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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堂上破案(下)

    就在这时,周钧走上前,打了个唱喏,说道:“我想提出一项新的物证。”

    张楚平奇道:“新物证?”

    周钧点头道:“新物证就是那30贯卖身钱。”

    蒋育听见这话,先是一愣,接着急忙喊道:“那30贯早就被周定海私吞,如今哪里还能寻到?!”

    周钧心道:蒋育伪造了签名和手印,除了周定海,故意逃避和第三者见面,或许他以为这场局设置的天衣无缝,但是他偏偏忘记了一样罪证。

    钱。

    唐朝这会儿的钱,和现世可不一样。

    没有电子转账,没有承兑汇票,而是实打实的铜钱。

    一贯铜钱加上绳子,差不多有4斤重,30贯那就是120斤,近乎于一个成年人的重量。

    要想转移如此沉重的一笔巨款,这中间自然就会出现各种各样的问题。

    想到这里,周钧没有理会蒋育的叫嚣,继续说道:“我父亲将那30贯卖身钱送到蒋育家中的时候,是四月初六午时二刻,而许管家上门寻那蒋育是未时一刻,这其中只有一个时辰不足的空暇。”

    张楚平一边听,一边翻看案宗,的确如周钧所述。

    周钧:“30贯钱沉重如山,一个时辰内,倘若想要搬出家门藏匿起来,无外乎两个办法。”

    “一是以车为载,二是分携而出。”

    “但是,当时是正午时分,事发之地又位于闹市,往来行人众多,况且周遭街坊都熟悉蒋育的样貌。”

    “倘若以车为载,未免风险太大;而分携而出,又恐时间不足。”

    “故而,蒋育别无他法,只能在许府寻他之前,在家中寻个隐秘之地,将钱财先藏起来,等到一切风平浪静之后,再将其偷偷取出来。”

    听完周钧的话,其他人还在思考分析,那蒋育却怒道:“一派胡言,荒谬至极!”

    周钧回过头来,笑着向蒋育挤了挤眼睛,脸上挂着一副我就知道你会急的促狭表情。

    张楚平拍了一记惊堂木,朝周钧问道:“你是想说,那30贯钱现在就藏在蒋育家中?”

    蒋育刚才莫名发怒,这一点已经让周钧确定,自己的推测并没有错。

    于是,他对张楚平说道:“小民敢肯定,那笔卖身钱现在一定就藏在蒋育家中。”

    张楚平侧过头去,看了眼身旁的县丞邵昶。

    后者摇头说道:“搜过蒋家,并无发现。”

    周钧说道:“那藏钱之地,想必是非常隐秘,但小民有一法可让蒋育说出那地点。”

    张楚平和邵昶均是一愣。

    前者朝周钧问道:“你刚刚可是说,有法子让蒋育自己说出藏钱之地?”

    看见周钧点头,张楚平顿时来了兴致,开口道:“办法为何,速速道来。”

    周钧:“小民需要几件物品,还望明府成全。”

    张楚平:“说。”

    周钧:“一张小桌,两把凳子,还有一方软布。”

    张楚平问道:“就这些?”

    周钧:“就这些。”

    张楚平手一挥:“速去准备。”

    不多时,周钧要的东西送来了。

    只见周钧将桌椅放好,又将软布折叠成垛,放在了桌上。

    张楚平和邵昶看着新奇,二人索性从堂上下来,走到了周钧身边。

    周钧先是坐定在一张凳子上,接着手指向对面的凳子,对不远处的蒋育说道:“请入座。”

    蒋育下意识的后退一步:“你意欲何为?”

    张楚平朝蒋育喝道:“有我在这里看着,你还推脱什么,过来坐下!”

    蒋育无法,只能坐到了周钧的对面。

    堂上的其他人,包括录事、衙吏和捕快都纷纷围了过来。

    周钧先是从怀中取出一份纸卷,摊了开来,上面画着一处小院建筑的布局地图。

    有人顿时就认出了,画上的小院,正是蒋育之家。

    周钧示意蒋育,让后者将左手手心朝上,放到软布上来。

    蒋育犹豫了一会儿,将手放了上去。

    周钧先是将三指并拢,搭在了蒋育桡动脉的位置,摆出了一个把脉的姿势,接着又将地图平铺在桌上。

    看见这奇怪的一幕,张楚平有些摸不着头脑,朝邵昶问道:“这是要……问诊?”

    后者也是一头雾水,不明所以。

    他们却是不知道,在中医里把脉的动作,在西医里常常被用作于计算心率。

    周钧就是想要在接下来的询问之中,时时刻刻知道蒋育的心率。

    搭上脉后,周钧先是等蒋育的心跳平复下来,这才用手指着地图上小院正门的方位,开口问道:“你是将那30贯藏在了这里吗?”

    蒋育冷哼一声:“不是。”

    周钧又问道:“真的不是吗?”

    蒋育提高音量:“不是!”

    周钧将手指下移,挪到了地图上中轴连廊的位置,开口问道:“你是将那30贯藏在了这里吗?”

    蒋育又是一声冷哼:“不是。”

    周钧:“真的不是吗?”

    蒋育:“不是!”

    就这样,周钧将蒋育的小院平面图,划分成了数十个区域,挨个询问过去。

    这种闻所未闻的侦讯方式,将周遭的一干人等雷了个里焦外嫩。

    县令张楚平迟疑的朝邵昶问道:“这算哪门子法子?”

    邵昶挠挠头:“倒有几分像是察狱之五听……观其出言,不直则烦;察其颜色,不直则赧;观其气息,不直则喘;观其聆听,不直则惑;观其眸子视,不直则吒。”

    “但是,又不全像,总觉得哪里有些不对。”

    另一边,周钧指向小院膳房,开口问道:“你是将那30贯藏在了这里吗?”

    蒋育嘴唇轻抿,回道:“不是,没有。”

    一直在把脉的周钧,顿时感觉到蒋育的心率加快起来。

    周钧又问道:“真的不是吗?”

    蒋育微微抬起下巴,说道:“不是。”

    周钧看了眼蒋育,没有停顿,继续询问。

    将整个小院的所有区域问完之后,周钧又从中间挑出了四个区域,它们分别是膳房、中堂、后门房、西南墙根。

    因为,蒋育在回答这四个区域的时候,都有不同程度的微表情和潜话语表现,也就是说,这四个区域藏匿赃款的可能性更大。

    当周钧第二次问到膳房区域的时候,蒋育的心跳又一次加快,再次抿嘴说道:“不是。”

    全部问完,周钧已经可以肯定,那30贯钱就被藏在膳房里。

    为什么呢?

    实际上,利用地图建模,再划分区域进行微表情和潜话语盘查,这个侦讯手段已经在现代被广泛应用在寻找爆炸物、抛尸点、罪证等场合。

    比如前世的146特大绑架杀人焚尸案和411鱼箱货场投毒案,都是利用这个方法侦破的,在警界这个侦讯方法,又被称之为三维地图分区微测法。

    细说下来,在这个侦讯方法中,最关键的是微表情和潜话语的识别。

    比如,在微表情中,有这样一些常识。

    嫌疑人回答问题的时候,单肩耸起代表不自信,微微抬下巴代表尴尬,抿嘴巴代表希望中断话题,双臂抱胸代表防御意识。

    而在潜话语之中,有这样几个概念。

    当嫌疑人给出否定答案的时候,又追加了一句否定语,形成双重否定,比如被人问起是否偷钱,回答了不,我绝对不可能去偷钱;又或是,在否定的时候,追加一句补充语,形成事外补充,比如就是否偷钱回答了不,我从来就不知道那里放了钱。

    这两种情况都有可能是在撒谎。

    当然,这些表现中,如果只中了一条,那还有可能是嫌疑人习惯使然;但是,如果在被询问时,中了不止一条,而且反复体现,那么嫌疑人就有极大可能在说谎。

    更何况,用心率检测作为辅助手段,这更加提升了微表情和潜话语的判断准确度。

    所以,周钧确定了,膳房就是蒋育的藏钱地点。

    当周钧宣布这一结果时,蒋育强装镇定,但微微颤抖的嘴唇,早已出卖了他内心的恐惧。

    看见蒋育的表情,张楚平点头对邵昶说道:“让人去搜查膳房,仔细的搜!”

    没等邵昶开口回答,周钧突然说道:“明府请稍等。”

    张楚平看向周钧,有些疑惑。

    只见周钧居然从怀中又取出一叠纸张,从中间抽出一张名为膳房的房屋平面图,再次铺到了桌上。

    蒋育脸色煞白,浑身颤抖。

    张楚平见状则是哈哈大笑,乐不可支的问道:“你是从哪里搞来这么些个图纸?”

    周钧答道:“明府,我拜访了蒋育的房东,花了些许钱财,拿到了那小院的设计图纸。”

    答完之后,周钧将手指移到膳房平面图上,对那蒋育说道:“让我们再来一次。”

    蒋育彻底崩溃,鼻子一抽,险些哭出声来。

    一刻钟后,张楚平终于从蒋育口中得知了事件的来龙去脉。

    蒋育嗜赌,不仅输光了积蓄和赁金,还欠了赌坊一大笔债。

    赌坊放言,要是限期不还,就闹到太医署去。

    走投无路的蒋育,恰巧那日在牙市里看到了周定海。

    后者正和他人聊天,直吹周家长子周则学业有成,前程似锦,未来定将功成名就,飞黄腾达。

    蒋育听见这话,心中就开始谋划设局,以自荐为奴做幌子,诓骗卖身钱救急。

    事情很顺利,在整个交易过程中,除了周定海,蒋育没有和其他任何人产生交集,而契书的签名和手印,他又作假撇清了干系。

    这样一来,人证物证皆指向周定海,即便外人能够看出疑点,但苦于没有证据,也无法定蒋育任何罪名。

    但是,蒋育唯独没有料到,这卖身钱最后却成了唯一的破绽。

    蒋育交代之后,邵昶也带捕快从前者家中的膳房里,找到了赃款。

    原来,蒋育将那30贯钱,埋在了灶台炉洞下的深坑之中,上面覆了泥土、石灰、石板和柴烬。

    这么隐蔽的藏处,倘若不是他自己交代,寻常搜查还真的难以发现。

    案件的最后,按照《唐律梳议》中相关律文:若和同相卖,或事主元谋,相卖为奴婢者,卖人及被卖人,罪无首从,皆流二千里。

    蒋育因为元谋相卖,是为罪首,判处流刑二千里。

    买家许府,依据唐律不知情者不坐的规定,非关买者之愆,不负任何责任。

    至于周定海,虽说是不知情,但是身为奴牙郎,却不谙牙规,不尊市令,判赎铜十斤。

    至此,略卖良人一案算是彻底划上了句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