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川的高调,让长安城一片哗然;未央宫里,却弥漫着一股莫名的肃杀之气。
刘彻端坐在案几之后,面无表情。
文武百官一个个犹如老僧入定,眼观鼻,鼻观心,心无旁骛,一眼望去,竟是一个比一个纯真而无辜。
其他人都跪坐在锦绣蒲团上,长宁侯杨川却昂首而立,刘彻说过两三次让他先坐下再说,他都很生硬的说一句‘请陛下为臣做主’,不软不硬的给顶了回去。
未央宫门前,大汉列侯遇刺,你一个当皇帝的不声不响,只是让绣衣使者悄咪咪的查案子,这算个屁。
杨川心知肚明,这全天下当皇帝的,在大事上往往装聋作哑、一问三不知,能糊弄就尽量糊弄过去,然后,按照他自己的节奏去办事;而在一些屁大的小事上,却往往很容易就会出现‘龙颜大怒’的情形,无论是查案还是杀人,一般都是雷厉风行。
杨川这一次却是要逼着刘彻表态。
归汉几年来,他遇到的刺杀便有七八次,每一次虽然都是有惊无险,那可不是对方手软,而是他一贯的谨小慎微才避开祸患。
之前,他之所以能够忍气吞声,是不得不如此。
他一个没有背景的小人物,在这座狗屁天下根本就掀不起几个浪花子,那还不如积蓄力量,忍辱负重的先活下来再说。
可是这一次不一样了。
他杨川如今是大汉列侯,位列三公九卿,掌管着天下的钱粮筹措、调运和农耕稼穑等一大摊子烂事,这身份就算摆在任何时间、任何地方,都算不得小人物了。
既然不是小人物,还能让人想刺杀就刺杀?
简直岂有此理。
可以肯定的是,若是他这一次再选择忍让,说不定明天便又是一场莫名其妙的刺杀冲他而来。
那就只好快刀斩乱麻,一次强硬,彻底剜掉有些人的根,顺带着也敲打一下某些心怀叵测者的念想。
“杨川,你先坐下,此事朕已令大长门亲自查办,廷尉府全力查案,今日大朝会上还要议论一下你夯筑茂陵城的事情呢。”
冷场一盏茶工夫后,刘彻终于开口,颇为冷淡的说道:“你这般执意要朕给你做主,那朕来问你,让朕如何做主?”
杨川拱手道:“未央宫门前,公然刺杀大汉列侯,就算不是谋逆大罪,但至少也该尽快将凶犯和其背后主事人捉拿归案吧?”
刘彻:“大长门正在亲自查办此事。”
杨川:“有结果了?”
刘彻摇头:“尚未查出结果。”
杨川拱拱手,道:“陛下,微臣倒有一条线索,不知当讲不当讲?”
刘彻:“有屁就放。”
杨川直起腰杆子,慢吞吞的整理一下衣冠,转头看向满朝文武百官,两道幽冷目光在人群中扫来扫去。
最后。
落在丞相公孙弘身上。
“公孙丞相,你认为是什么人敢在未央宫门口刺杀大汉列侯?”杨川突然开口,“公孙丞相在长安城里熟人多,没听到什么消息?”
公孙弘面无表情的说道:“没有。”
杨川同样面无表情的问一句:“真没有?”
公孙弘:“没有。”
杨川冷笑几声,道:“有人在未央宫门前刺杀大汉列侯,你这个当丞相的没什么想法?也没什么举措?就这般等结果?”
公孙弘抬头,神色淡然的冷笑道:“大汉列侯不多,但也不少,为何别人不曾被人刺杀,反倒是你杨川却三番五次的被人弄,这难道是巧合?”
杨川‘哦’了一声,不再理会公孙弘,而是转身对着刘彻躬身施礼,规规矩矩的说道:“陛下,刺杀微臣的背后主事人有线索了。”
“这个人,在朝中位高权重,朝野上下一手遮天,各种关系盘根错节,显然是因为此番夯筑新城触动了他的利益,这才雇凶杀人……”
刘彻眉头微皱,轻咳一声:“杨川,大朝会上说话,要承担责任,你可想清楚了再说。”
杨川点头,正色道:“陛下,微臣想得很清楚,依据大汉律,毁谤朝廷重臣罪责甚重,但相比刺杀大汉列侯这般大罪,孰轻孰重,微臣还是能掂量出来的。”
刘彻有些疲惫的点点头,道:“你说吧。”
杨川有模有样的再次躬身施礼,不徐不疾的说道:“据微臣查证,此番刺杀微臣的背后主事人,乃丞相公孙弘……”
‘嗡’的一声,未央宫里一片哗然。
“不会吧,公孙丞相竟会雇凶杀人,刺杀长宁侯?”
“真是无稽之谈、血口喷人!”
“这般胡乱猜测,就看他长宁侯如何收场……”
“……”
朝堂之上,文武百官议论纷纷,窃窃私语,一个个交头接耳的样子,让刘彻眉头微皱,眼底闪过一抹难以言明的怒火;只不过,他并未开口说话,而是保持着高高在上的俯视姿势,一言不发。
杨川将事情挑起来,脸上神情也没有多少变化,而是双目炯炯的盯着公孙弘。
要论及最为愤怒者,自然便是公孙弘。
可是,出乎众人意料的是,这老贼一脸的淡然,方方正正的脸膛上也没有什么喜怒之色流露出来,而是微微拱手,对着刘彻说道:“陛下,长宁侯杨川被人刺杀,这又不是一次两次,难道都是老臣所为?”
刘彻点头:“丞相所言,也有道理。”
公孙弘继续说道:“长宁侯曾经说过,一个人要杀人要犯罪,至少得有三个条件都满足才能够成立。
其一,便是杀人犯罪的动机;
其二,便是杀人犯罪者要有犯罪时间和条件;
其三,便是要判定一个人是否杀了人、是否犯了罪,总得要有人证物证,唯有人证物证俱全,再加上犯罪动机、时间和条件,方能判定其是否为真凶。
陛下,长宁侯在朝堂之上,血口喷人,公然污蔑朝廷重臣,这才是真正的大罪……”
不等刘彻表态,杨川却突然冷笑一声:“公孙丞相好记性,本侯给张汤几人讲说案件审理的几句闲话,你是一字不落的都记下了?”
公孙弘面无表情的说道:“老夫没有其他本事,就是这年纪大了,记性却还不错。”
杨川‘哦’了一声,突然问道:“那你应该还记得,本侯说过这几句话的后面,还有几句话,丞相可记得?”
公孙弘摇头:“老夫只记得一些有用的,对于那些没用的废话、瞎话、闲话,却是一句都不曾记下。”
杨川向后退出半步,双手拢在袖中,幽幽问一句:“那么,公孙丞相,你与淮南王女刘陵在密室之中戏耍时的话语,你还记得?”
朝堂之上,登时一片悄然。
这个长宁侯!
如此一来,就连高高在上的刘彻也是一脸的烦躁,暗戳戳看向躲在一旁、靠在廊柱上打盹的大长门崔九,脸色看上去就十分的精彩。
至于说朝堂上其他老贼,则忍不住齐齐看向丞相公孙弘。
然后,又觉得如此直截了当的瞅人似乎有些不妥,便齐齐看向长宁侯杨川,每个人的眼底,闪烁着某种莫可名状的异样光芒,也许是震惊,也许是鄙夷,而更多的则是难以言传的幸灾乐祸。
杨川只是扫视一眼,对眼下情形便有了一个基本的判断——
表面看来,丞相公孙弘在朝野上下一手遮天,就算是一些大汉列侯、关内侯、关外侯和郡县太守县令,无一不是依附在其门下,甘愿为老贼所驱使;实则是,公孙弘当丞相这十几年里,触动了某些狗大户的利益,其实早就有人看他不顺眼了。
只不过,不敢言说罢了。
今日大朝会上,却被杨川这样一个不满十八岁的少年人一顿抢白,不但将刺杀大汉列侯的屎盆子扣在老贼头上,而且,此刻还公然说出公孙弘与淮南王女刘陵之间的私情,简直就!
啊,简直就太有戏了。
眼瞅着满朝文武将近一大半老贼竖起了耳朵,看似忠厚老实,实则一个个成了典型的吃瓜群众……
杨川突然咧嘴一笑:“公孙丞相,本侯其实也没什么真凭实据,不过是心中有所疑惑,诈你公孙丞相几句的,可莫要往心里去。”
公孙弘冷哼一声,气恨难当,根本懒得理睬杨川,而是对着刘彻拱拱手,道:“陛下,老臣年老昏聩,行事有所错讹遗漏在所难免,今日朝堂之上,长宁侯杨川这般的少年俊彦已能独当一面,老夫占着茅坑不拉屎恐怕有些说不过去了。
陛下,老臣请陛下恩准,放老臣告老还乡,回封地去务农吧。”
刘彻骂一句杨川,转头劝慰公孙弘:“公孙丞相不必如此,杨川这家伙没读过几天书,满口胡言乱语,信口雌黄,无法无天……”
公孙弘的脸色渐渐黑了下来。
谁都能听得出来,刘彻这一番对杨川的叱骂,简直就跟说废话一样,不轻不重,不痛不痒,分明便是存心袒护好吧!
公孙弘躬身施礼,貌似恭谨的行了一个君臣大礼,甚为诚恳的说道:“陛下,老臣十五岁前饱读诗书,二十六岁前游历天下,三十岁入朝为官,受先帝恩宠,擢升为郎中,入东宫陪当时还是太子的陛下读书,四十五岁升任大农令;
其后,老臣勤勤恳恳七八载,没有什么功劳,但也没什么过错,承蒙陛下错爱,封侯拜相,位极人臣;
如今,陛下年富力强,精力充沛,才思敏捷,胸怀天下,文治武功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可以说是千古一帝也不过分;此外,在陛下治下,天下宴平,百姓安居乐业,四海归心,堪称文景之治后的大治之世。
此番种种,足以抚慰老臣心怀,即便是今日走出这未央宫大门被人刺杀当场,也没有什么可遗憾的了。”
还别说,老贼这一番‘肺腑之言’配上他那堂堂相貌,以及其端方、雅正而肃穆的神情,让冷眼旁观的杨川都是一阵感慨:‘吗的,读书人的这一张嘴啊,简直都能卖钱了。’
果不其然,听了公孙弘的掏心窝子话,刘彻的脸色也变得有些黯然,温言劝慰:“杨川的确有些殿前失仪,回头朕定当打他一顿,好为丞相解气。”
公孙弘一招得手,便是连环一击:“陛下,长宁侯杨川为人猖狂,但委实有一些才气,单论敛财手段,胜过桑弘羊十倍有余。
这般少年英才,就算身上有一些毛病,那也是应该的……”
然后,他话锋一转,接着说道:“不过陛下。”
“这天下人、天下事,总得有一个章法,有一个规矩,总不能因为有人才气过人便能横行无忌、胡作非为,这样的大才子,一旦成长起来,可不就是长安城的一害?”
“就连长宁侯杨川自己都曾感叹过,一个人啊,有多大的本事,便可能有多大的祸患。”
“老臣不弹劾杨川,毕竟,他才是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年人,总得给他们这些少年人一次两次犯错的机会嘛。”
“但是陛下。”
老贼顿了顿,再次躬身施礼:“陛下,这朝堂虽然是天下人的朝堂,可是这大汉天下,却是高祖皇帝历经千辛万苦才创下来基业,是你们刘氏的天下,若想千秋万载、万代长存,对一些损坏皇家颜面的人和事,恐怕不能太过迁就……”
刘彻听得微微点头,眉眼之间的一抹笑意都快遮掩不住了。
满朝文武听得一阵愕然。
谁都知道,从法理上来说,这大汉天下虽然是老刘家的江山天下,可在读书人的心中,恐怕谁都存了‘天下人之天下’的念想吧?
公孙弘此前曾多次在朝堂上公然说过,这天下不是老刘家一家的天下,而是天下人的天下,这朝堂,是天下人的朝堂,绝非老刘家一家的朝堂。
如今,为了对付杨川,公孙弘竟然一改常态,公然支持‘家天下’……
看看,这才是老贼的手段!
杨川却满不在乎,只是似笑非笑的瞅着公孙弘的表演,良久之后,突然问一句:“你在刘陵的肚皮上也是这般说辞?”
公孙弘终于大怒,并指骂道:“杨川,老夫念你这几年来对满月公主不错,有些事情才不言不语假装不知,就想着你还年轻,总有改邪归正的时候,不料想,你如今官还没做大,一颗心却野得不行了。
杨川,你就说说,你在朔方郡将三十万亩良田馈赠羽林孤儿,到底存了什么心思?”
公孙弘在朝堂战斗几十年,自然知道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
更知道什么事是皇帝的心病和逆鳞,一旦说出口,便能将一个人的前程甚或性命葬送掉。
眼下的汉帝国,羽林孤儿,无疑是刘彻的逆鳞之一。
故而,他直取要害,张口便是杨川将朔方郡三十万亩屯田送给羽林孤儿的事情,一个弄不好,便可能会一锤定音……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