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祯十七年七月,也即1644年的8月,成都
米仓独自一人骑着马在城外一望无际的田野间不紧不慢的走着。
他不认识路。
很担心不小心走错了路。
同时,他也想好好享受一下这难得的休暇时间,而不单纯为了赶路而赶路。
昨夜下过一场雨,视野清澈,连日的高温也降下了一些,夏日的成都平原充满翠绿,也充满清新。
尽管已快至正午,但由于天空还是多云,又有微微的北风,骑在马上十分令人心旷神怡。
到达成都后,尽管没有了战斗任务,但米仓却没有变轻松,反而更累了。
整修道路、清理瓦砾、修缮房屋、疏通河道、处理尸骸等等,无数的公差勤务几乎把人压得喘不过气来,部队也完全变成了苦力。
张献忠离开成都后,可能是考虑如果打赢了还可以回来,并没有像他在历史上那样离开时一把火把成都烧了。但由于成都城内和周边几乎被杀绝,成都还是被破坏的非常可怕。
面对空荡荡的成都,面对如同鬼域般的城市,面对尸横遍野,当时每一个抵达的李平军中官兵都震惊不已。
看今天没下雨,米仓决定请个假。
这些天,团里的不少军官被调走了,据说是到保障营去任职管理地方。过几天,剩下的接近半数军官还要被抽调去参加集训,军官的人手将极其紧张,他担心那时就找不到时间去看何老头了。
何老头前几日成婚,他没去上,已经很不好意思了。若再不去,就真不好了。
不过请假也不能说走就走。
刚安排好各项工作,米仓又被叫去了团部,接着又碰上几桩其它一时间走不开的事,最后出发时上午的时间眼看着已所剩无几。
好在他顺利借到了一匹马。
走在路上,当暂时不用再为干不完的活苦恼时,米仓发现目视所见开始全是风景,也全是希望。
田间地头,到处都是人影,到处都是欢笑,甚至时不时会听到有人高歌一曲。
虽然米仓骑着马带着刀,但见到他的人没有一个慌乱,也没有一个企图躲避,甚至很少有人对米仓给予更多的关注,大家大多还是继续各干各的。
就是走到身旁,大多数人还会送过来一个微笑。
米仓这时候也都会积极的回赠一个微笑,他知道这都是因为自己身上的军服。
何老头的新家不远,骑着马的米仓很快就到了。
“村长,村长,有人找你。是个连长哩!还骑着大马。”一个半大孩子一边高喊一边奔跑着将米仓引到一个大宅子门口。
看着颇有些气派的宅院,米仓愣了一下。
下马后的米仓正在迟疑是不是可以直接进去时,刚才旋风般冲进院门中的半大孩子已经快速的又跑了出来,然后一把将米仓拉了进去。
看来,这里还没什么规矩。
一进院子,米仓就看见了被几个叽叽喳喳的妇女围在院子当中穿着一身粗布衣裳的何老头。
看到来人居然是米仓,正愁眉苦脸的何老头顿时喜笑颜开。
“有客来哩!有客来哩!这是在将军府办差的米长官,专程来找我,定是有要事,你们的事容后再说。”何老头扯着嗓子不由分说就开始撵人。
几个妇女看了看不说话的米仓,又看了看米仓牵着的马,犹豫了一下,尽管十分的不情不愿,但也还是在抱怨了几句之后开始迈开腿往外走。
将军府显然对她们很有杀伤力。
“我早就到部队上了,你是知道的。这个不能瞎说!”见几个妇女出去后,米仓看了眼在旁边傻笑着没走的半大孩子埋怨道。
何老头嘿嘿笑了一声,接着一点没忌讳道:“我不这么说,她们怎么能放过我。反正你在将军府里干过,至于现在不在了,我一个老头不知道实在正常不过,不犯忌讳。”
米仓微微愣了一下,无奈的摇了摇头,索性也不再避讳的好奇问:“她们纠缠着你做什么?”
“唉!这不分了地和东西吗。都想多占点便宜,谁家多了这个,少了那个的。哪有那么正好的事,大多数东西都不可能每家都有,只能折算,而且有人先挑,就必然有人后挑,有满意的就自然有不满意的。你就是给她们一人一座金山,她们也要争一下哪个近哪个远,然后一堆不满意。这个村长不好干啊!”何老头一脸的苦闷。
“怎么!真当村长了?这么好的宅子不会也是你的吧?”米仓想起了这个最重要的问题,眼睛也狐疑的在何老头的粗布衣服上打起了转。
何老头不好意思的脸红了一下,说:“说来话长,先进屋,我们屋里说。”
接着,他拍了一下旁边还没走看热闹的半大小子说:“有文。去,先把米连长的马给栓上,然后赶紧去找你娘,让她回来烧两个好菜,再搞点酒。我要和我兄弟喝两杯。”
“嗯呐,爹。”半大小子当即回答说。
“这是?他刚才…喊你村长?”米仓有点恍然,也有点迷糊。
何老头见状笑着解释说:“俺婆娘带过来的孩子,过两年就可以顶个壮劳力了,不错吧?还有个女娃,现在大概是跟她娘在一快呢。当着外人,我不让他们喊我爹。那个词咋说来着,对,低调!低调!”
何老头的女人回来的很快。
那是一个有些微胖的女人,话不多,大概三十出头或者不到,长相普普通通,但脸很圆润,屁股也很大,。
身后跟着的小姑娘也就七八岁,十分腼腆。
见了何老头的女人,米仓立即将怀里准备好的一小包碎银子拿了出来。
这是他全部的积蓄,也是目前全部的薪水。
而何老头也一点儿没客气,直接让女人笑纳。
被动的收了钱的女人没有太多表情变化,看上去并不是一个见钱眼开的人,礼貌的表达谢意后就麻利的去准备酒菜了。
“不赖,不赖。”看着女人离开的背影,米仓衷心的说。
何老头也很得意道:“我选的女人差不了。这女人性子好,也好生养,明年我估摸就能有自己的孩子了。”
“你这村长,还有宅子?”米仓想起了刚才的疑问。
“其实都是托你的福。上边知道咱俩的情况,把我算成了老人,说是最信得过,于是我就成了村长。至于这宅子,是原来蜀王府里一个管事的,这周围的地也都是蜀王府的。俺既然是村长,这附近最好的宅子自然要分给我。”何老头嘿嘿道。
米仓恍然的点了点头,接着马上关心道:“你分了多少地?”
“俺家分了五十亩,全是上好的地。”
“五十亩?这么多?”米仓愣了一下。
何老头点头道:“没错,是五十亩。不过,分地的一定得安家,不成家不中。还又让俺当村长,更得成家的才行,我这才急着找婆娘并把事办了。”
“大家都有这么多吗?还是只有你有这么多地。”米仓不确定的问。
由于米仓一直在部队里,大家又都刚到成都也就半个月时间,有关征贼将军代管土地的具体政策也还在不断出台和调整中,部队也就自然没有传达。
部队里所知道只是这些地将会被分给保障营以及普通百姓去耕种,然后只需向征贼将军缴纳一定军粮之后就不用再向任何其他人缴纳任何费用了。
其实有点像军田的意思,征贼将军李平也说是军田。
何老头刚想继续解释,他那个白捡的儿子又大喊着跑了进来。
原来又来了一个指名找村长的。
而且这个人,米仓赫然发现他居然认识,竟是章旷。
章旷对何老头来说当然是大人物,既然正在准备酒菜,于是直接顺势请章旷一起就餐。
本来就是想跟村长谈谈来了解李平代管土地政策和目前执行实际情况的章旷也没客气。
不单是边吃边聊,甚至是边喝边聊,能让他更容易和更真实的了解到想知道的信息。
况且他正好也饿了。
在田间地头跑了几天,习惯了三餐的章旷也是第一次遇到中午能有饭吃。
当自己开火过日子,老百姓们可舍不得吃三餐。
何老头要不是招待米仓,自然也是舍不得的。
而能与章旷一起吃饭,米仓谈不上荣幸,但也不反感,而且他知道章旷能带给他更多的信息。
李平到达成都后,给他保障营中的百姓们也包括目前所剩无几的成都本地百姓分地是头等大事,也是当前做的最紧迫的事。
已经七月了,李平必须要抢农时。
至于土地的来源,则完全不是问题,甚至根本就算不上问题。
不仅仅是成都和整个周边的人都已经被张献忠几乎杀光,而且前文也已经说过,蜀王朱至澍的王府庄田占到当时都江堰灌溉土地面积(约300万亩)的70%,大概有200多万亩。
了解到蜀王占着这么多良田,无论是李平还是章旷当时都倒吸一口凉气。
宋宝来更是干脆脱口而出:“大明难怪要亡!”
把章旷气得当时几乎七窍生烟,但又不知如何反驳。
不过即使是没有蜀王和大明上下如此胡搞,土地尤其是成都的土地对李平来说也不是事。
因为张献忠几乎把人杀光了。
也就是说整个成都的土地现在基本上都成了李平代管的土地,李平可以在整个成都想怎么干就怎么干,就像在一块白布上作画。
虽然米仓、何老头和章旷的地位差距很大,但好在章旷不是一个喜欢高高在上的人,相反还非常亲民和能放低身段,因而等酒菜一上,话匣子也很快彻底打开。
当然,章旷带的随从被安排在了别的地方对付一口。
这个村子是在原蜀王一个田庄的基础上建立的,管辖土地约上万亩,其中仅耕地就有五千多亩。由于这周边的各个村都是新建立的,村与村之间的边界也还没有划分完成,因而还没有非常准确的数据,只能估略。
目前村子里有村民一百四十七人,三十五户,其中二十七户是重组家庭,包括十二户如何老头这样新组建的家庭。每户都分配了至少约50亩耕地,当然根据地的好坏会有几亩差别,而家中有人在部队上的则会多分10亩,其余的耕地则暂归村里,等有新的村民补入后再分。
村民的来源非常广泛,有襄阳的,有武昌的,有长沙的,也有河南陕西的,大部分是原来保障营里的,还有一小部分则是原大西军,当然也有几个当初逃到深山中躲避的四川本地人。
村子除了何老头这个村长管事外,还有一个武装长,是一个从队伍上退下来的伤残老兵,主要负责村子的治安和组织民兵队。还有一个帐目,专门负责村子里的公共财产和账目管理。
也就是说,目前村子里管事的一共有三个人。
并且这三个人都是由总理府发薪水的,等于是由李平直接任命的头目。
虽然分了地,并且还分了这么多,大伙都很高兴,对征贼将军更是感恩戴德。
但由于目前村民大部分都是妇幼老弱,加上生活品和生产工具十分匮乏,仅有的几头牲口又是村里公有的,因而大家兴奋归兴奋,可头疼事也很多,加上又都想抢农活,导致斤斤计较和争抢的现象比较严重。
就比如之前那几个妇女,就是对昨日发下来的一批旧衣裳分配有意见,找他想要重分。
可能是已经走了几天,章旷对何老头所说的并没有像米仓那样有太多惊讶,相反他对米仓和何老头的个人经历尤其是米仓在李自成襄阳兵政府的所见所闻以及后来到李平情报部门工作的情况表现出了更多的兴趣,也询问了很多。
同时他也不吝啬的告之了米仓很多他知道的信息,而且说的有点多。
比如,除了指明何老头村子里的原大西军也包括所有目前被安置的大西军其实都是李如靖的部下之外,章旷还特别谈到了整个李平搞军田包括军产的行政组织体系。
李平实际上正在对所有代管土地搞重新的行政划分,不但建立了很多新的村,还建立起了古代的乡一级组织,并且将所有这些全部归由保障营的总理府管辖。
管理方式也是任命制,由上到下可直接到底的管理模式,这与大明目前的皇权只到县而不下乡的管理方式完全不同。
这个着实让米仓暗暗心惊了好半天。
不说章旷已经直白的谈到了涉及政权的问题,而且米仓也非常清楚李平这根本就是把地吃进去就没打算再吐出来的姿态。
刚才何老头说这个村子是在蜀王的土地上建立的,他其实就已经十分迷惑,只是在章旷面前不敢多问。
现在看章旷不动声色的说,他也不动声色的听。好像根本没想到,也不明白。
当然章旷也没有再往深说,更没有想要看两人态度的意思,好像就是想随口谈谈。
酒其实很少,饭菜也很普通,但三个人吃的还是很欢乐。
吃过了饭,米仓计划再留一会儿与何老头多叙叙旧,章旷则决定告辞,他要去别的地方再看看。
在章旷走出村子的时候,正看到一群男男女女们有说有笑被那个大概是武装长的残疾老兵组织着平整着村口的道路。
何老头说了很多烦恼,但村子却很平静,一切都井井有条,也一切都在高效运转着。
其实这几天,章旷没有在一处看到混乱以及争斗。
章旷突然间就想到了一个词。
纪律!
他想到了这些村民不仅仅是这次分地分房的最大受益者,同时他们的主体也就是保障营里的百姓,虽然大多其实就是百姓,但其实也相当于从过军了,又跟着跟李平一路走过漫长的旅程,早已磨练和造就了超强的纪律性。
对
纪律!
章旷已经习惯了使用这些新词汇,也越来越认同这些新词汇。
当然,章旷也更加明白,现在这些所谓军田上的百姓或者说几乎整个成都的百姓都已经成为了李平最坚定的支持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