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祯十六年十月初十的傍晚,武昌城内。
左良玉带着几名心腹爱将正在府中宴请巡按御史兼他的监军黄澍,他的儿子左梦庚也在一旁坐陪。
这是左良玉第一次宴请黄澍。
虽然相识还不到十日,但对说话喜欢引经据典和慷慨激昂的黄澍,左良玉很喜欢也很尊敬。
当然为了对黄澍投桃报李,王允成从来不被允许出现在黄澍的视线内。
酒过三巡,大家的话匣子开始渐渐打开,也不再那么谨慎和都是客套话。
“袁侍郎有胆有识,又是知兵的人,末将实在想不通朝廷为何非要换人?难不成就因为他朝中无人!”满脸通红像是已不胜酒力的马进忠看了一眼左良玉后突然发起了对朝廷的牢骚。
“就是,袁侍郎性子是急些,也常常得理不饶人,但人家只是直肠子,坏心思一点没有,跟俺们这帮武人像得很,也对脾气,可比有些使心思的强了百倍,这朝廷真是瞎了眼。”马士秀也摇头晃脑的紧跟而上,言语更加直白。
面对两员爱将的含沙射影和对朝廷的明显不恭,左良玉既没有制止,也没有帮着打掩饰,而是轻轻抚须紧盯起黄澍。
但黄澍这回没有装聋作哑,而是直视着左良玉的眼睛大声说:“袁侍郎,铁骨铮铮好生令人敬佩。更加难能可贵的是对朝廷能坚信不疑且从无微词,让他去屯田,听说这才几天光景就跑遍了武昌周边的田间地头。”
“嗯?”
左梦庚率先发出了一个意外的音符,黄澍话中的绵里藏针和反讽他还是能听出来的。
正迟疑着是不是要拍桌子时,却被一旁的马进忠一把抓住了手。
左梦庚只好忍了下来并看向父亲,然后发现左良玉抚须的手依然有条不紊,只是眼神有些凌冽也有着躲闪。
酒桌上一时变得安静无比。
“袁侍郎真的很不错,我很敬重。”左良玉在沉默了一会儿后终于迎着黄澍的目光沉声做了一个不是回答的回答。
黄澍轻轻点了点头,然后却继续意有所指的高声道:“我等皆是深受皇恩之人,不赤胆忠心哪能为报,袁侍郎这方面做的很好,是我等的楷模。”
“黄巡按说的不错,良玉受教了。”左良玉的表情开始变得微妙,抚须的手也开始发僵。
整个酒桌上的气氛也随之变得更加尴尬。
但黄澍却好像不知气氛不对似的话锋一转感慨起来说:“平贼将军也很值得我敬重,不到湖广我也险些受了传言左右。”
“哦?”左良玉的眼睛亮了一下。
黄澍深深的看了一眼左良玉,接着突然起身一拜道:“湖广局面崩坏至此,我也是到了才知此中的不易。文武和官兵们跑的跑、降的降,唯将军一人独木而撑。没有您,袁侍郎又哪里能做出什么?我又能做什么?现在的一切其实都是在有赖平贼将军您啊!”
“那是当然,没有我家将军,估计贼人早就打到南直隶去了。”新晋总兵张应元一见这场面立即猛点着头嚷嚷起来。
“是啊!”
“是啊!”
其他几名将领见状也纷纷应声附和。
不过左梦庚却有点迷惑的挠起了脑袋,他没太搞明白黄澍这是几个意思。
这个黄澍总是不苟言笑,跟他们好像又近又不近,他委实有些不知如何应对。
但左梦庚发现托住黄澍的左良玉突然露出了笑容,接着还拿起一直满着的酒杯说:“来,我们二人喝一杯。”
说完,左良玉首先一饮而尽。
左良玉由于身体不佳已极少饮酒是大家都知道的事,绝不是装的,因而干这杯前他只是浅浅的沾过几滴酒。
黄澍这时哈哈笑了出来,立即也痛快的举起杯并一饮而尽。
黄澍知道自己又赌对了。
黄澍早就知道左良玉不喜欢毫无原则和只会阿谀奉承的人,也知道左良玉对敢言和一身正的袁继咸是真的敬重,左良玉就是这样一个奇怪的人。
左良玉把酒一喝,其他人也纷纷有样学样,酒桌上的气氛立即重新热烈起来,让大家尴尬和为难的话也不再有人提起,只剩下风花雪月和互相吹捧。
正在酒宴气氛越发炙热时,突然一个左良玉的亲兵从外面急匆匆的跑了进来,然后一脸为难的看着已面色潮红的左良玉。
“说就是了!什么事?”左良玉微微皱起了眉。
他的亲兵都是知道规矩的,这时闯进来,一定是有什么非常紧要的大事要报。
“将军,总兵李平遣人前来通报,其部于昨日奇袭攻克岳州,现全军开始向岳州移动,说是要去进剿献贼。”
“什么?”
“这怎么可能?”
……
酒桌上的大半人都噌的一下站了起来,并发出一片杂乱的疑惑和酒杯碗碟的破碎声。
“军中无戏言,你别是听错了?”黄澍也一脸的不可置信。
“小的不可能听错。那来人言之凿凿,说是他们总兵派了一千精锐秘密潜到岳州城下然后突然发起袭击,贼人不防,城中也无大军,岳州因而被他们得了手。”
“他们现在全军正向岳州移动?大晚上的?”左良玉沉着脸问,反应也很快。
他并没有纠结岳州是怎么被攻下来的。
“嗯,确定无误。小人开始也不信,因而特意登城先看了一下,发现江对面的汉阳确实出现了成片成片的火把向南移动,长江中也出现了大船队在逆江而上,应该是在移军,不是做假。”
“看来是真的无疑,这个李平,好生了得,这是再建奇功啊!”马进忠突然发出了一声感慨。
但在发现其他人都表情怪怪的看着他后,马进忠尴尬的干笑了两声后不服道:“我说的也是实话,敢让一千人于贼人地盘上秘行三四百里并保证不被发现可不仅仅是有胆魄就可以的,然后还偷的是大城!”
“可你这不是在长他人志气么?而且这李平不老老实实的对付闯贼,怎么说换贼打就换贼打,这不是把打贼当儿戏吗?好生奇怪!”一脸黑线的张应元弱弱道。
马进忠愣了一下,然后却又马上好像恍然道:“应该是李总兵也收到了吕总督的军令。”
“吕大器!”左良玉当即面无表情的念叨了一下这个名字。
房间内瞬间再次变得安静,大家都在面面相觑。
“虽有功,但不提前通报友军而大军突移,难倒是要将汉阳汉川等地拱手让于贼吗?这是完全不顾大局的恶行!”黄澍突然勃然大怒的打破了安静。
“巡按所言极是,这李平想干什么?”左梦庚也无名的发起火来。
“早闻这李平恃功自傲,行为乖张,今日一看果然不假。”黄澍继续爆发着气愤,但也没忘了瞟一眼左良玉。
“就是,就是。”左梦庚不名所以的继续跟着一唱一和。
左良玉收到了黄澍的眼神,他先是点了下头,紧接着却眉头紧锁的沉声说:“巡按息怒,现在不是追究李总兵孟浪的时候。当务之急是要准备填补他的军队南移后留下的空缺,不能让闯贼白白捡了便宜。
同时既然岳州已克,我们也不能任由李总兵孤军深入而置之不理,而应以大局为重,协力奋进才是。尤其是要立即攻取嘉鱼和蒲圻两县,以防李总兵被献贼南北夹击。”
黄澍有些惊讶的转了转眼珠子,然后猛点头说:“平贼将军所言甚是。您的胸襟与气魄真令我刮目相看,这是大明的福分啊!我一定会将此中曲折如实奏报皇上。至于一切军务调动但凭平贼将军做主就是,我悉听尊便。”
就在左良玉紧急招集众将并开始下达军令的时候,刚刚听闻消息的袁继咸急匆匆的登上了武昌城头。
但在沉默的望了一会儿后,袁继咸的表情开始平静,然后他无奈的摇了摇头。
……
十月十二日,长沙城内。
当张献忠表情古怪的听完一名亲卫的禀报后,几乎不能相信的看了一眼一同前来的孙可望问:“孙可旺(孙可望原名),这是真的?”
被直呼名字的孙可望惴惴不安的点了点头,说:“确定无误。”
张献忠腾地一下就从椅子上站了起来,然后脸红脖子粗的一边来回踱步一边语调不断抬高的嚷嚷起来:“欺人太甚,欺人太甚…”
偌大的原长沙藩王吉王府的宫殿内瞬间变得鸦雀无声,还没退下去的一大群浓妆艳抹的妃女们被吓得全都跪到了地上瑟瑟发抖。
当张献忠终于停止转圈后,用通红的眼睛瞪着孙可望咬牙切齿的说:“这李平小儿一而再再而三的挑衅孤,现在甚至仅凭区区万人就敢明目张胆的前来示威,还真当孤怕了他不成!孤一定要给他好看。”
孙可望被张献忠的红眼睛直接吓了一个激灵,熟悉张献忠的他知道这是真急眼了!
虽然十月初九,李平令他们意外的突然以奇兵攻下了岳州,但当时的张献忠除了大骂了几声外并没有表现出过于愤怒。
李平善袭他们早有领教,而岳州疏于防范且兵力不多他们也心里十分清楚。
岳州城东临长江、南临浩瀚的洞庭湖并只东北方一条窄小的陆路通道那种特殊地形使得岳州的防卫对水军的需求极高。
说明白了就是既十分有利于死守,但如果没有水军优势的话也很容易被人堵死在城里。
而农民军恰恰没有水军优势。
因而对于岳州,深知自己部队大多皆新附的张献忠既没有派遣良将也没有留驻重兵去守卫,何况岳州的北面还有嘉鱼和蒲圻两县当前哨。
历史上,奉命南下的左良玉部曾短暂的占领岳州就是在水上战斗中获胜后直接让守卫的张献忠部立即放弃了城池。
而再失,也是水军被张献忠部击败导致的弃守。
再加上此时的张献忠留在嘉鱼和蒲圻地区的力量也都很薄弱,主要以守城和守要点为主,而靠近岳州的临湘县又在山里面离江较远,因而李平奇袭攻占岳州对张献忠来说既意外也不意外。
但令人没想到的是,攻占岳州的李平却又立马全军尽出直奔长沙而来,并且一目了然的不玩偷袭了。
这个操作就让人迷惑不解了,甚至是有些胆大妄为了。
要知道,李平和左良玉之间的问题他们多多少少是知道一些的,而且这个时候嘉鱼和蒲圻两县也还在他们手里呢!
“父王息怒,长沙有我军十万,固若金汤,那李平小儿定然讨不到便宜的。”孙可望小声的劝道。
尽管孙可望对李平进逼长沙也感到十分不可思议,但他毕竟吃过李平的大亏,对李平是有心理阴影的,尤其是考虑到李平从来没和他们的大股军力正面打过。
因而孙可望觉得事情不可能这么简单,觉得这里面一定是还有他们不知道的什么阴谋,他也因此不自觉的倾向于谨慎。
但张献忠却匪夷所思的猛的瞪向孙可望大喝:“你他娘的说什么?”
“我,我,儿臣…”
“没出息的玩意。”张献忠用一句大骂打断了孙可望,然后在孙可望的满脸通红中阴着脸说:
“立即召集军队,孤要去迎战那李平小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