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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五十八章 哪里不对劲

    从临时医疗所出来后,李平的心情很不好。

    他意识到其部队在整编之后过于顺当的发展和相对顺利的战斗经历掩盖了太多训练和人事上的问题。

    他当初对很多问题的考虑还是有太多的不足。

    诸如,他的指挥机关更像是他的传声筒而不是一级指挥机构,其部队还严重缺少攻击坚固防御设施的相关训练,卫生队等相关勤务部门也不具备应对大量伤员的能力等等。

    最最关键的,很多关键性岗位上也没有被放上合适的人。

    一场艰苦的战斗让一切都开始爆发。

    李平的心很乱,也很烦躁。

    突然,他想去看看这伙土匪都是些什么样的人,他想知道这伙土匪为什么抵抗的如此顽强。

    悍勇的军队并不少见,但一帮子山匪却大部分不怕死就不常见了,甚至非常的罕见。

    李平需要好好了解一下这伙敌人,他想知道为什么。

    但才一靠近临时关押和审讯俘虏的另一个大院,李平却先被离门口不远处的一片混乱吸住了目光。

    大约十几个衣着简陋的男人正围着跪在地上的二三十名服饰尚可的妇女进行着辱骂甚至殴打,而一旁守院子的士兵居然没有干涉,还好像都在看热闹。

    在李平的诧异中,政治部破格新召的干事杨明从那片混乱中冒出来并一路小跑着迎了上来。

    在明显的愕然之后,那群衣着简陋的男人们也纷纷不再关注跪在地上的妇女而都跟在杨明身后跌跌撞撞的向李平这边凑了过来。

    这群衣着简陋的男人一看没少吃苦。

    可那些跪着的妇女又是些什么人?如果是土匪们的家眷,不应该都被关押着么!

    敬了一个不伦不类的军礼之后,杨明有些结巴的向李平汇报说这些人都是被土匪们掳掠来的良民,刚刚完成甄别。

    “怎么这么快就甄别完了这么多人?这又…”李平准备连珠炮的疑问才刚开个头,却又不得不先停下来。

    一个粗布葛衣的老头不知避讳的抢到了杨明身前,然后一边向李平作着长揖一边颤抖的说:“李将军,老朽这厢有礼了,你是我的大恩人啊!请受老朽一拜。”

    李平只好也拱手回礼并答道:“老先生客气了!”

    “恩公,请受小生一拜。”

    “李将军,也请受我一拜。”

    后凑过来的那些状态很不好的男人们也开始纷纷向李平杂乱的行礼,有几个还扑通的跪下了。

    李平无奈,只得继续不停的拱手还礼。

    “今日得见王师天降,悲喜交加,没想今生还能有活路…呜呜呜…将军,老朽惨啊…呜呜呜…将军你是我的大恩人啊!”

    这时,粗布葛衣的老头放声大哭起来。

    “老先生,杀贼乃是吾辈本份。是我来的晚了,让老先生受苦了!”

    虽然李平的心早已有些硬了,但面对受苦的百姓他仍然报有极大的同情,该说的安慰话并不会吝啬。

    不过,他的眼神中却也流露出了一丝异色。

    端了好几窝土匪了,被解救的百姓这是第一次这么快就向他们表示感激,也是第一次这么快就把他们当成了自己人,更是第一次对李平没有多少畏惧之心。

    以前,那些被解救的百姓往往还要继续麻木上一些时间,往往还要对他们这些官军继续小心的观察上一些时间,往往还要经过官兵们一些时间的宣传和善意对待,才会放松并对他们产生信任。

    可这次,这群百姓调整的也太快了吧!

    而且,他们的说话用词也好像有点雅!并且大部分人都只是对他作揖而不是下跪,有点怪怪的。

    差别实在是有点大。

    粗布葛衣的老头并没有发觉满脸是血的李平那开始狐疑的眼神,大概只是感受到了尊重与客气。

    他突然又一点儿不见外的抓住了李平的手哭着说:“请将军为我等作主,我们太惨了…可怜我的儿啊!”

    老头的举动让李平十分意外,他的身体僵了一下。

    一旁的杨明也被吓了一跳,本就一直在留心观察大老板的他更是捕捉到了李平那明显的不自然。

    只略迟疑了一下,杨明就大声插话说:“霍员外,我家游击一向善恶分明,既救得你们,自然也会为你们做主,贼人们必将受到严惩!你痛失爱子的大仇也一定可以得报。”

    “霍员外?”

    李平的心中闪起一个问号。

    瞟了眼一旁紧张的杨明,李平拉着老头的手继续客气道:“老人家放心,我是饶不了这些贼人的。”

    李平能理解这些人的痛苦,每个被掳到贼窝中的家庭都必然有一番难以诉说的血泪史,尤其这老头还是一个富户。

    但老头并没有放开李平的手,而是继续哭诉道:“将军,非是老朽倚老卖老。实在是这些贼人俱是十恶不赦之辈,不点他们天灯、不剥他们的皮,那都是轻饶了他们。请将军一定为老朽报仇!”

    “对,绝不能手软。”

    “点他们天灯,浸他们猪笼。”

    “剥他们的皮,抽他们的骨。”

    各种恶毒的声音一瞬间开始纷乱的响起,老头身后的那些男子全都激动起来。

    这些年龄更异的男子并没有不知数的围到李平身边,而是全止步于粗布葛衣老头的身后,似乎有以这老头为首的意思。

    “我不会轻饶了他们的,我的兵士也不能白死。”李平也顺着大家的情绪咬牙切齿道,但并没有进一步表明态度。

    “我等想要亲去千刀万剐贼人以解心头之恨,请将军恩准。”一个青年从人群中高声大喊。

    “是啊!”

    “对!”

    “把贼人交给我们。”

    李平的客气与同仇敌忾似乎给了这些人更多的底气与勇气,他们纷纷七嘴八舌的大声嚷嚷起来。

    “得仁兄,贼人们定得不到好的下场,你就放心吧。大家也不要吵了!我家将军血战一场,到现在甲未及卸、脸未及洗,还有诸多军务需要处理,不便与诸位盘桓太久,更多的话还是与我杨某人说便是。”

    杨明几乎是扯着嗓子喊起来。

    刚才那引头的青年愣了一下,等看了一眼李平面无表情的脸后终于反应过来,急忙大声道:“玉昆兄说的是,我等孟浪了!先让将军去忙军务要紧。”

    “是啊!是啊!李将军还要先忙于军务…”

    衣着简陋的男人们有些恋恋不舍的让开道路,眼神中也流露出了更多的恭敬。他们应该是意识到了李平不仅仅只是个官军的游击,更是个杀神。

    李平有些意外的飞了一眼杨明。

    这小子的确有点眼力见,嘴巴反应也迅速,不愧是秀才出身。

    而且这小子应该是深知李平对那些过度血腥的刑罚没兴趣,也不可能答应什么,解围解的迅速而坚决。

    不过,这小子怎么和这帮百姓称兄道弟了起来?

    “他们为什么要辱骂殴打那些妇人,有什么深仇大恨吗?你为什么不阻止。”李平在走离了人群后向还跟着的杨明发问。

    他并没有忘记刚才怪诞的一幕,尤其是他注意到那些妇人这半天还是一直低着头安静的跪在地上。

    李平有些不悦,更有些不解。

    “这些妇人…这些妇人都是他们的家眷,有妻妾,有儿妇,也有亲女,被认为…被认为失了名节,我…我不好干涉!”杨明在李平不善的语气中磕巴起来。

    “他们自己的家眷?失了名节?”李平的眉毛皱了起来。

    “这些妇人们都是给这里的贼人做奴仆,将军你知道的,怎么可能还有清白!就如那霍员外的儿子被烤了,儿妇却成了一帮泥腿子们的下人,实则为鸨儿。”杨明有些不自然的弱弱道。

    “他们以为妇人们愿意的吗!”李平当即反讥了一句。

    杨明明显的愣住了。

    半天之后,他才在李平的紧盯下讪讪道:“据说这些妇人有些…有些总是极尽奉承以讨贼人们的欢心,宛若亲郎一般。其余的也多没羞没臊,对贼人们的任何要求都逆来顺受,没有丝毫烈女风范。各家的男人们颜面尽失,实在咽不下这口气。”

    “各家的男人?他们的家境都不错吗!”李平的脸色更加不善。

    杨明立即恍然自己漏掉了一些关键性信息,于是急迫的说:“他们多出自乡绅大户,家风家学也多很严谨。家中出过举人的也不稀奇,那霍员外家中更是出过我朝五品大员。小的这才比较小心,也不敢轻慢。”

    “哦?”

    这回换作李平大大的愣住了,确实很意外。

    他也一下就明白了为什么这些人会被神速的完成甄别。

    如此的家境几乎是土匪们天然的敌人。

    但沉默了片刻之后,李平却只是抿着嘴说了一句:“我知道了,你去吧!”

    然后,他就头也不回的朝着关俘虏的大院门口走去。

    大院中的挤着的俘虏有约二三百人,妇女、儿童和老弱占大部分,壮年男子很少。但即使这样,所有的俘虏还是几乎全部被成串的捆绑在一起。

    不过,壮年男俘稀少并不是因为男匪们全都勇敢的选择了战死,而只不过是杀红了眼的士兵们大多只能勉强对妇女老弱们手下留情。

    所以不出意外,被看管的士兵们唤作将军的李平收获了无数愤怒的目光,俘虏们更是产生了一些颇为剧烈的骚动。

    这伙土匪确实不简单。

    半个时辰过后,坐在一间屋子里的李平用双手抹了一把脸后,揉着脑袋顺口骂了一句:“这是开的什么玩笑!”

    地下跪着的一个灰头土脸的瘦弱男子当即一哆嗦,然后不停的用满是鲜血的额头砸向地面哭喊道:“将军,罪民绝无半点虚言,绝无半点虚言呀!若有一句假话,愿受千刀万剐…”

    李平有些愣愣的看着地上吓破了胆子的俘虏,半天才恍然是自己刚才的话让这个胆小之辈起了歧义。

    他苦笑着挥了挥手,立即有两个士兵将这还在哭喊的俘虏架了出去。

    这已经是李平亲自问话的第七个俘虏了,他没有再叫下一个。这个连偷看自家嫂子洗澡都招出来的俘虏已经给了他足够的信息。

    房间内也终于恢复了安静。

    始终陪在一旁的石磊看着若有所思的李平,犹豫了一下后,用尽可能平淡的语气说:“他们死不足惜。只这几个俘虏就有数人招认那些被他们所杀的富户和大户有些其实并无大恶,甚至有的还颇有善名。只此善恶不分,再大的委屈,也不能免其死罪。”

    李平看了眼面无波澜的石磊,没有说话,然后却点上了一根刚刚被送过来香烟,继续陷入沉思。

    这伙土匪与他们之前打的土匪很不一样。

    这是一群大多出身于普通平民和奴仆的土匪,他们基本都是因不堪忍受官府和地主们的盘剥欺凌才聚众于此,甚至每个人来这里前都有一段不堪回首的悲惨往事。

    他们外出抢掠也更多的是只对大户和富户下手。

    可能是出于强烈的报复和扭曲心理,他们喜欢把掳掠到上等人或者原来的主家变成自己的奴仆而极尽羞辱,刚才院子外边那些人就是这种情况。

    这也是这伙土匪男女老少齐上阵并大多拼死相搏的原因,他们很清楚被官军破了寨恐怕将只有死。

    他们不缺少勇气,差的只是组织和纪律。

    但李平惆怅的并不是他攻灭了这么一伙贫苦人的武装,他在震惊于底层人民的水深火热并不只存在于战区和灾区,在震惊于所看到的阶级之间严重的对立与仇恨,在震惊于这不分群体的暴虐文化。

    善与恶、好与坏之间似乎根本没有界线。

    李平不知道这种现象只是一地的现象还是整个大明社会中的普遍现象,他害怕知道答案。

    更棘手的是,他不知道该如何去处理这些俘虏。

    这些俘虏几乎每一个都有着受害者和加害者双重身份,然后他们大部分还是妇孺和老弱。

    但这些妇孺和老弱参与的罪行却又与那些已死去的骨干土匪并没有什么太多不同,几乎没有人手上是干净的,几乎没有人是被胁迫作恶的。

    然后李平还干掉了他们的父亲、儿子、丈夫,甚至姐妹,杀亲的仇恨几乎难以消弭。

    可把他们无差别的全都处理掉,又非常不符合李平的价值观。

    石磊无法猜测李平的所思所想,虽然他清楚李平并不缺少狠辣,但做为审讯了更多俘虏的他,觉得还是有必要向李平提供更多的信息。

    “他们没有干过劫富济贫的事。据目前审讯所知,他们并没有主动接济过其他穷苦人。甚至,他们还杀过不少不肯与他们合作的平民百姓。

    就是那些暂时留住命被掳掠来作奴仆的,往往在羞辱腻了之后还是难逃一死。我听说,这两年他们掳上山来戏弄羞辱的怎么也有个几百人吧!可将军也看到了,我们救出的却只有那几十个了。”

    李平明白石磊的意思,但石磊却不明白也理解不了他的忧虑。

    他只能对石磊淡淡说:“我知道了。去忙你的吧!我想一个人抽会儿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