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石坎上站起身来,周钧对画月说道:“大唐于礼教一道,已经算是宽度了,倘若要换做是其它时候……”
见周钧没有说下去,画月回过头,见前者已经进了屋里去。
将盥盆收拾好,画月看向厢房,却是不知想起了什么,脸上显出淡淡的微笑。
走进书房,周钧来到案台前,先是从书柜上拿下一册唐牒杂录,坐了下来,翻看了几页,脑中却是想着另外一件事。
再过几日,作为书令史,自己就要去刑部都官司上任了。
书令史主要经手的是文书和档案,而都官司主要负责的是俘虏和奴隶,也不知道会给自己分配些什么样的工作。
但不管分了什么工作,这流外二品的书令史乃是胥吏,想要入流,还得经过八考,一年一考。
就算一切顺利,八考全部是上评,那也要八年之后,才能成为流内官。
即便做了流内官,说不定也是个旁职的外放,甚至更惨一些,是个没有任何实职的补官。
当然,最差的情况就是八考未过,这辈子就做个与案台为伴的书令史。
周钧不经意间想起了一句话,老吏抱案死,不由得打了个寒颤。
想要言达圣听,可没有那么多时间可以去耗,得需想个法子另辟蹊径。
还在想着,书房门口突然传来了画月的声音:“我要去灞河那里一趟,你也一起去吗?”
周钧转头看去,朝画月问道:“去灞河做什么?”
画月:“你不知道?樊家的油坊建好了,大家都打算过去看呢。”
周钧看了眼手中的书册,想着现在也没心思,索性放下书册,走到门口,对画月说道:“走,看看去。”
二人出了别苑的大门,顺着灞川稼洲的小道,一路向东。
走了一刻钟的功夫,看见在那川流不息的灞河旁,一处大屋矗立在了那里。
走近一些,周钧才发现,那大屋比起寻常堂间还要高出三分,屋外设了双灶,灶囱中白烟袅绕,将大屋周遭笼罩成了云雾之境。
带着画月走到大屋跟前,周钧发现别苑中不少人都得了消息,不光是庞府,还有殷府,都来了人在四处观看。
周钧一边与他人互礼,一边闻着浓郁的香气来到了灶台旁,只见樊饶远一人分管两灶,正在炒着榨料。
见樊饶远抹了手,想要过来见礼,周钧连忙出言,让他继续去忙,勿要理会。
到了灶边,周钧却看见那锅中炒的是芝麻。
心中生疑,再看向周围,周钧却也明白了个中缘由。
离了灶台,入了大屋,只见偌大的屋子里,主要摆设着三样事物。
一件是直径接近四米的碾盘,一件是放着铁箍的篾台,最后一件就是整个油坊最关键的主机——榨槽。
忙着摆弄机巧的公孙大娘,看见周钧,将剩下的活计交给了儿子,走过来行礼说道:“二郎来了,且瞧瞧这油坊。”
周钧不懂这些,也只能胡乱夸了几句。
公孙大娘带着周钧画月二人,在大屋中绕了一圈。
她一边走一边介绍道:“湿料先上灶台炒干,要炒出香味,可不敢炒焦,也不能炒生。”
“炒好的干料,再上碾盘,碾成粉子。”
“粉子再上蒸笼,蒸成熟料。”
“熟料再加草圈、铁箍,做成料饼。”
“最后,将料饼填入榨槽,就可以榨油了。”
画月在一旁看的有趣,直说道:“原来大唐是这般榨油的。”
公孙大娘笑着问道:“画月故乡又是如何弄的?”
画月一边用手比划,一边说道:“我在图书馆中看过图纸,有一个很大的臼,里面放上要榨的料子,然后高空会悬挂一个很重的落锤。”
“利用滑轮和吊臂,一群人将落锤升起再落下,如此往复,就可以榨出油了。”
公孙大娘听了皱眉:“那怕是要不少人了。”
见周钧还在四处看着,公孙大娘又说道:“二郎,出油怕是还要些日子,膳房那里只能先等着了。”
周钧见公孙大娘说话的时候,眼神斜视,自然也明白她话中所指,便点头道:“此事不急,待得油坊安顿妥当,膳房等得。”
公孙大娘笑着点点头,但很快又收了笑容,面露羞赧:“二郎,还有一事。”
周钧见她面色有异,只是问道:“何事?”
公孙大娘:“先前给殷公送膳的人,乃是樊家大郎,往后可否换成二郎?”
周钧疑惑:“樊家大郎不愿意去吗?”
公孙大娘:“倒不是不愿意去,只是那夯货,有话不肯说,平白浪费了这么多时日。”
周钧更加疑惑。
画月在一旁听不下去,对周钧开口说道:“忘了我和你说过的事了?樊家大郎早已有意中人了,正是屈家的柔杏。”
周钧听罢恍然。
这倒是没想到,那高大壮实的樊家大郎,居然相中了屈家的小娘。
公孙大娘搓着手尴尬道:“那夯货平日里寡言少语,每日送膳归家,我和他阿耶都问可有相中之人,皆言未见。”
“起初,妾身还以为那夯货眼界高,后来才知另有隐情。”
周钧倒觉得此事挺好,屈樊两家倘若联姻,往后别苑中也算是有个照应。
于是,他开口问道:“既然樊家大郎相中了屈家女,可有上门提亲?”
说起这事,公孙大娘更显窘态:“那屈家签了契,是为庞府辖户,樊家还未落契,贸然上门,恐有不妥。”
听见这话,周钧倒也能理解。
公孙大娘又说道:“妾身想着,先把这油坊运作起来,待得油料出了,再向主家求契落户。”
“落了户,再去寻屈家说大郎的亲事。”
周钧听了,点头道:“此乃实至。”
公孙大娘看着周钧,不好意思的笑道:“且着二郎知晓,那送膳之人……”
周钧点头道:“换了便是。”
公孙大娘大喜,连忙向周钧行了万福:“妾身多谢二郎成全!”
出了油坊,行在去往别苑的路上,画月突然朝周钧说道:“大唐平民和奴隶之间,划出的界限,定下的规矩,可要比大食严格许多。”
周钧听了,感兴趣的问道:“大食是如何?”
画月:“先知时代,默罕默德的门徒之中,就有不少人是奴隶出身。他们中有些人开创了文化的先河;有些人成了经堂的阿訇;甚至还有人娶了公主,被王室纳入宫中。”
“穆罕默德去世之后,阿布·伯克尔担任哈里发,他根据经文教义,禁止再将阿拉伯人纳为奴隶。”
“即便是大食中的那些外族奴隶,与王族通婚者也众多。”
“就比如哈里发欧麦尔,有一次曾俘获波斯国王叶兹德吉尔德的三个女儿,将她们作为女奴带回了王宫。”
“后来由阿里主持,长女配给欧麦尔的儿子阿布杜拉为妻,二女配给阿布·伯克尔的儿子穆罕默德为次妻,三女则配给他自己的次子侯赛因为妻。”
“远的不说,倘若只说近的,大食里凯勒卜行省的长官叶齐德·本·瓦利德,是王室与女奴的儿子,他的母亲被尊称为乌姆,就连将军们见了她都要行礼。”
停顿片刻,画月继续说道:“而大唐这里则要严格的多,我听过一句话,人各有偶,色类须同,良贱既殊,何以配合。”
周钧点点头,这句话出自《唐律疏议·户婚》。
画月:“无论之前是何等尊贵的身份,拥有多么高超的本领,一旦入了大唐奴籍,就律比畜产,在婚配上只能选择同色人,而且很难有出头之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