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的时候,冰雪融化,种子发芽,牛羊牲口们就容易躁动不安,甚至,就连天空飞过的几只傻雕似乎也夹着腿,一瘸一拐的飞来飞去,寻找它们自己的快乐生活。
人也一样。
开春了,很多筹谋多日的事情都该开工了。
皇帝的旨意尚未下来,杨川却早早的开始给北军、羽林军和北方边境的戍边部队调集粮秣兵械。
元朔五年,汉帝国发生了很多大事,其中,最让人头疼的却还是那一场兵荒马乱背景下的大旱灾,造成好几个州郡的粮食大幅减产。
故而,板着指头扒拉来扒拉去,杨川最终还是为粮食问题而犯愁。
如果按照刘彻的战略意图来筹备粮草,同时在云中、定襄、朔方等北线州郡和西北方向的陇西郡同时开战,粗略计算,光是北军、羽林军两支精锐所需粮草,就是一笔天文数字。
杨川知道,接下来的这一仗意义重大,刘彻绝对不容许任何人有任何闪失……
“粮食。”
“战马。”
“对了,还有精铁……”
杨川‘抱病在身’,同时还要筹备一个月后的大婚,于是,也乐得清闲,干脆把自家的庄子当成了大农令衙门,传出一道道命令。
“长宁侯,大汉的粮食其实不缺,问题是朝廷缺钱,根本就买不起。”
这一日,眼看着杨川在一张羊皮纸上圈圈画画、念念有词,让粮食都愁的不行的杨川,司马迁终于忍不住开口说话:“而且,眼下还有一个十分棘手的难题,那便是兵源。”
杨川抬头,皱眉问道:“兵源也出现问题了?”
要知道,汉帝国的军事行动这才开始没几年,人口问题还没有暴露出来,所以,他还没有将其考虑进去。
司马迁迟疑一两个呼吸,道:“眼下还没有出现问题,但是长宁侯,不出一两年,兵源将成为另一个十分棘手的问题。”
杨川微微点头。
对于司马迁的话,他还是比较重视的,毕竟人家世代史官,无论是手头掌握的大量图书典籍还是对历史走向的判断,比一般世族子弟要强上很多。
“你的意思是说,这一仗打下来,人口便会出现锐减?”杨川问道。
“不是这一仗打下来人口会锐减,而是如今已经开始锐减,”司马迁似乎有些顾虑的左右看一眼,没有发现其他人在场,这才继续说道:“我父亲最近撰写一篇文章,就是关于大汉人口、田亩、赋税和粮食的,其中有一条值得警惕,那便是如今咱大汉的田亩不断增长,赋税在加重,每年朝廷征缴上来的钱粮却在逐年递减……”
杨川一下子就明白了。
司马迁说的甚为隐晦,多少有些闪烁其词,但实际上却直切要害——
田地在增长,税赋在加重,朝廷每年的收入却在减少。
这说明什么?
说明土地兼并在加速,隐形人口在增加,各地豪强势力正在以惊人的速度形成。
这一点,杨川自己便深有体会。
你想想啊,他一个大汉列侯,若从法理上来讲,自己名下田亩不能超过百倾,仆役不能超过二十四人,名下房产不能超过七栋,牛羊牲口等不能超过万头。
可事实上怎么样呢?
不算他与曹襄私底下的那些个生意,光是在他名下的田产便超过三百倾,部曲、杂役、仆妇等零零总总算下来,差不多都有三千多人了。
而且,这还不包括他这几年不动声色洒出去的几百名‘厨师长’,以及他秘密养在朔方郡的三千匈奴少年兵、六百长宁孤儿。
对了,还有远在北海一带的鹿鼎城,如今人口超过二十万,牛羊牲口具体数字都无法统计,光是他的‘北海之国’的夏季草场和窝冬草场,便足足有方圆两千里……
“很多农户、军户遇到大灾之年,为了活命,往往会卖儿卖女,到了最后,便只能连土地也卖掉,成为大户人家的奴仆。”
“这是造成人口锐减的根本原因之一。”
“此外……”
司马迁再一次有些迟疑,却终于还是说道:“此外,各地官吏巧立名目,横征暴敛,逼迫得不少百姓人家破人亡、流离失所,最终又成了无籍野人,这也是人口锐减的另外一个根本原因。”
杨川微微点头,旋即皱眉问道:“元朔三年,南宫公主归汉,皇帝不是大赦天下,给所有的无籍野人都给了户籍,让他们成为军户了么?
怎么,这才短短两年间,那些人便又没了户籍?”
司马迁喟然长叹,道:“长宁侯,若是皇帝的大赦天下能解决问题,那还不天天去大赦天下了?”
“其实,在司马迁看来,正是皇帝的那一道大赦天下,更加速了土地兼并的速度,同时,也让更多的无籍野人浮出水面,任凭各地官吏和豪门世族掠夺。”
“也就是说,皇帝是存了好心办了坏事。”
“你可知晓,如今天下百姓人怎么说的?他们说,皇帝之所以颁行那一道大赦天下的圣旨,便是因为内府皇田太多,缺少足够的仆役和人牲口,所以,这才假惺惺的……”
司马迁还要往下说,杨川摆摆手打断了话头。
有些话,点到为止即可,再说下去可就不好玩了。
“司马迁,你这一番话说的很及时,让本侯意识到问题的严重了,”杨川缓缓坐下,使劲搓几下脸颊,“我还以为是各级官吏贪腐造成亏空,致使朝廷的仓廪空虚,不料想,病根子还是在朝廷?”
他沉思良久,突然笑问一句:“司马迁,你还记得当初去朔方郡之前,本侯将几百万亩良田连哄带骗硬塞给狗大户的事情吗?”
司马迁一愣,道:“自然记得,只不过,当时的朔方郡一片荒芜,那些人虽然与长宁侯签了文书,却根本没人当回事,反正就是交钱完事,免得你继续纠缠罢了。”
“长宁侯,为何突然问及此事?”
杨川笑道:“那些家伙把本侯当成桑弘羊了,以为随便拿出一些钱粮,敷衍一下,给皇帝一个面子。
可他们却没想到,桑弘羊是个商人,只要有利可图,便能做出一些令人不齿的事情;问题是,本侯可是个厨子。
司马迁,你要知道,这世上什么人最为难缠?”
司马迁梗着脖子,没好气的说道:“其他人我不知道,反正你长宁侯就很是难缠。”
杨川哈哈大笑:“对,本侯是个厨子,所以,这世上的厨子就最难缠!”
“那些人以为交了钱粮,签字画押,皇帝有了钱粮打仗,本侯也算交了差事,这便完了?”
“不,没完。”
“这才是开始呢。”
杨川口中嘟囔着,另外摊开一张纸,开始在上面圈圈画画,并随口吩咐:“司马迁,土地兼并和人口锐减的事情,你暂时不要与任何人讲说,你父亲司马谈的那篇文章也莫要被人看见。”
“在能够解决问题之前,你说的越多越没用。”
“甚至,还会给你带来一场天大的麻烦。”
“你的一笔汉隶写得不错,那就给咱写一两百张帖子,然后,与张汤二人分头行动,将长安城里的狗大户们请过来吃涮羊肉。”
司马迁呆了呆,忍不住问道:“又要请客吃饭?”
杨川点头:“是啊,又要请客吃饭。”
“司马迁啊,你要记住,不管是朝堂之上还是江湖之远,这人与人之间啊,更多的不是打打杀杀,而是人情世故……”
……
长宁侯杨川又要请客吃饭,这一消息不胫而走,迅速传遍长安城。
于是,就连未央宫的刘彻都开始坐不住了。
“杨川的病好了?”
“这眼看着就要春耕春播,再过一个月,便是他的大婚之喜,他们大农令给朕筹备的粮草还差了不少呢……咋就又要请客吃饭?”
刘彻接连问了七八个问题,大长门崔九都回答不上,只好拱手道:“要不、我过去看看?”
刘彻嘟囔一句:“你怕是想去杨川家蹭饭了吧?”
崔九不吭声了。
刘彻看了一会儿用杨氏宣纸裱制的奏章,吃了几块杨氏点心,喝了几口杨氏三炮台,想要尿尿时,一眼看见的是杨氏瓷器……
皇帝的心情莫名的有些烦躁起来:“崔九,你说这个杨川到底什么情况?他到底是个聪明绝顶的人呢,还是一个自以为是的蠢货?”
崔九摇头:“不晓得。”
刘彻显然也不指望崔九的回答,而是自顾自的继续说了下去:“你说他聪明吧,却在很多地方露出了破绽,让你随便一伸手就能揪住他的不少把柄,可你说他愚蠢吧,你抓住的把柄虽然很多,却全都是小小瑕疵,最多也就抽几鞭子、踢几脚,甚至就连你们廷尉府的地牢都去不了。”
崔九面无表情的说道:“他去过三次廷尉府地牢了。”
刘彻颇为烦躁的挥挥手:“滚滚滚,赶紧滚去杨川家,替朕问一句话,再有两个月时间,朕的十五万大军有没有足够的粮草。”
于是,崔九老贼便滚了……
……
同样的,丞相公孙弘也是一脸烦躁,阴沉着脸,瞅着丞相府的那些属官不吭声。
俗话说,酒无好酒,宴无好宴。
在汉帝国,‘鸿门宴’的故事被不断的传说、演绎、改编、乃至神话,几乎到了家喻户晓、妇孺皆知的地步,故而,对于那些甚为可疑的酒宴,人们多多少少都有些忌惮。
“杨川大病初愈便要大宴宾客,此事透着一股子邪性,丞相当三思而后行。”
“是啊,杨川小贼为人机灵狡诈,面上跟你谈笑风生,好像人畜无害,可一旦招惹下却极为难缠,下手黑的很。”
“上一次在朝堂之上,小贼公然与丞相叫板,若非他突然得了心绞痛病退出长安城……”
听着属官们义愤填膺的咒骂杨川,公孙弘的脸色愈发难看起来,他轻咳一声,十分冷淡的说道:“好了,都不要说了,不就一顿饭食么?大家都去吃,看他能如何?”
属官们面面相觑,一时间作声不得。
杨川家的饭食好吃不假,问题是,经过前几次的事情,大家都开始对那位刚刚年满十八岁的大汉列侯心存顾忌,总觉得会有一个大坑等着大家往里面跳……
“再过一两个月,陛下的十五万大军便要北征,据老夫所知,大农令负责筹集的粮草还差了一大截没有完成,在这个节骨眼儿上,长宁侯遍请长安权贵和富户,意图就很明显了。”
公孙弘面无表情的说着话,两道目光在众属官脸上扫过,最后落在他身旁的御史大夫儿宽脸上,嘴角扯出两丝微笑:“儿宽,你是御史大夫,以你看来,长宁侯此番请客吃饭是想干什么?”
儿宽振一振衣衫,道:“无非一个钱、一个粮罢了。”
公孙弘点头:“跟老夫预料的差不多。”
众人也纷纷点头、称是。
公孙弘沉吟几声,接着说道:“长宁侯杨川在朝堂上虽然屡次老夫过不去,但毕竟年轻,犯点错误也是应该的嘛,老夫当时虽然甚为恼怒,不过事后想想又不免失笑,你说老夫跟一个意气风发的少年人较什么劲儿?
人嘛,总有少年时。
等到他长宁侯杨川到了老夫这般年纪,估计还不如老夫呢。
故而,诸位去了长宁侯的庄子上,该吃吃,该喝喝,敞开肚皮就是了,谁让他杨川家的饭食好吃呢?至于说钱粮……”
老贼顿了顿,叹息道:“长宁侯也是不容易,为了给陛下筹措粮草,应该也吃了不少苦头,咱们总不能拖了他的后腿,耽误了皇帝的北伐大业。
老夫左思右想,觉得还是应该帮他一把,捐出鲁地老家的三百亩薄田三年的岁收。”
公孙弘此言一出,众属官纷纷纯手工点赞:“丞相真是大人大量,为了我大汉的江山社稷与陛下的北伐大业,不与黄口小儿计较,实为我等楷模也。”
“丞相大义!”
“丞相,我等亦愿捐出一些粮食……”
……
就在旁人暗自揣测、并提前商议好应对之策时,杨川却在密室召见了堂邑父:“堂邑父大叔,明日午后我要大宴宾客,你去准备准备,将咱家里的那些零碎玩意儿都搬到渭水边的凉棚下。”
“另外,做完这一笔买卖,我就要兑现当年给你的承诺。”
“咱们,该去西域挖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