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周钧再无问题,龙茂元深呼吸一口气,沉声道:“那么,焉耆王后人的下落……?”
周钧从怀中取出早已备好的周家族谱和关引文书,递给了龙茂元。
后者小心翼翼的接了过去,仔细看了一遍,朝周钧问道:“敢问贵客尊姓大名?”
周钧:“周钧,周衡才,族长可称某周二郎。”
龙茂元在族谱中找到了周钧的名字,心中一惊,犹豫片刻后问道:“焉耆王后人随周姓大族去了大唐?”
周钧:“那周姓大族本是焉耆王的远支,叛乱发生之时,便带着焉耆太子逃出了王国,又辗转去了大唐。焉耆太子及其后人,在大唐生活了数百年,起初还存了心思回归故土,后来逐渐适应了中原的生活,最后连姓氏也变更为了周姓。”
龙茂元面上惊色更甚,挣扎一番,说道:“族谱和关引虽然未错,但此类文书,皆是后撰,难辨真假。”
周钧知道对方会有这一说,解开领口,从脖子上取下了一件挂坠,正是焉耆王室的信物——应龙锥。
龙茂元见到应龙锥的一瞬间,双眼睁圆,喉头滚动,双膝不由自主的软了下来。
周钧见状,连忙扶起了龙茂元,又问道:“你识得此物?”
龙茂元激动的说不出话来,只是一个劲的点头。
他站稳身形,转身一个箭步入了里面,从一个层层上锁的箱子中,取出了一件事物,拿给了周钧看。
周钧看清那事物,不禁一愣,只见龙茂元手中也有一件应龙锥,与自己手中的几乎无差。
龙茂元:“应龙锥本是一体,当年太子出逃之时,为了日后相认,故而将其拆成了两半。”
周钧闻言,从龙茂元手中拿过另一半应龙锥,与自己手中的一半,对准后又结合,居然组成了一把奇形怪状的完整锥体。
周钧看着手中的奇怪物件,心中生疑。
龙茂元看见这把严丝合缝的王室信物,对眼前之人的身份再也不疑,连忙跪倒在地,口中又称道拜见太子。
周钧摆摆手,令龙茂元先起身,接着又说道:“王室后裔,你知便是,往后莫要再提。”
龙茂元听闻,猜测其中曲折,口中只得称是。
周钧看着手中这把奇形怪状的应龙锥,问道:“这是武器?还是装饰品?”
龙茂元恭敬答道:“应龙锥乃是一把钥匙。”
周钧:“钥匙?”
说完,周钧又看向应龙锥的前端,果然如同钥匙一般,有着许多不规则的凹凸。
周钧又问道:“既然是钥匙,那么是开启何处的门锁?”
龙茂元:“敢教周二郎知晓,此乃焉耆王室的密辛,老夫实在不知。”
周钧挠挠头。
龙茂元在一旁瞧着周钧,小心的问道:“周二郎既然来了龙部,为何不愿与族人相认?”
周钧看着龙茂元,先是讲明自己的官身和职事,接着又说道:“某身为河西互市监,有意为龙部挣得营生,使得族人衣食无忧……然而,倘若焉耆后人身份泄露,再与龙部产生瓜葛,必引得朝廷猜忌,到头来却是两边都落不得好。”
龙茂元听到这里,也是懂了,但还是为难的说道:“但是,焉耆后人回归龙部,老夫总要给其它族长一个说法。”
周钧指了指应龙锥,说道:“把这个拿给其它族长看,就说已经找到了焉耆王的后人,只是对方的身份当下不便告知。从今往后,我与龙部的联络事宜,皆由你出面来转圜。”
龙茂元点点头,应了一声。
周钧将应龙锥拆开,将其中一半还给龙茂元,说道:“行了,今日之事,你知我知,莫要声张。再过数日,我便要回凉州,到时我会让人来龙部与你联系。”
说完,周钧掀开帷帘,走了出去。
龙茂元跟在周钧的身后,脸上依然存着几分震惊之色。
孙阿应见周钧平安走出,松了一口气;拓跋怀素瞧见龙茂元心不在焉的模样,低头思索。
日落之后,用完了晚饭,周钧走出龙部的营帐,见孙阿应和一众唐卒,聚在篝火旁,便走了过去。
孙阿应正在烘着素饼,瞧见周钧走来,连忙将食物交到其他人的手中,又唱了个喏。
周钧见原本席地而坐的唐卒,纷纷起身相迎,先是摆了摆手,接着说道:“都坐下,都坐下。”
孙阿应见状,招呼众人坐下。
周钧来到篝火边,看着身边的军士,一边回忆一边说道:“你是第一旌的队副,曲朔信,灵州人;你是第一旌第三行的傔旗,左僧伽,丰州人……”
两大队唐卒,周钧凭着自己的记忆力,挨个说了过去,丝毫未错。
众人闻得,神色激动,又面露钦佩。
说完众人的名字,周钧喝了口水,看着唐卒手中的素饼和油糤,问道:“军中粮饷,可有足额发放?”孙阿应迟疑片刻,答道:“如今比过去要好些。”
周钧皱眉:“粮饷仍有拖欠?”
孙阿应:“我听说河西诸州去年入冬的时候,雨雪见少,导致今年春粮歉收,屯田产量大减,所以粮饷也发放的少了一些。好在王都护推行了商税之法,所以有增有减,军饷倒也放了大半,空缺不多。”
周钧思考片刻,对唐卒们说道:“你们粮饷的亏空部分,由我来出。”
孙阿应闻言,连忙劝阻道:“周二郎,我等皆是都护所派,怎好让你用身家私产来填补空饷?”
周钧不在意的说道:“你们和我都是过了命的交情,些许粮饷,补了便是补了,只要你们不对外声张,便也是了。”.
孙阿应还想再劝,但见身边的兄弟们,每个人的脸上都挂着希冀,临到嘴边的谦辞,又实在说不出口。
周钧:“行了,粮饷一事,便这般定了。今日正好得了空,我倒想听听,你们还缺些什么?”
孙阿应和唐卒们面面相觑。
过了好一会儿,有人吞吞吐吐,想说什么,却又羞赧于道来。
周钧:“军中健儿,言行何故作女儿态?有事便说!”
有一唐卒,鼓起勇气,终于说道:“周二郎,某想寻个婆娘。”
周钧一愣,心中突然想起,李光弼对他曾提过,边军将士娶妻成家乃是大难。有不少老卒,白首人古,都是孑然一身。
周钧朝那唐卒问道:“你想寻个什么样的婆娘?”
那唐卒直言道:“只要是个能生娃的,某就知足了。”
周钧听了哭笑不得。
这要求提的,可真是实诚。
再向篝火旁看了一圈,周钧发现,大部分唐卒都面露赞同,想必都存着一般的心思。
周钧忍不住问道:“边军士卒,想要娶妻,当真如此困难?”
孙阿应和其他人面有戚戚,又一起点头。
周钧沉思片刻,说道:“这事儿,容某想想。”
离开了那些唐卒,周钧走上龙部营地旁的沙丘,坐在丘顶的细沙上,抬头看向头顶的星空。
身后走来一人,又坐在了他的身边。
眼角的余光瞧见了一抹素白,周钧已经知晓了来者的身份。
拓跋怀素对周钧问道:“周二郎在看什么?”
周钧念道:“暮云收尽溢清寒,银汉无声转玉盘。此生此夜不长好,明月明年何处看。”
拓跋怀素:“我虽不大懂汉人的诗,但听着顺耳,二郎却是好文采。”
周钧笑着说道:“这首诗不是我写的,不过触景生情罢了。”
拓跋怀素幽幽说道:“触景生情……只是不知明年明月,二郎又在何处看呢?”
周钧转过头,看向身旁的拓跋怀素,后者面具下的眼睛,泛着一丝探究的光芒。
周钧:“莫要打哑谜,想问什么,只管问了便是。”
拓跋怀素回头看了一眼龙部族民的帐篷,又对周钧问道:“二郎是上天降下的,自当超脱世外,为何又要理会这凡尘中的渺小呢?”
周钧朝拓跋怀素问道:“在祆教信徒的眼中,神灵是否都是一群不理会俗世,将世间万物视为草芥的家伙?”
拓跋怀素听了皱眉,说道:“不仅是祆教,道佛诸法,皆以众生为刍狗,无论是真仙,还是高僧,为了寻得大道、求得正果,不都是将自身置于优先,视凡人为无物?”
周钧:“所以,那些只顾着自己的神灵,对于凡人而言,有何用处?为何又要立祠朝拜他们?”
拓跋怀素的眼中,流露出疑惑和不解,犹豫说道:“因为他们是神,他们高高在上,信徒朝拜神灵,本就是天经地义……嗯……”
周钧:“信徒献出自己的财富、时间、尊严甚至是生命,去崇拜一个自私自大并且漠视凡人的神灵,这种行为在你看来,有必要吗?”
拓跋怀素托着下巴,陷入沉思。
周钧:“信徒们倘若真的去崇拜一位神祗,那么首先必须确认这位神祗,是心存善念的,是有意愿帮助众生的。否则的话,将全部希望寄托在一个自私而又善变的存在之上,对于信徒而言,岂不是一件祸事?”biqμgètν.
拓跋怀素沉默不语。
周钧说完,站起身下了沙丘。
至于拓跋怀素,她一动未动,在丘顶上整整想了半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