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说皇帝要吃一道“开胃菜”,座中好几位大臣微微皱眉,面色颇有些不屑,不过,看着皇帝与平阳公主姐弟二人一唱一和说的热闹,倒也无人敢造次。
张汤躬身领命后,先看向李延年,面无表情的问道:“常侍郎,你为何要去杨氏厨房?”
李延年从地上爬起来,振一振衣衫,这才淡然道:“皇上赏脸,要在杨氏庄子上用膳,身为常侍郎,难道不该为皇上的饮食用一点心、出一点力?
天大地大,皇帝最大,吾皇英明神武,文治武功,天下咸服,若有宵小之辈逆天而为,图谋不轨,里通国外,勾结匈奴猪狗欲对吾皇不利,在皇上的膳食上动心思,难道就不该管上一管、看上一看?
侍御史,你说,杨氏厨房,我这个常侍郎该不该去?”
李延年果然倡门出身,一张口便是一通彩虹屁,先将皇帝拍舒服了,尔后,话锋一转,反而对审问他的张汤反问。
张汤却根本无动于衷,脸上神情没有丝毫变化,刻板的说道:“汉律内廷自有法度,非御膳司官吏、宫人、宫女,任何人不得靠近、潜入给皇帝烹制吃食的庖厨,违律者,腰斩弃市;
若有不轨之心、之行,无论投毒与否,一旦查实,灭九族。”
言毕,也不理会脸色难看的李延年,对着刘彻躬身施礼告一声罪,转身便走:“微臣这便去审问杨川。”
“等等!”
突然,李延年朗声说道:“既然是审问,自然须得有旁观者在场,否则,还不全凭你张汤的一张嘴?伱近日长住杨氏庄子上,谁知道你们之间有没有什么勾连之事!”
张汤缓缓转头,冷冷的盯着李延年,道:“依常侍郎的意思呢?”
李延年哼了一声,淡然道:“以我看来,不如多叫一些人去,方能令人心服口服,你说是不是啊侍御史?”
张汤:“常侍郎是不信廷尉府办案,还是不信我张汤?”
李延年拱手道:“廷尉府为皇上办事,自然公允公正,岂敢质疑?只不过你张汤么……呵呵,我还真就有些不相信呢。”
张汤淡淡问道:“我张汤如何了?”
李延年不理睬张汤,而是趋步向前,对着刘彻躬身道:“皇上容禀,这张汤与杨川小贼之间的关系甚为可疑,私下多有勾结,吾皇圣明英武,不可让此二人的言语所蒙蔽啊。”
说着说着,这厮竟抽抽搭搭的哭了起来,一时间泪流满面,口水鼻涕在下巴上都能扯出丝线了。
座中大臣多有鄙夷之色,忍不住别过脸去,彼此对视几眼。
当然,也有人捻须点头,看样子甚为赞同李延年的这一番‘泣血上陈’……
刘彻却显得颇有兴味,捏起一枚蔫不拉几的果子,随手递给身边的小妇人:“替朕剥一个果子……对了李延年,你继续说说,这张汤如何与杨川勾结的?”
李延年用袖子抹去鼻涕、眼泪、口水,痛心疾首的说道:“据微臣所知,自从张汤第一次与杨川见面后,杨川便一次送给张汤四只烧鸡;后来,随着二人关系日益亲厚,杨川送出去的礼物也越来越贵重;
皇上,您可知晓,您贵为天子,坐拥四海,傲睨天下,想吃一顿杨氏豆腐还要如此眼巴巴的等着;
可是张汤家里呢,却在十几日前便开始自己研磨豆子,烹制豆浆、豆腐脑、豆腐,并在长安城卖的十分抢手,张汤母亲与张汤的儿女们抛头露面,自甘下贱,竟学那司马相如的商贾之妻当街叫卖豆腐,据说一日便可赚三千钱!
微臣听说,杨川不仅将烹制豆腐的秘法送给了张汤,还令人每天给他家送去羊羔肉一斤多,从不间断啊皇上……”
听了李延年的话,座下有人终于坐不住了。
“陛下,廷尉府为皇帝直接统辖,监督、拘捕、审理百官犯罪之大案要案,责任重大,一旦出现这种人情往来,难免滋生一些不好的影响。”
一直都不怎么吭声的丞相公孙弘突然开口,继续说道:“传闻张汤铁面无私,刚正不阿,料来不会真的与杨川存在什么营私舞弊;
不过,身为少上造、羽林军秩比九百石军侯,年纪轻轻,便能使出如此手段,难免存了拉拢、腐蚀之心,不可不防呐。”
另外几名不配拥有姓名的大臣,纷纷附议。
张汤面无表情,李延年颇有得色,平阳公主端一盏酒水慢慢品咂,其他十几名大臣眼观鼻鼻观心、俨然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神情……
这就、让刘彻觉得很舒坦。
他的两道目光,越过众人,瞄向混在人群里偷偷喝酒的曹襄、霍去病,突然说道:“曹襄,霍去病,听说你们两个与杨川的关系亲厚,不替他说几句?”
霍去病刚要开口,可想了想,瓮声瓮气的说道:“关系亲厚不亲厚,那是私人恩怨,若是他杨川敢骂皇帝,看我不锤死他!”
曹襄赶紧点头:“对对对,锤死他!”
刘彻笑了,伸了一个懒腰,站起身来:“让你们这些人做一道开胃菜,怎么扯着扯着成了谋逆大案、那不成了一桌饕餮大宴吗?
还有你们两个小兔崽子,锤啊锤的,他杨川如果真的骂过朕,哪里还需要你们两个人出手?朕的武艺不如你霍去病、还是骑射功夫不如你曹襄?
来啊,给朕更衣。
对了汲黯,你这一身棉袍不错,脱下来给朕换上,朕去会会这个狗日哈的杨川,竟敢背后说朕的坏话,朕这便去锤死他算了……”
……
刘满:“杨川,这豆子还要泡多久啊?”
杨川:“快了。”
刘满:“快了快了,你这个、嗯,小郎君说的都对。”
杨川:“去剥葱。”
刘满:“凭什么要我、嗯,凭什么光让本宫去剥葱?我还会捣蒜泥呢,娜仁托娅,你回房歇着去,姐姐一个人能干完所有活儿!”
娜仁托娅:“刘满姐姐,你的头发真好看,又黑又亮,你看看我的,黄不拉几的难看死了。”
刘满:“我咋看着你的才好看,卷卷的,亮亮的,有点金黄……”
堂邑父领着一帮半大小子,在杨氏厨房所在的院子里劈柴、挑水,几口大锅里炖着羊肉、野鸡肉、兔肉和鸡鸭鹅肉,烟火迷离中,肉香四溢。
萨仁娜大婶领着二十几名妇人,洗菜、剥菜,忙碌而安静。
厨房里,刘满、娜仁托娅二人嘻嘻哈哈、叽叽喳喳的说个不停,简直就像两只爱饶舌的莺鸟,声音清脆,能把人给吵死。
厨房套间里,几盏洋油灯火苗摇曳,柔和的光芒落了满满一屋子,亮亮堂堂的,加上灶台上一锅清水‘滋滋滋’的响着,恰如此刻杨川的心境。
宁静,祥和,无欲无求。
研磨豆浆前,豆子需要浸泡两个多时辰,趁着这段空闲时间,杨川想动手给这些羊油灯盏弄一个罩子,所以,手边摆放了一大堆小玩意儿。
没有玻璃、纸和塑料的年代,想要捯饬一盏‘气死风灯’,还真是不容易。
不过,闲着也是闲着,他就想试试,看能不能用羊皮‘打磨’几个灯罩子,这是一个细致活儿,一不小心就会把羊皮给磨破……
“闻着好香啊,这是在炖肉呢。”
“哟,这是在干嘛呢?这便是葱?”
“两个小丫头好俊俏,对了,你们这是准备干什么呢?”
突然,门外传来一个男子的声音,醇厚、淡然而从容,属于典型的男中音,听上去还挺好听的,一进门就对着刘满、娜仁托娅不住口的夸赞。
“小丫头,你叫什么名字?啧啧,如此净白素雅的一双手,如何能做此等低贱之事?”那男子看见正在剥葱的刘满,似乎很心疼。
“你谁啊?没看见我们在剥葱?”刘满鄙夷的‘嘁’了一声,“听说刘彻来了,还想吃我家小郎君亲手烹制的豆腐,这不,就连我都在剥葱,美死那个大渣男!”
那男子似乎呆了一呆,讪笑一声:“哈哈哈,好,剥葱好,剥葱好啊。”
然后,那人便向套间走来。
“站住!”
突然,刘满猛的站起身来,脆声叱骂:“你到底是什么人?都给你说了,我们在给刘彻做饭,你这人鬼鬼祟祟的溜进厨房,是何居心?”
说话间,刘满一个箭步冲上去,照着那男子的屁股就是几脚:“还不给我滚出去!”
那男子赶紧赔笑:“朕、我呀,我是管御膳的郎官呐,皇帝久等不见杨氏豆腐烹制出来,有些着急,令我过来问问到底怎么回事……”
刘满不信,梗着脖子伸手道:“拿来!”
那男子一呆,从腰间摸出一块牌子递过去,笑道:“想不到杨川家的小厨娘如此厉害。”
刘满只瞄了一眼那牌子,十分不耐的摆摆手:“进去吧,我家小郎君在里面呢,记住,别像那个叫什么李延年的狗东西挑事,又砸又打的,像一条野狗一般,呸!”
那男子拱拱手,便推开套间的门,探头向里面张望一眼,便看见一名俊俏少年埋头忙碌着,正用一条很奇怪的粗糙铁片打磨一张羊皮。
“你便是杨川?”那男子进门,温言问道。
“呃、我便是杨川,什么事?”杨川聚精会神的打磨着羊皮,头都不抬的说道。
他的脸上一片安定祥和,柔和的灯盏光亮下,就连他脸上被公孙敖的鞭子抽出来的那一道淡淡伤痕,似乎也很平淡。
而实际上。
杨川的一颗心啊,早特娘的快要挤出嗓子眼了。
刘彻!
他第一时间便判断出,眼前这男子,哪里是什么狗屁管御膳的郎官,分明便是大汉皇帝刘彻好吧……
“皇帝久等不住你家的豆腐,这不,让我来问问是怎么回事。”刘彻走到杨川身边,拉过来一只简陋木凳坐下,笑吟吟的瞅着杨川。
杨川能强烈感觉,刘彻正在凝视自己的脸庞,让他忍不住有些心慌慌,不过,表面看上去,却是丝毫没有变化,就连眼皮子都没跳动一下。
“心急吃不了热豆腐啊。”
杨川随口说着话,手底下却没有闲着,继续打磨羊皮,十分恬淡的说道:“就像这打磨羊皮的活儿,看似简单,实际上,稍微毛躁一些,可不就把它给磨破了?
这做饭也一样,就譬如这豆腐的做法,你得先将豆子浸泡在清水中至少两个时辰,才能加水研磨成豆浆、入开水锅中加热;然后,装入干净的木桶中点卤,冷却一盏茶工夫,方能形成软烂可口的豆腐脑;
最后,压一压,挤一挤,彻底冷却后,才能吃一口豆腐……”
杨川平淡的讲说着,娓娓道来,手底下的一张羊皮也差不多磨好了。
“看看,这灯罩子也一样啊,”他灵巧的双手一阵捣鼓,一个像模像样的‘灯罩子’便做好了,随手往羊油灯盏上一罩。
灯芯上的火苗忽闪几下。
一片更加明亮而柔和的灯光,一霎时便洒满了屋子,竟比火苗暴露在外面时还要亮上两三倍!
“看看,这一盏气死风灯可不就做成了?”
杨川提起那盏灯,鼓起腮帮子使劲吹了几口气,又在空中挥舞几下,这才转头看向刘彻:“看看,这种灯盏不仅光亮足,而且,还能防风防雨,以皇帝陛下的聪明睿智,自然能发掘出不少妙用。
这位郎官说说看,如果我将这样一盏灯献给皇帝,他还不赏我几十亩良田、几头耕牛和几车粮食种子?
多了那几十亩田,我杨川也就能多种几十亩庄稼,为我大汉的千秋万代、一统天下,添一块砖、加一片瓦,为皇帝的宏图伟业而出一分绵薄之力,那也是这世上最幸福的事情啊……”
小样儿,还想来一个‘微服出访’?
杨川料定,那个倡门狗监李延年,定然在刘彻耳边说了一些屁话,这才引来此等麻烦事;既然如此,那就比一比,看是戏子的演技高,还是厨子的演技高。
那就、让刘彻感受一次,什么才叫真正的拍马溜须、阿谀奉承……
一场不可避免的权谋宫斗,让厨子抓掉了几十根头发……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