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十七这日,原本说好了要讨论‘僧道普查’的具体细节。
结果王守业打着哈欠赶到衙门,屁股都还没坐热呢,就受到了行动暂缓的通知。
而且不止是‘僧道普查’要暂缓,连‘探丁入庙’的事儿,也要一并延后。
据说是因为,白常启看了张四维呈上去的规划后,觉着前期投入过大,且一下子把摊子铺开,凭山海监眼下的草台班子,恐怕未必能掌控的了。
说白了,还是不敢担责任,一味的求稳。
不过这样也好,王守业昨儿在陆家折腾到后半夜,虚耗了不少精力,今儿要是开会讨论,他还真未必能打起精神来。
简单四处巡视了一下,他就独自回到值房里,翻看昨天没来得及过目的邸报——吕泰又被麻贵借去帮忙了。
到底是官办报纸。
朝野上下都在痛骂徐阁老的当口,这头版头条却在一本正经的讨论:今冬蔬菜丰收,惠及千家万户。
反季节蔬菜古已有之,只是普通百姓别说吃了,连种都种不起。
一是成本太高,二是存活率太低。
今年建造温室大棚的成本,并没有下降多少,但存活率却是大大提升,再加上果蔬长的也饱满,以至于产量足足提升了十倍不止。
产量上去了,价格自然也就跟着跳水了。
所以中产之家若是咬咬牙,也能买几根黄瓜什么的,回家打打牙祭。
似王家这般就更不用说了,入冬后,绿叶菜基本就没断过。
再往下翻,大多数也都是些歌功颂德的,还基本都是农业方面。
这一期是农务专刊?
这些关于种地的官样文章,实在让人提不起兴趣。
王守业一目十行的扫了几篇,就觉着倦意上涌,正犹豫是干脆趴在桌上眯一会儿,还是翻看各地呈上来的奇闻异事提提神,却忽然看到了个熟悉的名字:
张太岳。
王守业登时来了精神,忙从头到尾细瞧了一遍,这篇名为的文章。
单看题目,张居正似乎也是在歌功颂德。
不过内容却完全不是这么回事。
他只是在开头,略略点了一下今年的秋冬两季的丰收,并以此推出论明年的收成也不会低,甚至更高之后,就忽的话锋一转,开始剖析丰收背后蕴含的隐忧。
其实这之前,就已经有人讨论过,北方连续丰收所引发的问题。
不过那些争议主要都集中在了漕运上。
譬如取消南粮北运之后,数以十万级的漕工该何去何从?
虽说如今运河上南来北往的十分繁华,漕粮也只占了其中一小部分,但那些漕工们基本都在温饱线上徘徊,若骤然少了漕粮这一部分收入,怕是立刻就要遭受灭顶之灾。
可要是不取消南粮北运的话,朝廷财政又不足以年年平抑粮价,届时一面高价购买南方的稻米,一面坐视北方粮价大跌,肯定又会像今秋一样,惹得北方官民群情激奋。
但张居正这篇文章,却没有拿南北粮争说事,而是聚焦粮食丰产之后,给北方民众带来的隐忧与冲突。
首先是北方的手工业者——也就是匠户们,怠工、隐冒、逃亡的数量,自今秋以来呈现大幅度的上升趋势。
因为即便是收成最差的佃农,今年的可支配收入也远远超过了一般的匠户。
何况工农之间,还存在着地位上的差距。
以至于许多匠户,宁愿托庇在地主门下充当农奴,也不肯留在原籍,承受过重的无偿劳役。
如果明年依旧是北地大熟的话,这种情况很可能会越演越烈。
而这一现象,又无疑会导致手工业市场的动荡。
为了避免这一状况持续恶化,朝廷或许应该对现存的匠户制度,作出必要的革新。
其次,则是地主与佃户之间的矛盾冲突。
根据朝廷收集到的讯息,一些地方的士绅已经联合起来,准备大幅提高佃租的比例。
这不仅仅是为了,更多的压榨佃农的剩余价值,也是为了避免佃农们快速获得积蓄,从而摆脱佃户的桎梏,成为自耕农。
而这种行为肯定会激化双方的矛盾,地方官府最好提早准备预案,以便及时作出疏导、应对。
最后,连续丰收后造成的粮价低迷,极有可能打击到农民的积极性。
再加上现如今的粮食作物,莫名其妙有了高产、抗倒伏、抗虫害、易生长等特性。
即便疏于管理,收获也不会减产太多。
而勤勤恳恳的农民,又因为粮价的问题,并没有增加太多的收入。
长此以往,很可能出现粗重薄收的状况,进而催生出大量的闲汉、懒汉,增加给地方上的不安定因素。
届时朝廷又该如何处理?
是否也该提早做出预案?
…………
看到这里,王守业是彻底无语了。
谁能想到粮食大丰收,竟然还能衍生出这么多问题来?
旁的不说,那匠户的问题,王守业还是有些发言权的——平常和老汉闲扯的时候,没少听他抱怨这些。
在现存的匠户制度下,匠人们每年都要承担许多无偿的劳役征调,有时甚至还要拿自己的积蓄,去填补贪官污吏们搞出来的亏空。
除了极少数匠人——譬如王老汉这样技艺高超,远近闻名的行首——大多数的匠户基本都处在朝不保夕的境地。
因此自从大明朝建立之后,怠工、逃籍的问题就日渐严重。
以至于到了明末,大明官军所使用的器械,反不如出身草莽的女真人精良,这可说是大明亡国的重要原因之一。
而现如今天地骤变,连一无所有的佃户,都能轻轻松松填饱全家的肚子。
对比参照之下,无疑会诱使更多的匠户消极怠工,甚或铤而走险。
而这样一来,无疑导致明末的状况提前出现……
如此推断,这突如其来的粮食大丰收,对于大明还真未必都是益处。
当然,肯定好过闹饥荒就是了。
啧~
要治理一个庞大的国家,果然是麻烦的紧!
好在这也用不着自己去头疼,自己只要能把山海监的事儿安排妥了,就算是功德无量了。
放下邸报,王守业伸了个大大的懒腰,然后就准备沏些茶水,冲去那一脑袋的忧国忧民。
这时忽然有个小吏挑帘子进来,说是监正大人有请。
“大人唤我何事?”
王守业随口问了一句,就听那书吏恭声道:“好像是朝廷刚刚下旨,让各省布政使将地方上的奇闻异事,呈报给咱们山海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