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祯十六年三月中旬,蕲州。
原下江防道副使许文岐吃过早饭后继续一如既往的独自在麒麟山山腰上一块固定的区域内溜达散步。
他溜达了很久。
负责看守他的张献忠部士兵早已习惯,没有人打扰他,甚至也早就不再费力的跟着,而只是留有几个人在更高的地方远远看着。
麒麟山位于蕲州城内东北角,张献忠的士兵并不担心许文岐会跑掉。
由于张献忠有令要对许文岐有礼遇,因而从俘虏的角度上讲许文岐过的还算不错,看管不是很严,可以每天出来放放风,并且能够保障一日三餐,尽管饭菜的质量很差。
另外不太好的就是住的比较差。
许文岐和举人奚鼎铉等数十人被关押一起,住在麒麟山脚下原本一个养马的院子里,离被焚毁不久的荆王府很近,同时也距原来的儒学和州衙很近。
聚集威权显贵之地于城东北是蕲州城的特点之一。
而张献忠在发兵进攻蕲水县前,将蕲州城内的荆王府、郡王府和镇国将军府等全部烧毁。
虽然站在麒麟山上只要举目就首先映入的是近在眼前的荆王府残垣断壁,但许文岐今天的心情却很不错。
昨天,他与一名看押他的小头目交谈了一会儿,那是一个刚刚从贼不久的普通小贩,身上穿的还是自己原来朴素的家衣。
这个小头目像其他很多看押的农民军士兵一样对官声极佳的许文岐非常尊重并保持着足够的礼貌。
许文岐尝试劝说这个小头目幡然悔悟。
这个小头目既没有对他怒目斥责,也没有惊恐害怕,甚至也没有去告发他,而是面露羞愧并犹豫摇摆。
这让许文岐看到了希望。
也正是从这个小头目口中,许文岐第一次准确知道了经常在南方出现的炮响是来自于江面上巡弋的官军炮船。
这些炮船经常十余条为一组不定时的排成一条线在蕲州城南的江面上掠过,并威慑性的进行发炮。
不过他们从不会过于靠近江北,也从没有将一发炮弹打上岸。
对这些官军大胆的举动,许文岐十分吃惊。
他从未听说过江对面有什么值得一提的文官武将,也从未听说那里还残存有正规并敢战的朝廷军队。
但不管如何,这是好消息。
同时也让他一直在筹谋的计划有了更多的希望。
张献忠的精锐目前不在蕲州,这是机会。
正在许文岐暗自盘算时,有人的说话声打断了他的思绪,两个他从未见过的大胡子士兵大摇大摆的从山下方向有说有笑的走了上来。
许文岐归张献忠后营的一部看管,这些天他早已对所有看押他的敌兵建立起了一个基本印象。
张献忠的军事力量结构和名称与其他农民军显著不同,按照关系的远近分为中老营、前营、中营和后营,其核心是中老营,而中老营里的“内营”居住的就是核心力量的家眷。
前营、中营、后营则环护中老营如鼎足。
其各营内的战斗力量编组也通常以哨、队为名,与官军的相似性更多一些。
后营因排在最后,兵最新,装备与保障也都最差。
当注意到许文岐时,那两个陌生并且同样也只在原本的百姓服上罩着杂色无袖号衣的大胡子士兵愣了一下,然后立即拔出了刀。
他们确实与看押许文岐的农民军士兵不属于同一营。
“你是何人?为何在此?看衣着莫不是逃出来的狗官。快快报上名来,否则砍了你的狗头。”一个大胡子厉声喝问。
做为俘虏的许文岐尽管没穿官服,但却也穿着一身合体的上等棉制袍服,并且器宇轩昂、面色红润,一看就是富贵之人。
这与农民军士兵们一个个皮肤粗糙、脸颊干瘪、即使穿上抢来的上好衣物也大多不合身且撑不起气场是显著不同的。
“我乃许文岐,已经每日在这里有些日子了,倒是你们陌生的很。有什么疑问还是去问你们的同伴吧,他们就在上面。”许文岐皱着眉头很大声音的说。
他希望声音能够引起明显失职的看押士兵的注意,这是一个新的发现。
“许文岐?这名字好耳熟!”
一个大胡子士兵喃喃道,同时目光顺着许文岐的眼神向高处望去。
很快,高处的树林中终于慢半拍的转出几个人来,他们一边跑一边喊:“别误会,都是自己人。”
等这几个赶到的看押士兵一番匆忙的解释之后,两个陌生的大胡子士兵这才收起了刀。
但这时,看押许文岐的士兵中也终于有一个人反应了过来,他问:“你们俩个是哪营的?为何会来这里?这麒麟山可有令说是不让人随便上的。”
两个大胡子士兵互相迷茫的看了看,然后一人开口道:“这山不让人上,我们可不知道,也没听说过,这一路上来也没人拦啊!
我们两个是后营裴大树哨官的手下,原来都是乡间杀猪的,才加入义军不久。
早听说这城东北是王府和州衙等聚集之处,可我们却一直驻守在南城,始终没机会来这等富贵之地一饱眼福。今日好不容易得了空儿,特来长长见识。由于不认得路,就寻思先找个高处好生略观一下,所以就上来了。”
“裴大树哨官?没听过,你们听说过吗?”那个开口询问的士兵挠着脑袋看向自己的同伴,但并没有因为不认识而开始戒备。
“裴这姓不多见,我好像是听过,但不确定。咱们这里数万人,营头们至少几百个,哪个可能都识得。”一个看押的士兵有些不耐烦的嘟囔道。
他显然觉得怀疑和过份警觉是可笑和没有必要的。
“就是,我们也都是新入伙的,之前不也都是井里的蛙。怎么你还想为这点事去告两位兄弟的状不成。”大约是看押小头目的人开了口。
两个正迷惑的大胡子士兵闻言立即全都露出一副愤怒的表情。
最先询问的看押士兵在怒视之下慌忙道:“没有,没有,我没这意思,两位兄弟别误会。”接着,这士兵一幅笑脸的跟两个大胡子士兵也做起自我介绍来。
气氛很快开始变得欢快,原本互不相识的农民军士兵们纷纷交换起这些天各自大开眼界的见闻,并不断发出阵阵哄笑。
一旁的许文岐见状十分轻蔑,但心中却又暗自有些欢喜。
从这两个陌生的大胡子士兵能轻易上山并接近自己看,农民军目前在城中的部队大多十分不堪,对他的看管也正变得越来越松懈。
回到山下,许文岐找到不能出去放风而独自坐在院墙下看着天空发呆的举人奚鼎铉,将自己昨天和今天的经历小声告诉了他。
见奚鼎铉满脸的疑惑和紧张,许文岐接着说:“这贼营多是乌合之众,兵卒也大都是被俘良民,若对他们晓以大义,很多人应该愿与我们同心协力,如此夺回蕲州不是没有可能。”
奚鼎铉在恍然中立即收起了紧张的表情,同时慷慨道:“参政如此说,想是已然有了主意,学生愿做马前卒,万死不辞。”
“好!”许文岐忍不住满意的低喊出一声。
意识到自己的动静有些大了,许文岐立即向四周观察了一下。
然后,他才又继续小声说:“我们先去发动一些胆大可用的被俘之人,然后大家利用一切机会暗中劝说那些本为良善百姓的贼兵,尤其是贼兵头目。可择四月的一天行动,到时所有人都以柳圈为号……”
就在这一天的晚上,养了一脸大胡子的赵冬冬在伍家坝的一间房子内跟李平和参谋处的几名长官汇报了很长时间这几天的侦察情况。
混入蕲州,新任侦察连长的赵冬冬必须亲自做出表率。
“我看可以试一试。”周文在赵冬冬汇报完成后的一片沉默中最先表了态。
但李平没有接话,其他人也没有跟着发表自己的意见。
所有的人都很慎重。
虽然张献忠本人和他的精锐目前不在蕲州,蕲州城内的敌兵也大部分都是新近强征的普通百姓,但他们毕竟有数万人,而不是像黄陂县那样只有不到一千人。
而且由于李平在长江上采取的炮舰恐吓行动,守蕲州的农民军对城门的看管很严。
这让李平打算入城去劫人的计划风险性极高并成功性很低。
没错,李平打算去劫人,去劫许文岐。
不论清兵退出关后朝廷会不会收拾左良玉,左良玉对李平来说都已经指望不上了,李平必须为自己寻找新的出路。
解救许文岐就是他想到的一个选择,也是一个非常大胆的计划。
当然,李平并不是要认许文岐为老大,而是他需要有人为自己在上层发声。
已升为督粮参政而日后不能继续控兵并且目前是俘虏的许文岐无疑是当前最合适的一个人选,许文岐的声名也使他很大概率不会隐瞒和压制李平的军功。
周文对李平的这一想法非常的支持。
不过,这事非常的不好办。
虽然从侦察上看,他们已经确定了许文岐关押的位置并见到了许文岐本人,并且城内大部分是新兵的敌人也很麻痹和很菜,但怎么安全顺利的出城仍是一个难以解决的问题。
一旦惊动了敌人,敌兵只要把城门关上,他们就没辙了。
而想把人劫走又不惊动敌人的可能性又低的可怜,在这种事情上玩赌博输的概率实在太大,而且输掉的还都是最精锐的将士性命。
这让任何人都不得不慎重。
更麻烦的是,无论成功与否都有可能引起张献忠这个报复心极强的人冒险渡江进攻富池。
那样他们就麻烦了。
因为李平目前部署在江上的那支炮船队根本就是纸老虎。
到目前为止,李平还一门新炮都没造出来。
那些威慑性的发炮全是用老炮减装药进行撑场面的,再搞一石二鸟。
反正一次打个十来炮,农民军也不知道是哪门炮打的,甚至可能都搞不清每次都会变换前后顺序、船只以及数量的官军船队就只有那么十来条炮船。
农民军很有可能只会以为官军的炮船很多,然后每条船上都有炮,一次会选几门打两炮吓唬吓唬他们。
但其实每次掠过江面的船队中往往只有二三条是炮船,炮手们既是在进行威慑性射击,也是在进行实弹训练。反正这些炮手们总是要训练的,那还不如别浪费,直接用在这里。
没人知道张献忠离开蕲州去进攻蕲水是不是跟被吓唬住了有关,反正兴国州的官绅和百姓大多信了。
这就足够了。
但更大的问题也出现了,这些频繁的威慑性射击导致可用的火炮越来越少,并有数门发生了炸膛。
继续吓唬人应该还可以继续勉为其难,但阻挡张献忠过江就完全不够用了。
所以李平不仅要考虑他这个大胆计划成功性低的问题,也要在选择刺不刺激张献忠的问题十分的慎重。
李平在头疼,远在下游的赵进和史明也在头痛。
已经集结了近五千人的二人联军在距离黄梅县数十里外正在紧张的备战。
与李平独自决策不同,他们二人的进攻走的是上报并被批准这条路,保密性在混乱的时局面前非常差,并且很有可能已经被敌所知。
恐怕只能打强攻了。
而二人的兵力对强攻来说又明显不足。
现在等着看他们笑话的人很多,议论也很多。
但命已请,令已下,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而且对赵进和史明来说,最重要的也不是面子和会不会被笑话的问题。
说明:
对张献忠部的军事编组目前为止还没有非常准确详实的史料,故本章所述其部组织结构没有进一步展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