:“江海这孩子,有心事自己憋着,有苦水自己咽着,低眉顺眼小心翼翼的,生怕自己犯错。你要知道,在你们忙着事业、忙着家庭的时候,还就是这个你最看不上眼的弟弟在撑着这个家呢。”
一番话娓娓而谈却又是振聋发聩,说得程江河羞愧难当,只能弱弱地应声道:“爸,我知道的,我不是那个意思……”
程家安微微扫视着干净整洁了许多的屋子,这可都是包晓琪辛勤付出的功劳。
见微能知著,人心得知足。
程家安双眸中显出几分感慨,说道:“我是看明白了,这好容易啊碰到晓琪了,江海也有个笑脸了,我这个当爸的也跟着沾点晓琪的福。人家孩子天天陪着我说话,任劳任怨地伺候我,这里里外外收拾得利利索索的,我的精神比以前好了不知道多少,人得知足,人得感恩。江河啊,你觉得我搬到你那里去,会比现在更好?”
程家安的疑问摆在眼前,说句实在的,把父亲接到自己身边照顾,能否有现在这般的妥帖,程江河心里也没底。
自己执意如此,或许更多的是内心的怨愤在作祟。
程江河也不是一个冥顽不灵的石头,父亲的精神状态放在那呢,这是能假得了的?
你再听听他说出的这番话,哪里有一丝糊涂浑噩的地方!
要换做了自己,真能把父亲照顾到如此地步?
父亲不仅不糊涂,反而有着明眼看世界的睿智,一针见血地刺到了自己的痛处。
是啊,这些年耿耿于怀的,不就是因为弟弟的顽劣,让自己从此失去了母亲么。
可程江海何尝不是这样呢!
他痛苦着,程江海就不痛苦?
更甚者,弟弟还得背负着自己所没有的罪孽感、悔恨心,咬着牙接受来自于自己的愤怒和冷眼。
一个人如果只能小心翼翼卑微活着,那是多么悲催的一件事。
程江河心里一痛,彻底无语了,磕磕巴巴地道:“爸,您这一大通说的,我都不知道该说啥好了。”
程家安语气平和,却是微言大义:“江河,将心比心,不要一棍子打倒一个人,得给人留一个喘气的机会啊。”
程江河凄凄地应声道:“嗯,爸,我知道了,您再让我好好想想吧……”
程江河心事沉沉地从屋里走出来,却看到包晓琪凄凄婉婉地伫立在楼道口。看到了自己,局促地低下头握捏着自己的手指,不敢吭气。
程江河蹙眉盯着她看了良久,最终深深地叹了口气,心灰意冷地道:“回头给江海说一声,我来过了!”
“嗯!”包晓琪微不可闻地应了一声。
擦肩而过,走出去没几步的程江河顿了顿足,微微扭过头来,突兀地丢下一句:“另外……谢谢你照顾我爸!”
“啊!我……哦……”
包晓琪不知所措地回应着,可抬起头来,却发现程江河已经消失了身影。
包晓琪低下头,细细的品味着程江河临走前的那句话,似乎没有了先前那般的冰冷,没有了拒人千里之外的胆寒,她顿时觉得呼吸都顺畅了不少,心里暗自思量着,这也许是另一个美好的开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