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辞白帝彩云间,千里江陵一日还。”
这是后世大多数中国人耳熟能详的李白诗作《早发白帝城》中的一句。
唐朝时期的白帝城位于现在重庆市区以东800多里外的奉节县,而江陵就是湖北荆州。《水经注》里写,这段距离有1200里,现代测大约为400公里左右。
这里要说明一点,《水经注》是南北朝时期写的,那时的一里合目前约300到400多米。用了一个区间是因为当时中国长期四分五裂且朝代更迭频繁导致各地计量差别很大和很混乱,以至没有一个相对统一和可以确认的值。
当然唐代的一里约合454.2米。
不过也不能以现代的测量值为准,因为江道在一千多年里是有改变的。
既然是千里江陵一日还,也就是说从奉节乘船顺江而下一天就可以到达江陵,也就是荆州。
而凶险难行的长江三峡西侧起点也正是奉节,最东端则恰巧是在宜昌,也就是柳如是目前所处的夷陵州。
顺江而下一天可达,但逆江就是两回事了。
从夷陵州起航不久,柳如是就被两岸越发的雄伟和壮丽深深震撼,同时也意识到了入川的艰难。
江中不但到处是险滩,还经常遇到非常险恶以及落差很大的急流。
船只也因此在很多地段靠自身根本无法行进,而必须要靠拉纤才行。
这也让柳如是再次认识到他们换船的必要性。
目前,她周边所有的船只大多是一种又细又长叫泷船的船。这种船多在十七八米到二十五六米之间,单桅九仓平底。据说特别适合在狭窄和水位悬差险峻的江河上行驶。
而其它不是泷船的船也全都是细长型,但更小,只能叫小舟,既载不了几个人,也装不了多少货。
但即使全是这种特殊型船只,并且有人拉纤,柳如是所坐的泷船又还是最大最坚固的一型,董江鹏的爷爷和船上的其它船工在进入西陵峡时还是表现得万分紧张和小心。
正当大多数人还在不以为意和好奇的观看着两岸怎么也看不够的险峻美景时,事故也在下午所有人最懈怠和困乏时突然而至。
柳如是前边不远处一条正贴近岸边被拉纤而行的泷船突然被激流冲向江心,岸上拉船的纤夫被绳索拉着撞向岩石。一个纤夫明显当场就不行了,还有两个则在痛苦的哀嚎。
事故发生的非常突然,也引起了很大骚动。
从船上,柳如是可以清楚的看到沿江栈道上的人都停滞了下来探头探脑,江中所有的船也都急忙靠岸暂时停了下来。
当然岸上也有一些人迅速跑去抢救伤者,而她周围的船也在努力去帮助那艘遇险的船只。
由于长江上的很多泷船都被之前的张献忠带走了,导致李平所能收集到的泷船数量严重不足,这也成了他没有急着追张献忠而在荆州多停留一些时间的好说辞之一。
虽然利用这段时间,李平扩大了搜索面,也紧急拆解了很多其它类船只取材赶工新制了一些泷船。
但即使这样,还是远远不能满足需求。
甚至连纤夫都找不足。
因而从夷陵州再出发时,紧张的船只绝大部分都被用来运载物品了而不再载人,并且一些纤夫的工作也由士兵们去承担了。
同时由于糟糕和陡峭的沿江栈道根本无法通行马车,不能用船运的东西就基本只能是人背马驮。之前还在坐船的老人、妇人包括孩子们身上现在也不得不多多少少都背上了一些负重。
当柳如是船上的一个本地船工有感而发的痛心历数起仅仅近期发生在川江水道上众多的一桩桩惨痛事故时,听者无不动容,也终于明白了这些老船工们紧张的原因。
长江三峡天险,绝不是一句空话。
事实上,1898年,英国旅行家伊莎贝拉.博德游历三峡时统计过,仅一月份在今湖北宜昌与重庆万州之间的上水航道,就有41条帆船遇险。
而后来的一个统计表明,从清宣统三年(1911年)至民国8年间,川江失事的木船达1513艘,平均每年就有180艘船只在川江沉湮。
不过柳如是没有想到,她居然就是在这时见到了李平的第一面。
正在她站在靠岸边的船上一边继续动容的听着老船工絮絮叨叨一边向四周张望时,一个高大的年轻人在几名挎刀军汉的开道下步行扒开停滞拥挤的人群从距她不远的栈道上经过向前。
这个时候柳如是还没意识到这个只穿着朴素布衣的年轻人就是李平。
很短的时间内,被簇拥着开道向前的就已经有好几拨人了。这个年轻人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而且他还没有骑马。
但恰好这时,董江鹏不经意的回过头来,然后不自觉的小声喊了一声总兵。
柳如是一下愣了神。
然后她的目光就紧紧锁向李平,并注视着李平直奔距她不远处正在被抢救的纤夫那里。
由于李平到达出事地点后,停滞甚至围观的人群很快就消散了,人流包括船流也开始在周边群起的吆喝和哨子声中继续有序向前。
柳如是也得以把李平看的清清楚楚。
高高的个子,但也不是很高,相貌只能算是中等!下巴上像这里的很多男性军汉们一样让人难以理解的没有留胡须,只有嘴唇上留有休整整齐和不多的胡子。
皮肤看起来很黑,略有些粗糙,但也很有光泽。
打眼一看就知道这是一个经常暴露在阳光下的健壮年轻男子。
虽然光滑的脸庞看起来真的很年轻,说话的样子也一点都不咄咄逼人,但眉宇间的自信和威严也是不容置疑的。站在他周边的人明显都在努力和认真聆听他说出的每一句话。
一个总兵居然亲自去查看最下等的纤夫并且那几个明显还不是士兵而是真正的土著纤夫伤情,这令柳如是大感意外。
而更令人意外的是。
周围路过的人群无论士兵还是百姓却似乎对李平的出现并不意外,也没有特别的畏惧,他们大多见怪不怪的自然而仪态正常的从一旁经过。
柳如是也这才想起,李平刚才从她身边的岸上挤过时,前方开道的士兵并没有恐吓人群,阻碍的人群也并没有像很多下层百姓士兵看到高官贵人时惶恐避让,他们当时大多只是正常的让开道路,无外乎多了些小心而已。
这时,柳如是的船开始动了,在纤夫的拉动下继续向前。
柳如是的眼睛也继续盯在李平身上,包括经过他时。
但李平却在这时不经意的转过头看向她这边,然后颇感意外的定定看向她,两人双目一接,柳如是本能的急忙扭头避开。
也正是扭头,柳如是才发现李香君和董小宛刚才也在傻傻的看李平,她们此时也在慌乱的避开李平的目光。
而同船的董江鹏和几个士兵则正向李平举起右手行着他们古怪的军礼。
柳如是咬了下嘴唇,又转头去看。
然后看到李平还在盯着她们,眼神也有些闪烁。
柳如是一惊,不过倔强使她这回没再闪躲,而是继续保持着姿态并直视着李平。
但李平这时却突然歪嘴露出一个笑容,然后还对她挥了下手。
柳如是一愣,完全不知如何反应,整个人都僵了。
而更令她没有想到的是,紧接着的第二天,她又见到了李平,而且还是以一种更不可思议的方式。
李平居然跑去当纤夫了,并且拉的就是昨天出事的那条船,就在她前面不远。
而且还拉了很久很久。
只要是需要拉纤的地方就一直在拉,一直未见停歇。
昨天柳如是对有不少纤夫是士兵在干并没有太过为意,毕竟奴役士兵们当苦力是军队中的一种常态,尤其据说李平军中的不少士兵还本就是纤夫。
但李平亲自上阵就不一样了,并且还不是简单的只做几下样子。
柳如是可以清楚的听到周围官兵百姓们不断涌起的欢呼雷动,看到他们的情绪不断高涨,甚至爆燃。
整个江中和岸上的行军速度也在这种情况下都得到了明显提高。
而且在李平的带动下,很多士兵包括她船上的军头齐钢和因换了小了不少的泷船而仅剩的几个男性士兵以及少年董江鹏也都纷纷有样学样的跑去替换纤夫们拉纤。
苦力、军汉、百姓在此时早已没有了那么清晰的界限,似乎所有的人都已经成为了一体,就像一个充满友爱的互助大家庭。
当然,李平表现出的体力状态也令人吃惊,让柳如是很有些怀疑李平可能是在出工不出力。
中午休息吃饭的时候,早早吃好简单的便饭后无所事事的柳如是站在船旁的岸边对着一群正沿岸上栈道边穿插行进边说说唱唱鼓舞大家的男女兵们发起了呆。
这些男的大多帅气、女的大多漂亮的男女兵尤其是那些女兵是又一道意外和亮丽的风景。
从何秀儿口中,柳如是知道了这些几天来总是能在道路上见到的说说唱唱给大家鼓劲的这些男女兵们是文宣队的,是李平亲自下令组建的。
他们平时会在各个营区巡回表演一些歌舞和话本,给士兵和随军的百姓们带去欢乐和享受,让艰苦单调的生活不再乏味,同时还增添了大量见识,明白了很多道理。
而行军时,这些文宣队的男女兵则会三五成群分散而开,用一些非常小的小节目甚至就是简单的几句朗朗上口的歌谣来给大家鼓劲。
比如那群正被柳如是盯着的男女兵正在唱的:“苦不苦,累不累,想想四川百姓等我救。快快走,加把劲,追上恶贼张献忠,杀贼救民功德高,功德高。”
简单的话语既道出了大家正在进军四川的重大意义,也说明了进军的紧迫性,使人不敢懈怠。
但更重要的是,能被这种词鼓动的人也一定要心有善念和志存高远才行。
几天了,柳如是没有听到过一句抢粮抢钱抢女人这类低俗激发匪性的鼓动。
所有的鼓动都是正面的,都是讲究大义的。
这让柳如是不禁思绪良多,也发起了呆,她感觉自己的脑袋正越来越乱。
“总兵来了!”突然一声轻喊惊醒了正沉浸在一团乱绪中的柳如是。
她顺着大家的目光去看,然后就见李平在几个人的陪同下正向自己这边走来,并且很快就走到了她面前。
“你是沈如吧!我是李平。”
简单的言语,温和的语气,甚至嘴角上还挂着一丝表示友好的笑容。同时,不自然用手去抹额头上微汗的动作也暴露出说话的人有些紧张。
但也是这个抹额头的动作,让柳如是在迷茫中注意到李平简朴的衣服上多处以及仍有一大片明显仍处于微湿状态的汗迹。
上午拉纤的时候,这家伙是真卖力了啊!而且还卖了大力。
当然,额头上的那些微汗就说不清是长时间拉纤后引发的继发余汗,还是紧张所致了。
李平不但真的去做了苦力活,还居然见自己会紧张,从小在妓院里长大并给人当过侍婢的柳如是确信自己不会看错。
这让她大感意外。
不过倔强还是让她在回过神来后当即反驳道:“我不叫沈如,我叫柳如是。”
李平明显愣了一下,空气也在这瞬间掉到了冰点。
所有人都在紧张的看向李平,几声怒喝也从柳如是身后传来。
但奇怪的是,李平并没有脸色大变,也没有暴怒,而是相反看起来有些尴尬。
不过在沉默了一下后,他还是板起了些脸说:“我知道。但很抱歉,你现在只能是沈如。”
伴随“哼”的一声,柳如是怒目瞪向李平。
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突然这么大胆。
这时,李香君和董小宛惴惴不安的站到了柳如是身旁,她们是被叫过来的。
她们都紧张的看向柳如是,李香君还轻轻的拉了拉柳如是的衣角。
柳如是其实也有些后悔,她觉得自己好像不该去挑衅握着她们生杀大权的李平,只是她现在不知该如何往回收了。
但李平却出人意料的在三女聚齐后再次脸色舒缓的说:“我很抱歉。我不能出卖自己的朋友,也不能把他们置于危险之中,我做不到那么高尚。你们恐怕很长时间都只能跟着我了,所以真的很抱歉!”
李平没有生气,还居然向她们道歉?
三个女人半天都没反应过来。
“你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你这是在因小失大,是在助虐为纣,是在置天下大义和朝廷法度于不顾,是在跟国之君子们作对,这是要万劫不复的……”柳如是猛然间燃起了希望大声道。
但她的话还没说完,就被无奈摇起头的李平所打断。
“不用说了,你说的这些我都知道。看来你们现在还没有完全认清自己的处境。我善待你们,只是我很抱歉,我也想说一声抱歉。但仅此而已。
至于是是非非,对对与错错,我们的看法并不一致,并且可能比你们想像的差别还要大,比如我就非常不喜欢你们口中所谓的东林君子,所以你们千万不要存什么幻想。
如果你们能安安分分,我会继续善待你们。但反之,我同样也不会客气。你现在还不接受自己是沈如,那就只能被严管一段时间,直到接受为止。”李平很认真也很坚定的说。
而且说完,他就头也不回的走了,好像失去了继续接触的兴趣。
柳如是目瞪口呆的看着齐钢和何秀儿像受惊了一般冲出去紧跟在李平身后,然后只能一脸愕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