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族大祭的准备工作,主要有三个。
一是宗人府清点核对皇室名册,二是钦天监占卜吉日吉时,三是礼部敲定大祭相关所需。”
但除了这三个之外,皇室之内,同样有一个长达三个月的流程。
——祈天斋。
这种斋法,是传承已久的各种斋醮之法中,规格最高的斋法,只有贵籍以上的身份才能使用。
具体的祈天斋由三个部分组成。
第一部分,不食,不饮。
从持斋开始到大祭那天为止,主祭人不能吃一粒米,不能喝一滴水。
第二个,沐浴,焚香。
每一天,主祭人早晚都要清洗身体,焚香打坐。
第三个,授命,传愿。
这个比较特殊,由主祭人的亲属,和主祭人共同完成。
简单来讲,就是亲属带着准备好的柳枝,将其上最新鲜的天露挥洒在主祭人身上。
授命,是认可主祭人代表自己向上苍祈福。
传愿,是将自己所祈福的内容传递给主祭人。
这种大型的祭祀,放在显赫世家里,主祭人通常是家主。
而皇族大祭,主祭人自然而然就是皇帝。
换句话说,在这长达三个月的准备时间内,会有大量的皇族成员,需要携带柳枝,进入天极殿的后殿,去完成祈天斋中的一部分。
楼有知和乾王等人,当然也注意到了这一点。
也知道,祈天斋的这种传统礼仪,有可能会让永泰帝散布更多的魔种。
不过他们并没有介意这个。
毕竟,绝大多数的皇室成员,是不可能去信仰永泰帝的。
他们就算被种下了魔种,这个魔种,也大概率是可以用许崇的办法去解除。
另外。
虽然永泰帝促成了大祭的提前,但好歹仍旧给大祭留了三个月的准备时间。
这一点,跟往年是一样的。
所以,包括楼有知、窦天渊,以及那些反对的皇室在内,所有人都认为永泰帝是真的要举行大祭。
就算做什么,那也是在大祭时才会显露出来。
而紧随其后,那些进入后殿的皇室,完好无损的从中出来,也从侧面证明了这一点。
甚至,乾王还暗中找了几个同样对永泰帝不感冒的皇室尝试过,发现他们并没有被魔种控制。
于是,楼有知等人暂时放下了戒心,暗暗为大祭上有可能存在的变故尽力的做准备。
时间一天一天过去。
京城一如既往的宁静。
但这种宁静,与如火如荼的大祭准备事宜放在一起,显得那样的异常。
直到三个月后。
咚——
咚——
咚——
咚……
天色未明,一连十二声宏大的钟鸣,响彻整个定天府。
天极殿的殿内和殿外,早已经站满了人。
除了协助大祭仪程的部分朝廷官员,剩下的都是皇室中的代表人物。
当然,其余皇室成员,也是需要参加大祭的。
只不过天极殿外站不下这么多人,他们只能等主祭人前往祭祀之地后,再陆续从内苑洞天出来,跟着前往。
“礼起!”
礼部尚书高声唱礼,“主祭移步齐天台!”
瞬间,所有的目光直刺天极殿。
准确的说,应该是天极殿中的那道金色帷幕。
哪怕是跟乾王类似,对这代帝王不感冒的,也都是一样的反应。
虽然他们已经在祈天斋的过程中,已经于后殿见过了永泰帝,可他们对于永泰帝能否从后殿出来,仍旧有些怀疑。
就这样,在无数道目光的注视下,过了盏茶的功夫,金色帷幕终于被撩开。
先是一张苍老的面容显露出来。
司礼监掌印大太监,闫忠。
“陛下龙体有恙,无法步行。”
闫忠分别看了看皇族大祭中的两位主要辅助人员,乾王和礼部尚书。
无法步行?
诸多皇室以及官员,都是心中微动。
果然,还是无法从后殿出来么?
楼有知此时站在殿中比较偏一些的位置,听到这句话,莫名觉得心神一松。
跟他站一起的窦天渊,也是这种反应。
然而。
“然大祭已定,不可更改。”
闫忠扫视了一圈,眼神莫明,突然高喊:“请陛下移驾!”
!!!
所有人眼神一凛,齐齐盯向敞开状态的帷幕。
六个太监,扛着巨大的黄金龙榻,从帷幕后慢慢走出。
等他们绕过龙椅后,一个远比闫忠,甚至比乾王更加苍老的男子,出现在了众人眼前。
苍老到了什么程度呢?
身材瘦小干瘪,面庞布满了褶皱,牙齿须发全都掉光。
正是当今陛下,永泰帝!
出来了!
他真的出来了!
有人振奋,双目湿润。
有人惊骇,心神震动。
“微臣,参见陛下!”
“……微臣,参见陛下。”
也不知是谁带头,一个短暂的停顿后,参拜之声震天。
“诸位请起。”
永泰帝伸手虚抬。
然而就是这么一个简单的动作,却让永泰帝猛地按住了床榻边缘,大口大口的喘息。
“陛下!”
一名官员忍不住上前一步,“您的身体……”
其余人也都直起身子,神色莫名。
“无碍。”
永泰帝轻轻摇了摇头,“撑过第一场仪式应该没什么问题。”
第一场?
楼有知的瞳孔猛地一缩。
皇族大祭,准备需要三个月,整个祭祀过程也需要三个多月,大小仪式一共一百零八场。
而作为主祭人,是需要主持所有的九场大仪式的。
这九场的跨度,同样有三个月之久。
可陛下却说,他只能支撑住第一场?
什么意思?
第一场就是今天啊。
难道今天过后,陛下就会……
楼有知有些茫然了。
要知道,永泰帝以这幅姿态出现,就已经将之前的大部分论断都给推翻了。
后殿洞天、天灾延寿……等等等等。
而如果永泰帝会在第一场大祭仪式后死亡,那无疑是彻底佐证了这一点。
这让楼有知有些无所适从。
更别说其他人了。
甚至已经有皇室哽咽着,请命代行大祭,让永泰帝回后殿修养。
“不用说这些了,朕意已决。”
永泰帝淡淡道,“加紧启程吧,切不可错过吉时。”
于是,众人怀着各种各样不同的复杂心情,簇拥着黄金龙榻离开天极殿。
锣鼓、号角、唱礼……
红毯、鲜花、旌旗……
整个京城在这一瞬间鲜活起来。
不停有皇室成员,从内苑洞天里出来,汇入队伍,浩浩荡荡的出城。
队伍的目的地,是在京城东面二十余里外的庆陵中央。
为了展现足够的虔诚,整个队伍只用步行赶路,只有永泰帝这一个例外。
事实上,按照规矩,就连永泰帝也是需要步行穿过这六十里路程的。
只不过看永泰帝一副行将就木,随时都会咽气的模样,哪怕那些刺头言官,也都选择了对这一点保持沉默。
然而过程中,有很多人注意到了与上次大祭的不同之处……夹道相送的百姓,很少。
只排出了里许,便开始逐渐减少,直至没有。
这跟上次大祭之时,入眼漫山遍野都是人头,一直绵延到六十里外才停止的景象想比,有些过于寒凉。
一个被遗忘的人在此时出现在众人脑海。
废太子,姜星河。
原来,姜星河的所作所为,已经让民心动摇到了这种程度么……
整个队伍,在乐队的喧嚣对比下,显得愈发沉默。
两个时辰后,庆陵到了。
庞大的陵寝群落几乎连成了山脉,中央空出的宽广区域,有着一座高大的祭台。
正是祭祀所用的齐天台。
当龙榻在齐天台跟前停下之时,众人的目光不由自主的又看向了榻上的永泰帝。
齐天台高十九丈,有台阶三百三十三级。
这三百三十三级台阶,是需要主祭人一边诵念祭词,一边徒步拾阶而上的。
在往年,这个步骤几乎没人注意,毕竟就算是个普通人,也能成功登上台顶,顶多就是略作停顿休息罢了,遑论强大到无法判断的大庆帝王?
可现在,如果连这个步骤都是坐在榻上,被抬着送上齐天台……
肃穆变为滑稽。
大祭的根本意义,将会从一开始就丧失殆尽。
但话又说回来,如果不这样的话,以永泰帝的身体情况,能成功登台吗?
就在众人的注视下,永泰帝开口了。
“闫忠,扶朕下来。”
“是。”
龙榻落地,永泰帝在闫忠的搀扶下,动作缓慢的从榻上下来。
而就在他双脚接触地面的瞬间,猛地为之一曲。
若非闫忠的反应很快,永泰帝就要在众目睽睽之下跌倒了。
“陛下……”
闫忠面露不忍,道:“老奴背您上去吧?”
“胡闹。”
永泰帝淡淡的训斥了一句,“朕心中有数。”
说完,就发力挣脱了搀扶。
“陛下,祭词在此。”
礼部尚书弓着身子,双手递上一个卷轴。
“不用了,这次,朕想说点不一样的。”
永泰帝看都没看一眼卷轴,直接越过礼部尚书,开始登上台阶。
不一样的?
乾王和楼有知、窦天渊三人,相互交换了一个眼神。
他们知道,重头戏要来了。
永泰帝为什么要将大祭提前,大祭又能为永泰帝带来什么变化。
一切的一切,都将在此时揭晓。
然而他们万万没有想到,只是开头一句,便如晴天霹雳,将他们彻底震住。
“你们,应该都已经想起来,杜千川说过什么了吧?朕可以告诉你们……他说的都是真的。”
!!!
除了整个身心都被完全控制的皇室之外,所有人都是悚然而惊!
杜千川说过什么?
活了那么久的一辈子,私底下,明面上,肯定说过很多很多东西。
但唯一被众人熟知的,只有那一次,弹劾先帝的奏本。
弹劾不弹劾倒是其次,没人会真正在意。
真正让人记住的,是围绕‘有灾不赈’的那番言论。
虽然此时此刻,大家都已经相信了那番言论,可再怎么相信,那都是杜千川说的。
跟亲耳听到永泰帝承认,远远不是一个概念。
“文昌四十二年春。”
永泰帝一边登台,一边缓缓开口。
明明一副摇摇欲坠的样,脚步却始终坚定不移。
“朕与先帝闲话,提及袁守义离京探亲之事。”
“次日,先帝命朕上书,提议将大祭提前。”
“后天灾爆发,并州哀鸿遍野。”
“本该于灾情中罹难的八成百姓,却在楼有知的神来之笔下,得以保全半数。”
“朕后知后觉,直到灾情得到缓解后,才察知到有人在暗中遏制赈灾。”
“于是,朕先出手,杀死了那个伪装成难民,想要状告楼有知的喽啰。”
“紧接着,便连夜入宫觐见,将此事禀告给了先帝。”
“呵呵……”
“万万没想到,就是这一次觐见,让朕也成为了一个刽子手。”
“一个不得不利用天灾,去杀死治下子民的刽子手。”
话说到这里,楼有知不仅没有动容,反而眼神更凛冽了几分。
或许吧。
或许在并州旱灾之前,永泰帝还是那个心怀天下的好太子。
可究竟是什么样的理由,能让永泰帝也选择了和文昌帝同样的做法呢?
这个理由,难道不是寿元?
楼有知刚一念及此处,永泰帝给出了答案。
“楼有知,你一定是怀疑,先帝也好,朕也好,都是在利用天灾,来为自己延寿吧?”
永泰帝头也不回,继续登台,“不管你信不信,朕告诉你……不是。”
“拥有太祖血脉,便代表了紫府残缺。”
“在无法种道紫府的同时,也注定了寿元短暂,哪怕始终无灾无病,修身养性,我等的寿元都是少于常人的。”
“想要延寿,吕家的旁术办不到,长生规则办不到。”
“除非能对紫府进行修补,否则的话,寿元该是多少,就是多少,无可更改。”
“现在你肯定在想,既然寿元无可更改,那列位先帝与朕,到底为什么要利用天灾?”
说到这里,永泰帝停下脚步,先是静静站立了一会儿,似乎在恢复体力。
过去半晌,这才笑了笑,继续开口。
“呵呵……”
“那些人,那些难民,无辜吗?”
“肯定是无辜的。”
“你可能不知道,并州旱灾,朕是亲自去过的。”
“朕亲眼目睹了,那些本该可以好好活着的子民,是如何在天灾之下逐渐丧失人性,沦为只知进食的牲畜。”
“可是,朕没的选。”
“他们也没的选。”
“因为……”
“不亡一省,便是天下尽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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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什么这段时间更新又拉了呢?
因为作者又开始不得不趴着,一边哀嚎一边用手机码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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哭着道歉……
(本章完)