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大河,便是河南地;阴山以南,云中、定襄以西的千里河谷之地,便是朔方郡、五原郡。
元朔二年,卫青、李息率军出击匈奴,自云中出兵,西进高阙,再向西直到符离(甘肃北部),收复了河套以南原属于大秦帝国的大片土地,设置朔方、五原二郡,以为进攻匈奴的‘战略支撑点’。
“天子命我,城彼朔方。赫赫南仲,玁狁于襄。”
“这个朔方呢,就是北方的意思,赫赫呢,则为盛大、茂盛的样子,也就是说,这片肥沃的河谷地带,原本就是咱中原人的一块肥地,后来,匈奴人盘踞在阴山一带发育起来,便成了咱大汉朝的心腹大患。”
“杨川小郎君,你这位长宁侯现在可了不得呢,别看这朔方之地遍地草原,没什么耕地与农夫,实际上,朝廷在你的这朔方郡下设了三封、朔方、修都,临河、呼道、窳浑、渠搜、沃野、广牧、临戎等十县呢。”
“哎呀呀,朔方朔方,我东方朔今日来到这朔方郡,方才是游龙归海、适得其所啊,哈哈哈……”
……
随行队伍中,也有一些朝廷官吏,是刘彻选派过来帮助杨川、霍去病、曹襄三人屯田的,其中不乏读书人。
但是,比起东方朔来说,那些读书人的眼界和见识,根本就不够看。
过了大河,进入朔方郡的地盘,东方朔就像换了一个人似的,骑着一匹栗色小母马,在广袤无垠的草地上奔驰不已,时不时的,还会像羌人那般,在马背上耍几下,骚包极了。
霍去病和那一千多名羽林孤儿,也极兴奋。
他们一个个看上去意气风发,忍不住便想策马狂奔一阵,却被杨川无情的‘镇压’了:“霍去病,看看你们这骚包样子,还哪里有点羽林军的风范?”
“伱们若敢如羌人骑兵那般搔首弄姿,接下来的一个月,伙食标准减半!”
霍去病等人,终于消停下来了。
他们最不能容忍的有两件事,第一件,便是拿他们这些羽林儿郎跟羌人骑兵比较,等若是羞辱与嘲笑,那可是绝对不能忍受的;第二件,便是伙食标准降低……
好吧,军司马杨川,就是羽林军掌勺的大厨,谁敢不听话?
‘镇压’了霍去病,收束住羽林军,一行人加快了行军速度,五日后便抵达了朔方城。
这座大城位于大河北岸,西临一大片沙漠,北控阴山,南望长安,东西千里之地尽为黄河冲积平原,土地极肥沃,端是一处兵家必争之地。
远远望去,一座大城雄踞,令人心神大振。
“这座城池的旧址,据传最早为周天子时所夯筑,两年前,长平侯七战七捷,彻底将匈奴人赶出河南地,方才重新夯筑朔方城。”
遥指朔方城,东方朔咧嘴笑道:“长宁侯,公孙敖在朔方郡当了一年多太守,其他屁事都没干成,唯有这座朔方城的城墙,夯筑的倒也坚固无比。
听说那老贼性情暴戾,每次醉酒,都要鞭笞兵卒和手下官吏,对待治下百姓,也如驱牛赶羊,从不曾怜惜民力,筑城、屯垦过程中,被打杀、累死、饿毙的民夫,据传不下三五千。
唉,真正是造孽啊……”
杨川从马车上下来,骑了一匹温驯小母马,用一只手遮在额头,极目远眺那座高大而雄壮的朔方城,心下一阵莫名的就有些烦闷。
东方朔是个良善之人,此番言语,无非就是换了一个方式,提前劝谏他这位‘朔方郡太守’罢了。
此中有真意。
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很认真的瞅着东方朔:“你是说,这座朔方城里有冤气?”
东方朔嘿嘿一笑:“长宁侯一来,就算那城墙下埋了多少白骨、积了多少冤魂、怨气,此刻也该散去了,你看!”
杨川转首看向朔方城。
果然。
一股甚为浓郁的黑灰色雾气,缓缓蒸腾而起,在午后干净明亮的阳光下,缓缓虚化成一张诡异大脸,在十几个呼吸后,终于渐渐溃散,再不可见了。
东方朔笑问:“长宁侯觉得如何?”
杨川心下一阵愕然,觉得后背的寒毛突然硬了一下,脸上却淡然如常,笑道:“那不是太阳照耀下,地气转暖,城中潮湿雾气升空后形成的景象么?”
东方朔却很认真的掐指演算一番。
良久,良久。
他长吐一口气,老神在在的笑道:“公孙敖死了。”
“他的六个儿子,妻妾、部曲、仆役等三百余口,被人一夜灭门,故而,朔方城的那几千冤魂才会消散;
长宁侯,现在可以进城了。”
杨川:“……”
不得不说,汉帝国的这些读书人啊,还真是都有些神棍特质,动不动就给你占卜一卦,搞的他心里挺紧张的。
‘不知阿木、阿刀、阿菜几个小家伙得手了没有?’
‘一次灭门,可别在长安城里惹出什么乱子……’
如此思量着,杨川、霍去病、曹襄等人开进了朔方城;因为有羽林军在前面开路、维持秩序,让杨川一时间有些恍惚,总觉得什么地方好像不太对劲。
骑在马背上,听着‘得得’蹄声,看着清水净街、黄土覆路,以及道路两侧的稀稀拉拉的百姓人家时,他终于意识到什么地方不对劲了——
羽林军开道……这不妥妥的皇帝待遇么?
这个想法,让杨川心下略感不安的同时,又平添一丝酸爽之感……
“这便是朔方城啊,城墙修筑的倒也高大牢固,就是这城里的人太少了。”
“对啊,看看那些百姓人的衣裳,又脏又破,怎的一个个都像是乞丐?”
“穷,这地方的人也太可怜了……”
织娘、刘满、娜仁托娅三个小妇人,坐在宽大的马车里,掀开车帘向外张望,叽叽呱呱的低声议论。
霍去病、曹襄三人听了,心里其实很不是滋味。
从繁花似锦的长安城出来,一路北上,越走越荒凉,如今抵达朔方城后几人才发现,这座狗屁大城,简直就一言难尽呢。
唯有杨川骑在马背上,左右顾盼,神情自若。
朔方城的荒凉、贫穷和脏乱差,都在他的意料之中,毕竟,在卫青、李息、苏建、公孙敖等武将眼里,不过就是一座巨大的军营罢了,谁还会去着力经营?
更何况,想想被糟蹋成一个大羊圈的‘鹿鼎城’,眼下这座朔方城,其实还不是太过差劲……
“杨川?你还真是杨川啊?”
“哈哈……呃,朔方郡太守属官、督邮司马迁见过长宁侯!”
督邮、司马迁?
思想有点‘抛锚’的杨川听到‘司马迁’几个字,登时便回过神来,抬头望去,这才发现他们一行人已然抵达一处颇为阔绰的官邸,门匾上写有‘太守府’几个黑漆大字。
除了出城迎接的二三十名属官、都尉等,官邸大门口,还有乌泱泱一大片属官,身穿黑色官服,有戴黑纱顶冠者,也有高峨冠带的读书人。
在人群中,一名红脸汉子神色尴尬,躬身施礼下去,却久等不到‘太守大人’的那一句‘免礼’……
还真是红脸司马迁啊?
杨川端坐在马背上,似笑非笑的瞅着司马迁好一阵子,方才淡然开口:“故人司马迁?”
司马迁抬头,讪笑一声,道:“长宁侯好记性。”
看着司马迁的官越做越小,杨川的心情就十分的舒畅,哈哈大笑:“司马迁,你不是在云中太守治下做那六百石的军侯大人么?怎的,又跑到这朔方郡来当督邮了?”
不知怎么回事,听到‘督邮’这一官职名称,杨川忍不住就会想到几百年后,张飞鞭笞督邮的那一档子事。
嗯,咋就莫名的有些喜感呢……
不笑,不能笑,身为长宁侯、朔方郡太守、太学院祭酒、大农令右丞、羽林军司马,怎能轻易笑话人呢?
除非忍不住……
杨川终于还是没忍住笑出了声:“哈哈哈,司马迁,别人的官都是越做越大,你这家伙,怎么越做越小了?”
在一众‘同僚’面前,司马迁的一张大红脸,一阵青、一阵白,最终憋成了猪肝色,尴尬的笑道:“我父司马谈没能进入太学院,城门失火殃及池鱼,我司马迁的官能做大才怪呢。”
杨川嘿嘿一笑,道:“你父亲没能进入太学院,是我做的手脚,谁让你当年将我关在一个狗笼子里差点饿杀的?所以啊,你父亲想进太学院,我亲自给勾掉了他的名字。”
司马迁的一张大红脸,登时便黑了下去,神色就极为尴尬,偏生还说不出什么话来。
这个杨川,把公报私仇、背后害人的事情,就这般明晃晃的说出来,反倒让人哑口无言。
杨川瞅着脸色难看的司马迁,心情相当不错。
他翻身下马,一把挽了司马迁的胳膊:“走走走,故人久别重逢,本侯请你吃烤全羊,对了,还要请你吃一碗过油肉拌面;当初,为了图谋本侯的过油肉拌面,你这厮还帮过我一个大忙。
往日恩怨,一笔勾销如何?”
司马迁只能黑着脸不吭声,被杨川拉拉扯扯的就进了门。
一番寒暄过后,众人走进太守府。
杨川一边走,一边摇头苦笑,暗道:‘公孙敖那老匹夫,带兵打仗的本事不行,这享受生活的本事也很是稀松平常啊。’
好好的一座太守府,楞是让他那匹夫给糟蹋成一座又脏又臭又乱的兵营,简直就离谱。
“来人,将那些兵器架子、石锤什么的,都给本侯搬出去扔掉。”
“还有那几间马厩什么的,统统拆掉!”
一时间,众官吏纷纷卷起袖子,将黑色官服的下摆挽在腰带里面,开始‘大扫除’,就连司马迁都忍不住要去干活,却被杨川笑着留下了。
“你司马迁是个读书人,干不来那种粗活儿。”
杨川走到一方池塘边,寻了一片干净地方,与霍去病、曹襄等人落座;堂邑父则与十几名半大小子动手,搭了一座凉席,刘满、织娘、娜仁托娅几人也亲自动手,又是铺毯子又是摆桌椅板凳,忙得不亦乐乎。
“司马迁,过来过来,”杨川对着司马迁招招手,让这厮坐在自己身边,“讲一讲你的官为何越做越小,让本侯高兴高兴?”
司马迁:“……”
这家伙,夺笋!
这不是给人伤口上撒盐么?不过,想想当初他在云中当军侯时,第一次见面,可不就是把杨川等人关在笼子里,差点给饿死?
这还真是报应。
“本来,我在云中郡那边也立了一些军功,还沾了你长宁侯的一些光,官阶都升到秩比一千石的都尉了。”
司马迁叹一口气,继续说道:“后来,长安城传来消息,我父司马谈没能进入太学院,昔日一些贵人便开始疏远我们司马家,很多人甚至还从此断绝了来往;
这还不算最坏的,毕竟,我司马家是史官,与权贵之家本来就没有什么利益瓜葛,断了就断了,反而是一件好事,后面在写史的时候,就不用顾及什么颜面。
最大的毛病,却还是出在我自己身上……”
“杨川小郎君,来,喝茶。”刘满端过来一碗苦荞茶。
“好好好,你们都去洗漱休息一会儿,等会儿开席,”杨川接过茶碗,往马扎子上一躺,对司马迁笑道:“你继续讲,本侯最喜欢听你倒霉的故事了。”
司马迁张口结舌好一阵子,喟然叹道:“本来呢,身为史官后人,对当官其实并没有什么念想,无非是多一些历练罢了,故而,当初在云中郡太守治下,升官加爵为都尉后,我其实已经打算要回长安城了。
不料,当初为了一件公务之事,我来到朔方郡,发现朔方郡太守公孙敖虐杀俘虏,鞭笞兵卒,在屯田过程中,还将朝廷大农令拨付下来的铁器农具等重新熔铸,铸造成了兵械,枉顾朝廷的屯田令,委实罪大恶极;
于是,我便给朝廷上了一道弹劾文书……”
听了司马迁一番话,杨川终于听明白了。
感情是这个红脸汉子,实在看不惯公孙敖在朔方郡的做法,便给朝廷上了一道弹劾文书,结果,给自己带来一场莫大的麻烦,不仅在云中的官丢了,还被人使了阴招,直接发配到朔方郡当了一个狗屁督邮。
可以预料,若非这一次朔方郡太守换成了他杨川,以公孙敖的那点小肚鸡肠,还不把司马迁这货给活活治死?
啧啧,好悬呢。
一个不小心,史上可就少一位‘太史公’……
瞅着失魂落魄的司马迁,杨川心下暗爽的同时,也是一阵戚戚然:‘看看这个汉帝国,就连司马家这等很有背景的史官之家,也免不了被人阴一手,今后,凡事都得小心在意才是。’
“司马迁,我觉得你这个督邮干得挺好,”杨川沉吟几声,似笑非笑的说道:“要不,你再干几个月,若是干得好,本侯任命你为朔方郡都尉,如何?”
司马迁干笑两声,拱手道:“司马迁对官宦一途,早已心灰意冷,还请长宁侯看在故人的份上,放我回长安……”
杨川哈哈大笑:“放你回长安?行啊,你这人长得丑就算了,想的还挺美呢。”
“实话告诉你吧,本侯还就要你当好这个督邮。”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